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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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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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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断已随风

 

马汉闻

 

桃花开的时候,湘中的天空,几乎是天天要下雨的,因而,在我的村庄通向中学的一条山路上,路面也跟着变得泥泞不堪,十分凌乱。路面上,那些深深浅浅的鞋印,自行车深陷泥潭留下的狭窄的印痕,水牛、黄牛以及豢养的其他动物踩下的大大小小的奇形怪状的孔洞、坑洼,随处可见,就像遍布夜空的星星一样。在这个时候,如果你穿的是一双高筒雨鞋,那就太好了,因为高筒雨鞋无惧于泥泞、坑洼和容易致人摔倒的生长着浅色、深色青苔的光滑坡地,你几乎可以“放肆”地去下脚,随意地去踏踩,眼见着那些飞溅起的黄泥水、碎泥巴纷纷在灰色的空气中无奈地掉下来,并溅落到路两旁的饱浸着雨水的矮丛草叶和伏地荆棘上,那场面仿佛是下了一场泥雨,心中一定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惬意感和征服感。这是经常发生在春天的场景,而夏季的路面却又不一样,黄土路面泛着白光,往往可以看到一条条被车轮碾压而产生的弯弯曲曲的有时会被灰尘掩盖着的清晰车辙,这个时候,你可要小心地避开它,尽量不要去惹那些藏在或深或浅的车辙里面的细细的土灰,因为一不小心,你的脚下就可能会炸开一个“灰尘弹”,弄得鞋子、裤管上都布满白色的灰、黄色的灰,令人懊恼不已。

这条山路,我十分熟悉,以至于到现在,它还经常出现在梦里。我曾穿着高筒雨鞋无数次趟过这路上无穷无尽的泥水,也曾穿着白布帆鞋在烤得如同蒸笼一样滚烫的路面上疾行,也曾骑着自行车一边看风景一边呼吸着夜幕垂下来时带有独特气味的空气。这山路不算很长,但也不短,大概有四公里,从村庄启程,它蜿蜒游走,经过稻苗抽穗的田野,经过永不干涸的河流,经过青翠欲滴的竹山,经过清凉纯澈的井泉,经过长满松树、野桃树和茅草的丘陵,直到我就读的学校。在上学和放学时,我有时和同学结伴同行,有时一人独行,早晨六点半从家里出发,一路唱着歌;下午五点半放学,从学校返回,一路哼着曲。在路上往返的这两小时,我感觉是一天中最为幸福和轻松的时刻——学习的压力暂且由它去吧——任耳边呼呼作响的松涛声来幻化心中的奇思妙想。直到现在,我在独处时,似乎都能感觉到那曾经的风声在耳边划过。这一段路途,它既像一首描写豆蔻年华的美好情诗,又像一首回荡在风中的山歌,更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当我结伴同行时,和同学们一起高声笑语,和同学们一起争论打赌,和同学们一起下河采捞面丝草,和同学们一起讨论唐代之遗存;而当我独行时,心里却只涌动着一个强烈的期盼,那就是希望碰到暗恋的雨簌。

结伴有结伴的好处,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聊,走得也快,四公里路轻轻松松就结束了。少年时代的朋友在一起走,话就特别多,即使是闷葫芦型的人,有时也要插几句嘴,显示其存在感;心里就特别惬意,我们会一齐向着早晨雾气弥漫的茂密竹林中吹一两声尖利的口哨,听那由大而小的像水波荡漾的回声,我们也会朝着相距不远的另外一条山路上的同学大声招呼,表达亲近感;更为重要的是,在朝霞和晚霞的照映下,我们就那样用急匆匆的步履或者慢悠悠的步伐,来充分感受青春时代和蓬勃生命的无限美好、诗意时光,来走出各自不同的人生境遇。

在那么多、那么长的岁月中,发生了很多饶有趣味的事情。其中,同伴们打赌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为了某件事的所谓“真像”,为了某个争论不休永无结果的话题,为了某种爆棚的自信。因此,打赌是一个很好的解决途径,但绝不赌钱,一般都是用一个小物件,一本书,或者别的什么小东西作赌注。有一次,同学苇游要和我打赌,是这样的情形:如果我能够一直举着我的右手且不弯曲,从学校开始走,一直举到河边,也就是整个回家路程的一半,他就会将他的一本小说《基督山伯爵》送给我,并着重强调是赠送而不是借阅。一般来说,我对打赌是毫无兴趣的,可巧这次的战利品却是一本我非常想看的书,这个诱惑力不可谓不大,苇游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特意激将我。但是这个打赌的条件,实在也够苛刻,因为长时间举手臂这个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总之殊非易事,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完成这个任务。但思来想去,在别人的鼓励怂恿下,我还是同意和苇游打赌,心想一来就算失败,至少证明我不缺乏应战的勇气;二来如果能够坚持到底,还可以得到想要的书籍,总之不算吃亏。就这样,我从学校开始,一直举着右手向前走,刚开始还好,但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举着的手臂就像要断裂了似的。同行的人,有的啧啧称奇,赞我勇气可嘉;有的劝我放弃,说是何必为难自己;有的要我坚持下去,胜利已然在望,七嘴八舌,使人心烦意乱。手臂的酸痛着实令人难以忍受,平常的轻松走路现在却变成了一场煎熬,令我几欲放弃。坚持下去!男子汉不能轻言放弃——心中的上帝在鼓励我;放弃吧,何苦呢,一本书而已——心中的魔鬼在“劝导”我。我在思想的苦苦挣扎中努力向前走,最终,对胜利的渴望,对书籍的酷爱,令我坚持到了最后,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河边。当我看到石桥下面翻腾的波浪,甚为快乐,这努力还真是没有白费,看来只要坚持下去,有些困难还是可以克服的,当然我的右臂也差点要报废,酸疼难以言说。苇游对我的意志也感到佩服,他很讲信用,在旁人的赞扬声中,心甘情愿地将《基督山伯爵》送给了我。

少年的精神世界单纯而又“复杂”,单纯是因为心无杂念,天真不经世事;复杂是对未知充满好奇,喜好争论。一次,也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塘坝上,看到远处的一座长满青草却几乎没有树的山头上冒着青烟,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苇游解释道,“在那个山头上,村里有人说是昨天晚上有外来的盗墓者发现了唐代的墓葬,掘开了坟墓,盗走了宝物,烧毁了一些东西,村里有人一大早还到那山上去查看了。现在村里的人都人心惶惶,他们一个个恍然大悟,原来在我们村里的野山上竟然还有唐代的遗存,真是极了不起的,可惜竟然没有守护好,真是愧对先人。”大家听了苇游的这番话,兴味盎然,立即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的说,我们这不可能有唐代墓葬的,又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地方;有的说,如果有宝贝,也不可能留到今天,在很早的以前可能就被挖光了;有的说,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去那山头上看一看,说不定还能捡到宝,哪怕是捡到一块碎砖碎瓦,也发财了。这样的讨论一直持续到我们进村才结束,大家伙各回各家。事实上,那个山头上到底有无唐代之墓葬,是否真的有人盗过墓,一直都是个未知数,而我们终究也未去那山头查看过。几天以后,我们就不再谈论那个话题了。

我们有时在回家的路上,当来到河边时,有的同学会下河去采鱼草,因为其家里开凿了池塘或者承包了水库,一天是需要几百斤甚至上千斤鱼草对付那些胃口极大的草鱼的。顾名思义,草鱼当然最喜欢吃草,三叶草,狗尾巴草,甚至宽叶白茅草它都吃,但草鱼最喜欢吃的,还是生长在河底的一种水草。那种水草形状长长的,可达一两米;扁扁的,就像海带,但远没有海带宽;刚采的叶子上面还会有一点点滑腻的粘稠感,我们那里把这种水草叫作面丝草。一口小池塘,一天最少要消耗掉一百斤以上的面丝草。所以,那些家里养了鱼的同学,有时就会趁着放学回家路过河边的时机,下到河里去捞面丝草。在半个小时里,每每能够捞到二三十斤草,上岸后,顺便脱了衣服、就把草扛在肩上带回家,一路上,面丝草上的水滴像珠子一样不断滴漏下来,使裤子全部被打湿,扛草人看起来就像落汤鸡一样。当然,我也曾下河捞过面丝草,其实,在夏季捞面丝草还蛮有意思的,在水深处,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如果水清的话还可以睁开眼睛,向着面丝草丛生处用力去扯拔根部,扯够一大把,就猛地从水里钻出来,甩一甩湿漉漉的头发,潇洒地一扬手,一把面丝草就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飞河岸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而水浊的时候,是不能睁眼的,在水底,基本只能靠着手感和体感,碰到面丝草就用力扯。面丝草一般长在河底的淤泥堆积处,但也有少量长在鹅卵石的罅隙中,河泥软软的,踩上去的感觉当然没有踩在鹅卵石上那么舒服,因为在你潜意识里,总担心泥巴里面会不会藏有木刺、荆棘或者不知名的水下动物,那将有刺中脚心会被咬伤之虞。在采捞面丝草的过程中,在水下基本上听不到水面上的任何声音,但耳朵里却有自带的类似轰隆隆的异响,河水凉凉的,简直要凉彻心扉,这个时候,你会感觉好像是身处于异度空间。在河底采捞面丝草的经历,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简直是无法磨灭的,虽然看起来,有些事情已经像被风吹散了一样,但时至今日,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时时回味。

虽然和同学在路上结伴而行,乐趣多多,但有些时候,人还是难免要独行的。不过独行有独行的妙处,一个人走,四周很安静,有时连田野里的蛙鸣声、山林里的鸟语虫叫声都停止了,只有风儿偶尔穿过拐歪的山角,带来一丝丝沁人心脾的树叶的清香,这时,脑子里可以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地思考一些事情。那时,我正对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为之上瘾,唐诗宋词元曲乃至现代诗,我都喜欢读,因而,当我独自撑着雨伞走在这条连通村庄和中学的路上时,脑子里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来,“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些深情而优美的句子,真切地让人有所触动,令人欣喜,使人着迷。但有时也会因为读诗的原因,而产生失魂落魄的感觉,引发人生路途形单影只的伤情。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产生这样的愁绪呢?难道是自己“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吗?抑或是因为读了“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引发了某种联想?我思索着,但却没有答案。现在想来,说到底,就是少年情窦初开,可能因为某位女同学而心绪荡漾罢了,但也可能不那么简单。不过坦率讲,在那时,作为一个学生,我是很清楚学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的,换句话说,于我而言,要走出四周这莽莽苍苍的大山,不靠勤学苦读,是几乎没有其他途径的。

话虽如此,有些情感却不可遏止。在我独自行走在上学的路上时,我还是会经常地想起一个人,这个人的影子就像在脑海里生了根一样,挥之不去,以至于我总是非常热切地希望,在前方不远的、两条殊途同归的道路汇合处能够碰到她。她就是雨簌。雨簌和我在同一个中学读书,其实,我俩小学也是同学。我有时觉得,是不是一个人对异性产生好感的时候,从小学就开始了?也许这种好感是建立在纯粹的异性天然吸引力上,而少有理性的判断,但是这种好感具有强大而持久的力量。而人长大后,所谓的好感和喜欢自然会掺杂诸多更为复杂的因素,这种好感首先不一定是真诚的,可能有利益的考量;其次不一定是稳固的,有可能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而我对雨簌的好感,就是建立在前者之上,以至于二十多年过去,她的倩影还不曾有所淡忘。也正因为此,在一定程度上,我对弗洛伊德的理论甚感佩服,这也是我这许多年来,综合自身情感和人生经历而得出的基本判断。

雨簌的容貌是美的。但她的美和城市姑娘的美还有一些不同之处,那就是带着大山里面自然萌发的纯净的意味,就像源自苍翠深山里的清泉,又像春来河岸边初绿的柳枝,又像盛夏稻田里怒放的谷穗,自然,清新,丰润,甜美。对她的好感,我不记得从何时起,而一旦产生,即为永远。所以,每当我在去往学校的山路上,总是希望能够见到她,但每次真的见到她的时候,却总感觉到存在某些排斥的力量,令我不敢过多靠近,或者说,是有一些不自然的感觉,这种不自然我不知道是出于我的不算内敛的天性呢,还是由于我的超越年龄的过于复杂的思考。但是,在我和雨簌对望时,哪怕只是一两秒的短暂瞬间,是能感觉到彼此跳动的心脏中蕴含着一种甜蜜的力量的,是能捕捉到在雨簌流动的眸光中显露出的期艾的羞涩的。这样的感觉,在进入中学以后,变得越发浓烈了,有时,它在我的脑海里由于过于纠结,最后迸发成一种强大的动力:如果为了和雨簌以后有好的结果,我应该去努力学习,使自己具备某种能力,否则,一切只会流于空谈和存于冥想中。

雨簌和我不同村,因此,她去学校的路和我不一样,当然,她走的也是一条山路。可巧的是,在即将到达镇上时,这两条源自不同地方的山路竟然合二为一了,也就是说,我和雨簌各自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三公里后,却在那个离镇上只有一公里远的拐弯的山角,有可能会相遇。如果不是有意,我相信,两人要在相同的时间到达同一地点,是非常困难的,或者说简直不可能。看,雨簌就在前面,她停顿了一下,我忙快步奔过去,我看到雨簌正摆弄着她长长的乌黑发亮的辫子,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哦,真美!幸福的眩晕感汹涌而来,这真是一个至为美好的清晨,这真是这一天幸福的源泉。如果在每个洒满霞光的早晨,在每个趟过泥水的清晨,都能有这样珍贵的相遇,那该多好呢!我忙不迭和雨簌打招呼,“哎,雨簌,好巧啊,又碰到你了。”雨簌轻声地回答,“是呀,真的是好巧,我看你走过来,就等你一下。不过我们现在要走快点呢,马上要迟到了。”于是,我们迈着欢快的步子,急速地向前走去。雨簌问我,我听说你昨天捞面丝草,喝了很多口河水,是不是真的嘛?哈哈,你是不是水性不好呀?我一听,脸上一红,说道,谁告诉你的,就那条河,怎么能呛到我呢,我是下水太急了点而已。雨簌又笑说,你就别嘴硬了,有人都告诉我了。在笑谈中,我们很快地走上了镇上的大马路,经过G商店,越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布满灰尘的两三层高的红砖房,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最后,我们进入了校园,我站在楼下,目送雨簌进入她的教室,等待她回眸的微笑。

“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数千个日日夜夜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没有忘记:我曾走过的山路,那遍布泥坑和灰尘的路面,那些少年时代的挚友,那些热热闹闹的打赌争吵,那河床中跟着河水一起摆动的面丝草,那刻印在心间的雨簌的美丽倩影,那无数个温馨的朝霞和夕阳。“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即使是这样,我以后也不会忘记,那些曾经经历过的、颤动心弦的美好时光。

本文写于2018年11月30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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