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汉闻的头像

马汉闻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12/14
分享

天际识征鸿

 

马汉闻

 

朔风起来了,我又想起了从前。在人生的路途中,我真切地品尝到了“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的意味,时光一去已不复返了,而往事从来也不曾忘记。在久远年代的冬天里,我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村庄。在我的旁边,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柳枝垂落在水中。如果不细看,会以为水面是静止的,因为它就像一块玻璃一样静静地横在河床上,但实际上,如果你愿意驻足,愿意多花一两分钟观察一会儿,还是会发现,水其实是流动着的,因为水面上漂浮着的枯叶、败枝、鸭毛、鹅毛,在不经意间就改换了位置。河水很清,也足够冰冷,不知为什么,往往水面上还会泛起一圈圈的像云烟一样的水雾,轻轻柔柔的,若有若无;嗯,这美好的景色只能在冬季才能见到的。我在这河边走过,为了观察四周的景色,我特意放慢了脚步。我喜欢长时间观察河水的流动,在近乎静止的水面上,去努力发现它隐藏的消息。如我所愿,它们会带给我一种极其敏感、强烈的触动,就像有某种穿越灵魂的东西在心中、在脑海中闪电一般地穿过,速度是极快的,甚至于我还没有完全觉察到、也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真实“形状”,就已经消失了。

人都说,味觉、嗅觉、听觉都能产生极其久远的记忆,就是那一瞬间的灵魂触动,几乎会影响到我人生道路上的每时每刻。莫非这就是所谓诗人的心绪吗?其实也很难说,因为很难保证别人就不会有这样的心灵体验。是的,久远的记忆产生浓厚的回味。我身处冬季的村庄里,空气是清爽的,饱含着水汽却又夹杂着丝丝寒意,而脚底也几乎是凉透了。在冰冷的环境中,可能会使人欣赏周遭美景的心情大打折扣,而莫名的愁绪有时会如涌泉般袭来,使人难以抵抗;但有时却又云淡风轻,观山也美,临水也美,我就常常陷入到这样的境遇中。但我也怪,即使是这样,那些愁绪有时反而成为我坚定前行的潜在力量,虽然看起来,明天不是那么爽朗,伟大的前程也几乎是遥不可及,形势云谲波诡,一如天空中又淡又灰又重的层层乌云,但我也不曾在这样的黯淡情势中,就像时令变化时萎靡的花朵那样绝望过。这可能是我性格的弱点,但也可能是我性格的优势。因此,我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场合,都宁愿排除一切的干扰,放宽心去欣赏、体味大自然和人世间的形形色色、名目繁多的美的形态。我常常想,一个人,只要具备欣赏美的主动——这种主动很大程度来自天性——就有助于自己随时保持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态。这话可能过于绝对,因为在很多时候,主观世界往往受到客观世界无处不在的影响和制约,但即便是这样,在我的精神世界,我还是这样的我行我素,并且好像一直以来就未曾改变过。

冬季的村庄可看的东西还很多,我转过身来,想把这周围的景色再过目一遍。我看到,在这条河的一个拐角处,在乱石砌成的河岸上,伫立着三株高大挺拔的松树,松树的叶子极绿,简直要绿到发黑。松树有的枝叶僵硬而有力地向上撑起来,有的则干脆低垂着,风来它也不动,雨打它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向广大的空中、向无边的旷野发散出无穷无尽的绿的影子。松树严肃而冷静地观察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以及家畜;深邃而平和地注视着发生在这一带地方几十年来甚至上百年来的巨大变迁。我爱松树,我爱它苍翠欲滴的绿色,我爱它不容置疑的肃穆,我爱它始终如一的坚守,我爱它体内蕴含着的顽强生命力。《道德经》中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想松树是做到了这一点的。同样地,在故乡村庄的一角,在山脚下的一个缓坡上,也生长着这样的可爱的松树。冬天,洁白的雪花将它来完全覆盖,看起来就像一把白色的巨伞孤独地挺立在天宇中;春天,小孩子们提着准备去土里、田里打猪草的空篮子,先在它的脚下蹦蹦跳跳地玩上一两个小时,把它的周围踩踏出一片白白的泥土路面;夏天,在傍晚时分,在氤氲如云的茂盛枝叶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支起了一张小方桌,几个老头在棋盘上正厮杀得厉害;秋天,当四野已经是漫天黄草的时候,松树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绿意盎然,挥洒着曼妙情思。

我又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看过去。在眼前,有一大片狭长的梯田被两边的山岭包围着,它从一公里外的深山中发源,倾斜而下直达村庄的边缘。两边的山岭呈缓坡形状,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树木,两边的山岭和狭长的梯田,恰似形成了一条鬼神造就、气象博大的天梯,它一直向上,像要跨到天上的神秘绿海中去。由于过于清冷,看起来,梯田里浅浅的水呈现出灰白色,不用去触碰,我就知道那水是异乎寻常地刺骨;但是,却有一头强壮的黄牛在梯田的远处,摇头摆尾地吃着田埂上的草,对于它来说,寒冷似乎是压根就不存在的。此刻没有下雨,在冬天里,湘中的雨并不多,但我希望马上就下一场雨,我想看一看,在雨水的淋漓下,山林里的动物们、植物们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会不会也很窘迫呢?这个想法可能于情不合,甚至带着点残酷,但是动物们、植物们自有其适应自然的天性和本领,而且,这么长久的历史以来,一定是有无数次的、无数场的淅淅沥沥的小雨或者滂沱大雨在这山林中、梯田中尽情地洒落、倾泻过的吧。

古老的村庄,自有古老的面貌。单说这民居吧,很多都是木板房,其构造技艺可以说是毫不输于当今的钢筋水泥建筑的,一榫一卯,恰到好处;一梁一柱,浑然天成;黑瓦白墙,韵味无穷。从外观来看,由于年代的久远,房屋的木板立面大多已经是灰黄色或者灰白色的了,那些饱经风雨的杉树板、枞树板的韧性依旧那么强劲,虽然经历了几代人的沧桑变化,兀自傲然挺立着。诚然,木板上也许会遍布着尘丝蛛网,也许房屋上部的白色石灰墙面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黄泥巴,但其结构仍然是牢固的。当着新时代的猛烈变迁还没有完全到来的时候,人们还是认为它们会有着若干年的使用寿命。在我的视野里,就是一排这样的木结构房子,几乎毫无例外地,在这些房子的第二层楼上,堆满了收割回来的黄白色干草,这些干草的数量之多,令人惊讶不已,好像要把支撑它们的两根或者三根枞木横梁压垮似的。不可否认的是,在冬日里,由于光线较淡,再加上密布的彤云,看起来这些房子似乎了无生机,它们只是呆呆地站立在旷野里,暴露在寒风中。不过,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具有两面性,在寒冷、孤寂的外表下面,在这些看起来呆呆的房子里面,也许正上演着属于每个家庭自己的一幕幕温馨的喜剧。特别是,在早晨也好,在中午也好,在傍晚也好,当炊烟从这些房子的屋顶袅袅升起的时候,那种幸福感对于路上的行人来说,其诱惑力无比强烈,仿佛能够看到,在这些不起眼的房子构成的“家”中,幸福正在炊烟中飘散、弥漫、凝聚。由此我想,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幸福也许就是这样简单,就是在寒风中的炊烟里,也能深切感受到的。

白鹅是古老村庄的精灵。请用心听吧,白鹅在纵声歌唱,声音拖得是那么悠长;音色是那么高亢,就像高音歌唱家。如果说白鹅是一种人见人爱的可爱生灵,那么在冬季,你将会愈发喜欢它们。冬天里白鹅的鸣叫声,把冬天的气息变得如此悠远,把冬天的韵味变得如此绵长,你几乎腾挪不开你的眼睛,因为你的眼睛在追逐白鹅的身影。书法宗师王羲之是很喜欢白鹅的,众多的文人雅士也钟爱白鹅,其实普罗大众,应该都是很喜欢白鹅的吧。我极爱冬天里的白鹅。看吧,白鹅在井边的歪歪斜斜的田坎路上拍打着翅膀走过,白鹅在泛着白光的田野里悠闲地“唱歌”,白鹅在山林边上的石板路上愉快地走过,有的走,有的跳,有的飞,吵吵闹闹不停歇。它们发出的一声声高亢的嘶鸣声,从高空中飘过,甚至从这个村子飘飞到另外一个村子,这声音也会穿过喜欢白鹅的人们的灵魂。从白鹅的身影里、鸣叫声中,让我深刻地感受到冬天里村庄的况味:深冬已经来到了,会不会有什么惊喜在前方等待呢?这种况味的实质就是充满对未来人生的无限期许。但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少年来说,可能又别具意味,也许他是想:逃离这村庄,逃离这寒云,不能老围在这静穆苍松的周围打转转,要像高飞的鸿雁,去博取自己的前程,哪怕是再也听不到这可爱的白鹅的叫声。

终究,十几年的时光甚至几十年的时光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匆忙过去了,而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摸爬滚打,好像也懂得了为数不少的道理。但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回想起了那些不受我待见(一定程度上)的事物呢?人也真是奇怪,仿佛永远地处于矛盾、犹豫、徘徊、期待之中,当初恨不得永远别离永不相见的东西,却在岁月的融合磨炼之中,愈发地显示出其强大的生命力,而成长的少年——或者准确地说是中年人——也渐渐地改变了他的初衷。我知道,南国有一种榕树,在其初生的时候,所有的枝叶都奋力地向天上伸展,恨不得一口气就要长成参天大树,而那些枝枝叶叶也都尽想着要远离大地,可是,当它确实长成之后,其根须却还是深埋在泥土里,吮吸着大地的露水,何曾有一刻离开过呢?而枝叶上的根须却又倒垂下来掉到泥土里,复又长成粗壮的树干。由此可见,曾经想要逃离的东西,是完全没法逃脱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生命的过程、人生的意义、思想的沉淀,往往都需要经历一次轮回,从忐忑到茁壮,从茁壮到成熟,从成熟又到忐忑,恰似形成了一个矛盾的闭环。

在戊戌狗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坐在温暖的大厦里,沐浴着空调的温暖,思绪和灵魂却又奔向了那属于我的久远的年代,那古老的村庄,那些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场景。那些生动的真实的画面,仿佛在一瞬间,全都来到了眼前:我仿佛在水面上漂浮着枯叶、败枝、鸭毛、鹅毛的河边走过,我仿佛正在欣赏那绿意满眼的松树,我仿佛看到山岭包围的狭长梯田正在落雨,我仿佛看到那些木结构房子上面的炊烟随风飘散,我仿佛听到冬季里白鹅的高亢悠远的鸣叫声……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梦,这一切都会留在永恒的记忆中。

本文写于2018年12月14日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