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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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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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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行天又雪

 

马汉闻

 

那一次,是在冬天里,天空中刮着冷冷的风,吹到人的身上,简直凉彻心扉。而我,正从家里出发,开始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天空遍布彤云,这彤云呈深灰色,甚至带着黑边,你也可以这样想,就像有一块无可衡量其尺寸的、巨大的黑色锅盖悬挂在不太高的上方,它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色、阴郁的苍茫之中。哦,这冷冷的色调,这冷冷的气氛,这冷冷的树叶,这冷冷的河水,这周遭可见的一切,无不使得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得灰暗起来。大雪,应该很快就要飘下了吧?但我没有丝毫犹豫,也不能再有任何徘徊,推着自行车(单车)就出发了。

单车的后座上,托着30斤大米,这是我未来一段时间在学校的伙食。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励感,推着单车在这乡间的小路上勇敢前行,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我要利用这白天里最后两个多小时的宝贵时间,赶到离家不算远也不算近的中学去,去上晚自习。其实,我是可以早点走的,但由于对家的眷念,令我推迟了出发的时间。确实,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过我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担心,毕竟我是有工具的。我有单车,待我上了镇上的大马路,单车将帮助我快速赶路,因此时间是可控的;退一万步讲,即使是在黑夜,只要我上了大路,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敢太懈怠,在冬天的下午,在即将下雪的日子里,随意地浪费时间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加紧赶路——是我此刻唯一重要的任务。众所周知,单车如果是空载,推行那是很轻松的,但因为托了30斤大米,使得它看起来就比平时笨重多了。我用力推着单车,在——找不到哪怕是十米长的直路——田埂路上艰难地走着,虽然我一心求快,但实际上很多时候都事与愿违,为什么呢?因为田埂路一来是少直路,大多都很窄,若是一个人走在上面,那绝对没有问题,基本上可以大踏步向前走;二来是推着单车走,单车至少要占了路幅的一半,而人只能侧站在单车的左边,行动舒展不开;还有就是大约两小时前,已经下了一点小雨,干燥的路面开始变得有点湿滑,虽然还没有达到明显滑溜的程度,但也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因为弄得不好,是随时都可能掉落到一两米高甚至三米高的田坎下面去,这当然是一件令人胆寒的事情。

因此,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推着单车往前走着。冬天实在太冷,路上很少看到行人,偶尔见到一两个行人,也都是哆哆嗦嗦地、缩手缩脚地低着头小步碎跑着。秋收早过了,冬季里农闲无事,农人们、小孩们都躲在自己家里劳动、玩耍,农人们在家做着一些平时没有时间去做的事情,比如用毛竹编制簸箕、箩筐,用尼龙绳、棕绳编制渔网、蓑衣,手巧的或者还会用木头制造弯犁、风车,等等。当我推着车路过很多的村庄时,看到的情形大致都是这样的。小孩们在家里二楼的稻草堆里玩着躲迷藏的游戏,或者玩着其他的比如踢毽子游戏,毽子一般是用纸裁成细条,然后扎成一把,可以单人用脚踢着玩,也可以双人用书本当球拍对打玩。农人们在自家房前的小空地里,或者在立着四根红砖柱子的屋檐下干着那些活儿,小孩们也会围在旁边欢快地叫喊着、奔跑着。在那个时候,我竟然会生出一丝羡慕之情,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们可以幸福地呆在家里,不用和我一样,在冷风笼罩的天空下经受这无边寒冷的折磨。当然,这也只是我一转念间的想法,毕竟我和他们不一样,作为学生,我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有自己的道路要去走,虽然,待在家里确实舒服安逸得多,冷时还可以烤着柴火;但对我来说,显然并不是长久之计。

经过村庄的道路,很多都是石板路,在晴天,走石板路当然是一种享受,但在下了小雨的石板路上走,就没那么好玩了,可得加倍小心才是。被细雨打湿的石板路,很不好走,它甚至比泥土路更难走、隐患更大,主要原因就是很滑。也由于这个原因,我推着车走时,我的右腿或者左腿会经常性地往前一跪,或者往侧边一滑,这样的情况几乎是避无可避;而前跪和侧滑的动作又是如此之大,使得跪地的膝骨或者侧扭的胯骨痛得就像裂开了似的。说起来,这种疼痛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在巨大的痛感来临之前,它反而会令你感到一阵阵想笑,说白了就是痛得你既想哭又想笑,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当然,最怕的还是车子翻倒,幸好,我的腿虽然是扭了几次,但车子却没有翻倒过。在村庄里,很多人家的牛栏是建在住所的一侧的,其大门几乎毫无例外地朝着大街方向开着,因此经过这类地方时,一股股怪味会猛烈地袭击你的嗅觉细胞。不过对我来说,倒也没什么,作为一个农家孩,对这些当然是司空见怪的,自然是不以为奇的。我的单车的后轮轮胎气充得太满,也正因为这样,轮胎的柔软性变得很差,而其硬度却大大提高了,以至于每次经过一些小石沟、小土坑时,它都会重重地打在上面并“跳”起来很高,因此我不得不用力扶稳车龙头和后座,生怕这30斤大米多经历几次这样剧烈的弹跳,最终倒下来全给土地老爷吃了。

到镇上短短的路程,我用了一个多小时,但终于还是来到了镇上的大马路上。从大马路开始,到学校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这段距离就基本上不用担心了,因为全程可以骑车甚至还可以“飙车”,当然了,如果遇到长长的上坡路时,还是必须下车推行的。镇上的大马路是砂石路,比起田埂路、石板路来,自然要好走得多,路面宽敞又平坦。心情好多了,我翻身上了车,踩动踏板,单车启动了。骑车的感觉很好,比推行轻松多了,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看来还是蛮有道理的。单车走平路的话,基本可以保持匀速,这时,就可以一边踩着踏板、一边轻松地欣赏身边和远处的风景,惬意感油然而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湘中的小镇上,马路上的汽车真是少之又少的,只是偶尔经过一辆运砂石的解放牌或者东风牌卡车而已,但手扶拖拉机则要稍微多一些。我们那里管这种手扶拖拉机叫“蚱蜢车”,一来是外形上确实有点像蚱蜢,跑起来一顿一顿地,很像蚱蜢在跳着走;二来它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只是比单车稍微快一点而已。通常会看到,当它开动时,拖拉机的机头冒着浓浓的黑烟,在空中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黑色烟柱,而又随风慢慢飘散。其发动机发出的嘟嘟声也很富节奏感,那种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好比是数学中的正弦或者余弦曲线,往往从最低沉处逐渐向上拉起至最高音,然后又逐渐由高音走向低音,如此来回往复着。这些拖拉机一般都是运送煤炭、河沙、红砖、木板的之类的东西,如果是运河沙的话,你会看到,其车厢里往往会渗出一连串的水珠,随风洒落在地面上,这些河沙大多产自十多公里外另外一个乡镇的采沙场。在我去往学校的路上,毫不例外地又看到了几辆这样的拖拉机。

单车走平路很轻松,但下坡时感觉更好,特别是在下长坡的时候。车速是飞快的,说是风驰电掣也不夸张,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刮得耳朵生痛,轮胎从路面的细碎石子上压过,石子和橡胶碰撞,发出别致的、清脆的、动听的声音,有时,稍大一点的石子还会因为受力而斜弹出去一两米远。骑行的感觉就像身处云端,刚才推车经历田野、经历村庄时,那些疲累感和沮丧感此刻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充盈在心间的,只有意气风发的舒爽感觉。连绵不断的群山、村庄在眼前一闪而过,我甚至来不及去将它们高大耸立的雄姿和柔和的温馨看一两眼。一个少年,在深冬的傍晚,在大雪即将来临的时候,骑着单车独自去往学校,从弥漫的灰色空气中穿行,从高高的下临几十米的悬崖上驶过,偶尔看一看十几公里外的依稀可见的松林、田野,那种幸福感如同畅饮清泉美酒,留给我极其深刻的印象。

就这样,我骑着单车一路飞驰,来到了一个叫凤岭的村庄,离学校已经越来越近了。前面是一段很长的上坡路,我不得不下车推行,憋了很久的灰色天空,此刻,终于毫不犹豫地下起雪片来,其实在此之前,已经在下雪豆子了。现在飘落的这雪片,只能用硕大二字来形容,看吧,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弥漫在旷野和村庄的上方,塞满、充斥在广大无垠的空域中,那阵势就像有无数的仙家将一大桶一大桶的白色鹅毛从天上倾倒下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我的身上就被白雪覆盖了,头发上,手臂上,衣服上,裤子上,几乎全是白的。雪落在身上倒还好,隔着衣服不觉得寒冷;最可恼的是它还偏偏要一大把一大把地往脖子里面钻,这就有点难受了,雪花被体温一蒸,立马就融化,不多久,我的脖子山全是冷水,湿冷的感觉令我很不舒服。《易经》说,“云从龙,风从虎”,而风雪也一样,基本上是同行的,此时,朔风变得更加凛冽了,我在想,在这个紧要当口,车子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如果车子坏了,那就很麻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等我迎着风艰难地爬上这个坡,重新跨上单车时,一踩踏板就感觉不对劲,连踩了几次,都是踏空的感觉,单车也不往前走,并传来了铁链和挡泥板摩擦的刺耳声音,后面干脆就踩不动了。糟了,我想,该不会是铁链掉了吧?下车一看,直呼倒霉,还真是铁链滑出了齿轮,卡在了齿轮和挡泥板的中间。怎么办?那就修吧,看能不能修好。于是我把单车推到了路旁的一个黄土坎边,使它斜靠在上面,而用手用力去拽那铁链,手上沾满了机油。我很希望把铁链恢复到原位,可铁链卡得实在太紧,根本没法拽动,手上又没有扳手、钳子之类的工具,这难度真是太大。蹲在风雪里忙碌了半个多小时,看来全然没有希望修好它,我只能看着车子发呆。天色已然全黑了,只听见大风呼呼作响,就像一辆火车从空中驶过而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令人心悸。地面上已是白茫茫一片,踩上去,沙沙作响,留下清晰的脚印。遇到这样的麻烦,当然是很沮丧的,不过我心里倒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毕竟是在宽敞的马路上,而不是在狭窄的泥土路上,而且到学校也很近了,就算推着车走,也只要十多分钟了。我深知,被白雪覆盖的马路,给行走增加了若干难度,车轮压在积雪上,必须耗费更大的力气去推动。但我决定,不再费劲巴拉地修车了,那就推行吧,不就是区区一小段路程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四周漆黑一片,但还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路两旁的房子要么是暗影重重,要么就漏出那么一两点黄色的灯光,虽然我并不胆小,但在这样的风雪之夜,能看到那么一星两星微弱的光影,心里还是觉得有莫大的安慰。幸运的是,天色虽然已黑,但路面却不算黑,白雪的反光使得路面就像被淡淡的月光照着一样,能见度尚好,走路很方便,使我不至于把车子推到路两旁的阴沟里或者留着短短的稻杆的田里去。我看见,车轮在浅雪里行走,留下了一道直直的有时又弯弯的清晰车辙。大雪正肆无忌惮地落下,我索性不去管它,任由它随风迎面扑过来也好,或者从侧面扫过来也好。我推行的速度并不慢,由于耗费体力的原因,身上反而起汗了,热气在身旁升腾,因此也感觉不到特别的寒冷。我甚至想着: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独自行走,风声和我作伴,大雪与我为邻,也要算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吧,在这样的时刻,我是不是有点像高尔基的诗行《海燕》中勇敢的精灵呢;我开始在心里默念起这首诗来,“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本文写于2018年12月5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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