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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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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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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涌篱墙

 

马汉闻

 

有人打趣我,说我写的很多东西,背景都是以十年为单位的,或者更长时间,而且都是过去式。我很赞同这样的观点,说得没错,确实如此。但我想说的是,其实在这当中,也并不是每件事情我都会去写,我有自己遴选的原则,在这个原则之下,大多数事情只是化为记忆的尘埃罢了。那么,为什么我较少写以现在为背景的事情呢?主要是这样考虑的:一来我是觉得现在和过去,从生活的本质上看,很多事情并无大的不同;二来也是觉得以现在的历练和感悟去观察过去,有些事情可能看得更为真实、更为客观。但是,体现在文章中的感情色彩,是从来也未曾随着时间而改变的。也就是说,我既不会去渲染、去矫情,甚至装腔作势;也不会去刻意隐蔽、剔除或者“打压”它们。至于说到未来,那只能顺其自然,何况,在未来的未来,我再来回顾今天或未来的某些事情,又会得到一番清晰的感受和品味。既然如此,那么就让刚才所说的,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所谓的风格,也未尝不可。这个故事,同样地遵循这样的风格。

那一年高考后,我在家里干着农活,农活完了也就无所事事。高考分数已经出来了,志愿也已经填了,只是录取结果尚未出来,我一边干着农活,一边想着录取的事情,心里非常忐忑。省控线虽然上了,但能不能上所报考院校的投档线,却还是个未知数,搞不好不但该志愿会落空而且会掉入下一批次。心里有事干什么都不得劲,眼巴巴地盼到公布录取结果的那个时间段,我决定去镇上走一走,聊当散心,希望能碰上同学,好一起去县教育局打听一下。

镇上是逢“4”“9”赶集,那一天正是镇上赶集的日子。镇上只有一条街,街道上的人倒是蛮多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赶集的人们来自十里八村。很多的农人带着自产的土货到这里来卖,卖鸡的,卖鹅的,卖鱼的,卖山羊的,卖自采草药的,甚至在这条街道的尽头,还有一个牛市场,牛市场当然是关于水牛、黄牛的买卖了。这些农人是“外来人员”,在这街上还住着一些本地人,本地人大多开着商店,一般都是卖着衣服、百货、农机具之类的东西。这些商店当然都是私人的,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这样的私人商店其实还是很少的,大伙儿一般都是到公家开的供销社去购买商品。这镇上就有一家供销社,姑且就叫它G商店吧。这次到了镇上,我又信步走进了G商店。眼前的这家公办商店,破落得很厉害,当我走进去时,几乎再也无法感受到那种爆棚的人气和热闹,而在此以前,它可不是这样的。直至上世纪80年代末,G商店一直是这个镇上的核心所在,它的那种商业中心的地位和热闹氛围,几乎在一公里以外你就能捕捉、感受得到,因为当你站在这条马路穿过的一处高高的山岗(尚未到达镇上)上,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个商店外墙上,用红色油漆印刷着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巨幅字样,也似乎能听到鼎沸的人语。G商店始建于上世纪60年代,它是一座三层高的楼房,长方形,一楼的层高特别高,目测至少有六米,人走进去,那巨大的空间给人一种威严感,对于初到镇上的人们或者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商店的人来说,尤为如此;又给人一种友好的亲近感,因为那里面码放整齐的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觉得好像走进了童话殿堂。高雅,时尚,幸福,这就是它的时代标记。

这次我进来G商店后,向四周看了一下,关于这个商店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了。上世纪90年代初,我正上初中,还在这个商店里买过一本书,书名叫《乞丐和王子》,是马克·吐温的长篇小说。说到文学,在此有必要插几句话。说来也怪,我在小学阶段特别迷武侠小说,金庸、梁羽生、古龙、卧龙生等人的小说基本看了个遍,而进入初中,我突然对这类小说就不感兴趣了,甚至还非常讨厌。这种突然的变化令我猝不及防,甚至产生了恐惧感。恐惧什么呢?主要是担心自己是不是丧失了阅读的兴趣,一个曾经爱好武侠小说的人突然对其不可遏制地失去了任何兴趣,那种犹豫、疑惑和茫然令人感到担忧。后来,同学借给我一本《文学描写辞典》,上下册共五六百页,我用了几天时间读完,读后我知道,原来并不是我不想看小说了,而只是阅读兴趣发生了转移,对纯文学作品发生了兴趣。我清晰地记得,买《乞丐和王子》那本书时,售货员是个女的,大概二十六七岁模样,她头上盘着乌黑的头发,眼睛很大,戴着眼镜,鼻梁高挺,齿白唇红,肤如凝脂,穿着连衣裙,容貌极其美丽,简直惊为天人。付钱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其实也是我想多了,当时仅仅是一个初中生而已,似乎没有必要如此过早地被美女的容貌所震撼。但在此之后,我似乎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么漂亮的人。

暌隔多年,我只能用物是人非这个词语来形容G商店了。但见一楼的另一侧,几乎占了这整个空间的五分之四,凌乱地堆满了货物,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纸箱子,生锈的废机器。剩下的一些空处摆了两三个小玻璃柜台,卖着一些小商品。那种商业气质和以前时候相比,真是有云泥之别。卖货的人就是这附近村庄的妇女,她身上系着带有方格子的围裙,头发乱蓬蓬,公鸭似的嗓门,但声音却又像喇叭似的,手里拿着一把叠好的纸牌,和几个顾客在说着话。G商店或许是关闭了,或许是卖了,或许是转租了,我想。这情景恍如隔世,不禁怅然若失,我不愿意在此地多留哪怕是一分钟,于是转身走出了G商店。

我走出门时,正看见苇潼向镇上的班车发车处走,我赶紧追上他。苇潼就住在镇上,我们高中不在同一个班,高考时却在同一考点,以此相互认识了。他是学理科的,高考发挥很好,成绩630多分。我问他是不是去教育局查询录取结果,他说是的,并邀我和他一起去。我原本就想去,可巧有人同行,那最好不过了。在车上,我们聊了起来。苇潼虽然住在镇上,但是家里也有责任田,考完后,也得帮着家里干农活,所以脸上、手臂都晒成了小麦色。我说,“你老哥这次考得这么好,录取肯定是不用担心了。我仔细看了历年来各院校的投档线,理科的我也看了,你第一志愿的录取希望很大,肯定不会有问题的。”苇潼回答道,“也不能说不用担心了啊,老哥,我也在担心志愿报高了,非常害怕落空,这几天在家呆着,也是魂不守舍呢!”我听完哈哈大笑,连声说道,彼此彼此。苇潼又问我的情况,我也告诉了他。

镇上到县城本来不远,几十公里路,没多久就到了。下了车,我俩直奔县教育局招生办公室。从县城的主干道到教育局,还有一段距离,需要走路过去。在宽敞的街道两旁,栽种着柳树和枫树,夏季的树的叶子,看起来分外的绿,景色很好,看来这县城的景象和镇上比,确实又有一番不同。这段路,充其量也就是一公里而已,我俩开始走得很快,但后来却走得很慢了。苇潼说,慢点走,不要急,来都来了,先喘口气,这心里还打着鼓呢!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心里莫名发虚,紧张感就像汹涌的波涛呼啸而至,以至于走路腿都发软。我在想,还好,今天幸亏是碰到了苇潼,否则很难想象我是否有勇气独自走到教育局。彼时,空气似乎也凝结了,俩人都没有心情说话,几乎是用缓慢的步子在移动,对两个来自农村的少年来说,此时此刻,竟然都陷入到了一种可怕的恐惧之中。这是一种什么情况呢,结果都没看到,就先成了这副猥琐模样,是不是心理素质太差了点?想到这,我俩对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是啊,有什么好怕呢,成绩已知道了,结果无法改变,不就是怕第一志愿录不上吗?但总有一个学校会录取的,书还是有得读,这毫无疑问。

勇敢地走吧。我们终于还是走到了教育局办公楼的门口。办公楼周边环境十分之好,几棵有着数十年树龄的樟树撑开巨伞一样的树冠,把办公楼房子前面的一条水泥道盖了个严严实实,只在地面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最有意思的是,在这办公楼的前面,还辟有一大块菜园,菜园的四周用晒干的竹片和杉树棒,围成了一道近似方形的竹篱笆,竹篱的里侧脚下,依次摆放着一盆盆各式各样的花朵,这些花儿,有紫色的,有黄色的,有白色的,也有红色的。菜园里的一畦畦、一垄垄菜地上,种着黄瓜,苦瓜,南瓜,丝瓜,还有上海青(小白菜)。这菜园的景色如此之好,我看得几乎入神,以至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苇潼喊我,别欣赏了,老哥,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风景。

我俩走进去,那个时候,招生办的办公室里,人并不多。办公室也不大,一张办公桌上摆放着电脑,旁边撂着两打厚厚的资料,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石英钟。在办公桌对面靠墙的一排深色椅子上,坐着一个妇女,一个手里拿着花色伞的女孩站在她的身边,两人正在低声说着话。招生办主任是个老头,非常干瘦,戴着老花眼镜,腰里别着一个手机,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正站在一个前面镶嵌着玻璃的资料柜前翻看一本厚厚的资料。我俩在门口和他打了招呼,他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问我们有什么事,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忙把来意说明了。招生办主任一听,说道,查录取结果啊,请稍等一下。我俩就站在办公室里等着,听那石英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

招生办主任忙完手上的事情后,就坐到了电脑前面,开始帮我俩查询结果。我俩都把准考证递给了他。首先查的是苇潼的,输入考生号,电脑上赫然显示出一行红色字:恭喜您!您已被哈尔滨工业大学录取;录取专业:飞行器设计与工程。苇潼一看乐开了花,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这结果如他所愿。接着又查我的,可能是老天在此关键时刻,还要考验我一把。第一次,招生办主任输入的是我的考号,查询页面显示一片空白,又输了一次,同样还是空白。在那个时候,我真是感到非常紧张了,脑子里就和电脑页面一样,几乎成了空白,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因为就算未被录取,页面至少也会显示“自由可投”的字样呀,而绝不会是一片空白的。我脸上直冒冷汗,苇潼忙安慰我,劝我别着急,肯定是输入出错误了,他提醒招生办主任,是不是误把考号当成考生号了。招生办主任用手推了推眼镜,再看了看准考证,一拍大腿,大声喊道,哎呀,确实是我看混了,我输的是考号。在那个时候,我和苇潼眼睛只盯着屏幕看结果,压根没注意他前两次输的是考号。第三次,招生办主任他老人家用“一指禅”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入了我的考生号,结果出来了:“恭喜您!……”哦,人生还真是神奇。我心中的那块巨大石头此刻终于落地了,脑子里灌铅一般的沉重也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苇潼调侃道,“你老哥的命运还真是波澜迭起啊,够刺激的。想当初,陀思妥耶夫斯基临刑前三分钟被皇帝陛下赦免:‘陀思妥耶夫斯基发配西伯利亚要塞服苦役4年,尔后贬为普通一兵。’后来,他却成为了俄国文学巨匠,写出了《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文学巨著。老哥,希望你以后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取得好成绩,我看好你。”说实话,我倒觉得苇潼的幽默很有意思,确实地,刚才从巨大的失落再到巨大的喜悦,这和坐过山车能有什么两样呢?诚然,命运的转机有时就系于一线,只不过,它的真实之结果已隐藏在表象之中。

我俩向招生办主任表达了诚挚的谢意,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出了办公室。我看到,办公楼前的这道竹篱中,好像涌动着无边的春色,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生气勃勃。忽然间,我想到了上初中时的种种,想到了G商店,想到了那个无比漂亮的女售货员,想到了发生在镇上的令人惊讶的时代变迁,也想到了刚才查询录取结果时发生的奇妙插曲。

本文写于2018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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