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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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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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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凋湘燕雨

 

马汉闻

 

T镇,姑且就这么叫吧,是我们镇的一个相邻乡镇。大概是三年多以前,我因有事回了一趟老家,又路过T镇。是冬天里,树木凋零了,黄草遍地,空中刮着强劲的北风,打在汽车的玻璃窗上呼呼作响,还下着丝丝缕缕的小雨,我看到,在街上的一些落叶乔木上,还挂着一些残存的枯枝、枯叶,在风中雨中飘来荡去,就像春天的燕子低低地疾飞在天宇中,这让我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叶凋湘燕雨,枝拆海鹏风”,这是湘中地区冬天常见的景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我异常熟悉,就好像在昨天我还曾路过这里似的,熟悉的地方当然令人倍感亲切。T镇的变化也很大的,这些年来,至少新建了很多房屋,可惜的是街道还是没有怎么拓宽,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拥挤、逼仄。我这人其实很怀旧的,过往的很多事物、场景总是不能忘记,经常会在静卧、独处或者什么时候忽然就冒出来,引发微茫的思绪,最后演化成为一场唏嘘:时光的流逝是这样的迅速,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这世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悄无声息的深刻变化。路过T镇,自然又勾起了对它的深切回忆,也想到了T镇的特色产业。

T镇在我们那方圆百八十里,名气还是蛮大的,要说它是一个名镇也不为过,它是全国72个古镇之一,据说和湘中的梅山文化还很有一点关系。作为一个古镇,T镇的历史悠久,始建于隋朝,在过去久远的年代,这里就已房屋密集,商业发达,人烟辐辏,市井繁荣,周围十里八村,都把它当作中心之地,久而久之,其地位竟然在人们心中无法撼动了。不过T镇之所以有名,还不完全在于其历史悠久,而是因为它拥有两项特色产业,或者称作“绝活”也可以。似乎可以这样认为,拥有一两项“绝活”,可能是每个出名乡镇的共同特征,它们要么是文化底蕴深厚,要么是风光旖旎迷人,要么是独占地理优势,要么是富有独特异产,要不然,很难成其为一个名镇。沈从文在其小说《边城》中,塑造了一个湘西地区的特色小镇——茶峒,文中讲述了发生在茶峒的精彩故事,描绘了茶峒诗意般的风光,那么很显然,茶峒的“绝活”应该是其清新秀丽的自然风光与人文的完美融合。如果把茶峒放在现实中考量,应该也是拥有成为名镇的条件的。T镇的两项“绝活”究竟是什么呢?一项是造纸,一项是制作年画。T镇一定程度上也是凭借这两项特色产业出名的,据说当年造纸和年画行情火爆的时候,周围乡镇很多的纸店和纸贩子都到这里来进货。

我小时,就听闻了T镇造纸和年画的名气,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很想找机会去见识一下。其实作为一个农村少年,主要还是想看看T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和我生活的村庄区别在哪里。虽然近在咫尺,从我家到T镇只有25华里,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去走一遭。到后来,我终于去了一次T镇,说起来也好笑,我之所以能去,竟是因为一场感冒。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场重感冒袭击了我,眼冒金花,四肢无力,发展到后来,竟然说起了胡话。大人们开始还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感冒,也没怎么当回事,只是带我到邻村的一个小诊所里,请一位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乡村医生开了一些药,是中药还是西药已经不记得了,吃下去后并不见效。我的祖母不知道从哪位高人手中弄来一道所谓的“神水”——其实就是土纸烧成灰融进开水中——要我喝下去,其效果可想而知。后来看看情况严重了,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可能会把小命给整没了,于是,我的母亲决定带我去T镇的医院治疗。在当时,T镇医院的医术和医疗条件也还算不错,比县城要差一些,但比起乡村诊所来,自然是天壤之别。我的祖母也主动陪着去了。本来,祖母孙子孙女众多,平时她老人家基本上没有时间、精力来过问孙辈的事情,而那一次,竟然主动提出要陪我母亲一道带我到T镇看病,殊为难得,令人感动。说来也怪,去T镇之前,我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恰如霜打的茄子,可到了T镇后,感冒一下子就好了一大半,沉重的头颅也能撑起来了。我第一次见到T镇,不得不说,那感觉就像来到了大城市——可能和青蛙跳出井底的感觉差不多——因为它和农村太不一样了。不要说这里的房子是多么的密集,将近2公里长的街道两旁,拥挤着一幢幢一两层、两三层的红砖房子,有的房子外墙还镶嵌了漂亮的长条形白色瓷砖;不要说这里的自行车、卡车、客车轻轻快快地在路上“奔驰”着,以前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不要说这里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在乡村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除了偶尔听到公鸡、土狗的叫声;也不要说这里的电气化设备多么神奇,医院的楼里上上下下都有电灯,电器店里的电风扇、电视机也不少,农村里几乎没有这些新鲜的事物,单就看到街道一旁那一排长长的颇具规模的土纸店铺,也足够令人惊讶的了!有些土纸店很奇怪,因为房间内堆满了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的土纸,店老板只得搬出来一张木桌子摆到街道上,权当一个“办公室”,作为接洽顾客计算费用之用。应该说,在T镇所见到的一切,确实令我大开眼界。那一次,母亲带我到T镇医院打了吊针,并且在一个熟人家里吃了一顿饭,菜吃的是炖泥鳅,那味道至今还没有忘记,那是一种典型的带着城市味道的菜肴,格外鲜美。我在医院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母亲带我去T镇的新华书店逛了一圈,按现在的标准来看,那书店规模当然不算大的,可书店里那些封面花花绿绿的连环画,极大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当然是希望买几本,但母亲认为我要以学习为重,不愿意我看这些“闲书”,因而没有帮我购买,也只得罢了。

去了一次T镇后,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我总是想找机会再去逛一逛。终于,在一个在云淡风轻的日子,我和我的伙伴们又徒步去了一次T镇。其实,大家对去T镇游玩还蛮感兴趣的,虽然徒步还是有一点远。这里有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要去T镇玩,而不是去自己所在的镇玩呢?是因为T镇是一个大镇,它的规模比其他镇要大很多,至少有那么两三条街道,而且也更加热闹,地理位置算是周围几个镇的中心,去县城的话必须要经过它。我们一众小伙伴们走在宽敞的黄泥路上,有的还信手折几杆长长的茅草拿在手里,蹦蹦跳跳,有说有笑,兴致勃勃地走着,就像唐僧师徒走在去往西天取经的路上一样,累并快乐着。当时,是春天里,山上的桃花已经盛开,开得如此娇艳,花色灿烂,令人如痴如醉。小河中的清水汩汩地、愉快地流淌着,轻轻击打着河岸和鹅卵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好似低音歌唱家在轻吟细语。阳光多么明媚,村庄隐藏在山野里,周遭的一切显得愈发温柔、闲适。能够感受到空气的轻柔流动,并且带着不易觉察的甜味,若有若无地滋润着心田。灰白色的烟雾丝丝袅袅,飘荡在竹山中,飘进尚未进行耕种的稻田里,鸭子们仿佛从仙境中游荡过来。可爱的燕子们在人家的屋宇下,在稻田的埂路上,在木质电线杆上,盘旋着,叽叽喳喳地叫着,轻盈地飞来飞去,殷勤地为我们送来春的消息。T镇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作为农村的少年,我们徒步走路是惯熟的了,其实也不觉得有多么疲累,甚至在我们还没有怎么注意到的时候,T镇就已经映入了视野。我们到T镇来,其实也就是沿着街道走走看看,见识新鲜世界,品头论足一把,囊中是羞涩的,本来也买不起什么东西,充其量也就是图个放松、见个世面罢了。我们在镇上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沿着主街道从头逛到尾,然后又折回来,算是完成了对T镇的游览,就此打道回府了。我们小伙伴们在一起,争论的话题很多,在见到那么多的纸店后,大伙儿对土纸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彼此争论个不休,其实都不甚了了,争论的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要说T镇的造纸和年画,确实颇具地方特色,也是产业化的存在,它们具有很强的经济性。先说说土纸吧。土纸有两种,一种是土黄纸,一种是细粉纸。土黄纸看起来并不漂亮,这种纸极粗糙,手感极差,纸纤维很粗,呈沟壑状,如果把它放到显微镜下去看,就像从高空中俯视地球上纵横交错的山川、河流一样。关于这种土纸的制造工艺、流程,我小时就并不是很清楚,其实到现在也不算很了解。我们那里把制造土纸叫作“抄纸”,而称呼制造土纸的人为抄纸师傅。我以前就认识几个抄纸师傅,也曾向他们了解到底是如何造纸的,但多得到的答案大都是语焉不详,含含糊糊,大概就是这么几项主要的流程,即:采竹——剖竹——浸竹——舂竹——纸浆——晒纸,当然这几个大流程中,又包含了若干个小流程、小工序。因此看起来,造纸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以前,T镇的很多人就是靠着这门技术养家糊口的。土黄纸确实又“土”又“黄”,它的颜色和泥巴、黄金的颜色差不多,有的是黄灿灿的,有的却又像晒干的泥巴,呈黄白色。纸张一般很厚,尺寸不大,大概是A4纸的一半大小,纸张上往往打着四个或者八个方形小孔。土黄纸的用途其实比较单一,主要就是祭祀祖先之用。而细粉纸的颜色就很多样了,有黄色的,有蓝色的,有紫色的,有绿色的,其用途主要是作为绘制年画的用纸,当然也可以作为祭祀之用;其制作工艺比土黄纸复杂,因为要添配染料。说到T镇的年画,其实很出名,年画的内容、题材十分广泛,很多喜庆的、可爱的形象都可以入画,如老鼠娶亲这类诙谐、可爱的年画,有点类似可爱的米老鼠,深受大众欢迎。但T镇年画最多的种类还是门神年画,门神年画的销路也很好。门神形象基本上是以秦叔宝和尉迟恭的形象为主。如果仔细地欣赏年画,你会看到,秦叔宝的形象看起来要文雅一些,他手握铁锏,正义凛然;而尉迟恭却是一部大络腮胡子,他手持铁鞭,霸气侧漏,看起来更威猛一些。可以说,人物画得很生动,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好像要从画中走出来一样。听人们说,秦叔宝和尉迟恭的形象,正气,威武,阳刚,据说非常符合镇宅守户的要求。在我们那里,很多人家的大门上都贴着这样的门神年画,因为湘中农村房子的大门,基本上都是对开的两扇门,门上如果不贴一点东西,特别是是在喜庆的日子里,显得太过单调,而贴两张门神年画的话,似乎平添了几分热闹,看起来颇增气象。门神年画一般是一年更换一次,“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而我们那里的习俗就是换门神年画。我小时看到这些门神画,心里总是不解,好好的大门干嘛要贴上这俩活宝呢,花里胡哨的,人物形象又是那样的威猛可怖,长大后,认识就反过来了,而且我也也认为,农村地区的文化审美心理及其繁衍延续总是有其内在的逻辑性和合理性。话虽如此,我自己还是不至于要贴两个门神放到门上去的。T镇的年画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并没有随着岁月的迁移而消亡,相反地,随着它被评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得到了积极的支持和帮扶,看起来,它的前景非常之好。而我也觉得,如果T镇年画的题材和内容更加注重传统和市场相结合,推陈出新,产业化的步伐肯定会越走越稳健的。这当然是值得期待的事情——因为年画不仅能带给人美的享受,还能给T镇带来不菲的经济效益。

如今,我久居城里,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回到老家,路过T镇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T镇却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有忘记。没有忘记的原因,是因为我少年时代与T镇结下的珍贵缘分;是感叹多年以后,那些温暖、熟悉、奋进的记忆依然那样鲜明、生动。人生的道路坎坎坷坷,我们要为自己的内心保留一块温馨的、坚强的、阳光的地方,就像雨中的燕子一样,随时随地,能找到自己的家园。

本文写于2019年1月25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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