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闻
人都说,回忆就像一场梦,梦中的东西清晰而又飘忽,难忘而又难得,甜蜜而又晦涩,对,就是这样,总给人落寞萧索无助之感。但即便如此,我也宁愿不放弃某些回忆,特别是青年时代的梦,十多年前在济宁的梦。和丽姿的交往,对我来说,也可以算是弥足珍贵的人生片段。当然我的这个故事可能会比较简单乏味,但我还是想把它记下来,哪怕写成流水文章也好,作为一个在文学敏锐性方面不算很高明的人,有些文字可能不那么空灵蕴藉,聊以自慰罢了。
命运使然,在我刚踏出大学校门那会儿,在济宁呆过一段时间,时间并不长,短短两个月而已。济宁这个地方,在山东来说,不能说很富庶,毕竟是内陆之地,但也不算落后,就当时它的城建来看,也还过得去,和一个地级市的身份是相称的,当然和我读书的省会城市相比,那还是差得有些距离。那么,这种差异的感觉像什么呢,就譬如某人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要他吃一口糙米饭一样,糙米饭营养并不差,但是口感总是不太好,初到济宁,和吃糙米饭是一样的感觉。必须附带说一句,孔子、孟子两位圣人诞生在此地,这也给了我一种很大的慰藉,凭空对济宁增加了很多的好感,我对古代传统文化还是比较热衷的,我一向以文人自诩。
说来奇怪,在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竟然还有幸结识了一位姑娘,这是我未曾料到的。看她的样子也是刚出校门的,脸上总是带着怯生生的、生怕得罪了谁似的那样一种甜蜜、青涩笑容,但不得不说,我对这种笑容反而很欣赏、很喜欢,总觉得看到这种笑容心里就觉得很熨帖、很舒服。说到这里,还必须要插一句,我为什么来到了济宁,简单交代一下。原因是我在临近毕业时,跑了无数趟校园招聘,看中的都是那些事业单位、国企之类的单位,但是造化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总不让人得偿所愿,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原因导致功败垂成,毕业的时间又越来越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揶揄一下,好比猪养肥了,是时候该出栏了,但可能是我自身不够肥,竟然出不了“栏”——没有单位录用我,心情之郁闷,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时刻,也可以说是饥不择食,病急乱投医,山东的一家公司录用了我,这家公司毫不起眼,说心里话,我是一点也没看上,主要是没看上它的企业性质,这可能是我的个人偏见。但是没办法,人生有时真的没那么多选择,为了给就业老师一个交代,只好无奈签了一个三方协议,老师是高兴了,我就只能郁闷。于是乎,我晕晕乎乎地来到了山东。既然抱着这样一种心态,这份工作肯定也是干不长久的,这个我心里十分清楚。在此后的十多年,经历了一些人生坎坷,人也成熟成长了很多,也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这是后话,在此不多赘述。
前面说了一些不得不说的废话,就此打住。到山东那个公司后,“十一”国庆节期间,公司要派我去济宁帮一个经销商搞促销,去帮忙推销太阳能热水器,本来公司是承诺我做另一项工作的,没想到要我去搞促销,真是哭笑不得。说老实话,我并不是搞销售的料,但彼时彼刻也只能服从公司安排,收拾收拾打包启程。到了济宁,与经销商见了个面。经销商不冷不热,可能像我这样的来去匆匆的所谓帮忙促销的人见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经销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肥肥胖胖的,脸上老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说话吞吞吐吐的,而且是比较难懂的方言。他给我安排了工作。具体是干什么呢,就是要我每天早上八点钟赶到一个小区,叫某某花园,具体名字早就忘记了,经销商在那个小区推销一种太阳能热水器,在一个空旷地带一字排开摆了大概十多个热水器品种,看起来热热闹闹,颇成规模。我的工作就是发一发传单,邀请过往行人过来看一看,吹嘘一下这个太阳能热水器有多么多么好,冬天管子也不会冻坏,在什么时间段买可以给打多少折之类的,售后维修到位、一个电话随叫随到,说白了就是促销卖货嘛。北方人比较喜欢安装太阳能热水器,在南方比较少见,这可能和北方的气候、房屋结构有关。在北方很多小区,都可以看见那些楼顶上安装着一片片的太阳能热水器。但这个产品说到底受众面并不大,和电热水器相比,还是边缘化的。这个某某花园刚交楼不久,很多业主开始装修了,在装修的时候,很多会一并把太阳能热水器也给装了。因此,经销商就算卖不出去几台热水器,至少也可以让业主们对这个热水器牌子有个了解,混个脸熟,连广告费都省了。我不能不佩服经销商的精明头脑,选对了地方,我的思维就没有这两下子。
来买热水器的人有时会很多,这个时候,我也会尽力介绍、吹嘘,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该努力的时候还是要努力,也不能辜负经销商的期盼。但有时顾客又少之又少,说是寥若晨星也不为过,有时一天也没见个人来问津。和我一起来这小区促销的,还有经销商自己的三个员工,四个人刚好凑成一桌麻将,麻将是没得打,那就打扑克。叼着香烟,打着纸牌,心不在焉,我想这样下去,总不是回事,心里老不踏实。觉得乏味,不打牌了,到小区转一转,太阳很大,我走到一棵槐树下,站着。山东多槐树,槐树说实在的,也好看,我很喜欢,我不喜欢杨树,可北方偏偏到处都是杨树。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老师,请过来看看我们装饰公司的材料,可以吗?”听那语气,躲躲闪闪、期期艾艾的,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这颗槐树侧面的联体帐篷中的一个姑娘在朝我说话。我感到很纳闷,她叫谁老师呢?看她笑吟吟的样子,瓜子脸带着一种怯意,羞涩而又甜美,好感油然而生,我心里一动,于是走过去。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我问道。
“是啊,老师,您是这儿的业主吗?”她问。
没错了,她就是叫我老师,难道是我的长相、气质像老师吗?真是让我犯糊涂呢。但我很快明白,这只是当地称呼人的一个代号和习惯而已,好比我老家,见到陌生人,开口就是师傅你好。
正寻思间,她问,“你在想什么呢,老师?”
“哦哦,我不是这儿的业主,所以不是你的客户哦。”我回答。
“那你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你看我像是干什么的呀?”
“俺不知道呢!”
我一看,她肯定是刚进公司的新人,初做销售,菜鸟级人物,年纪比我小两三岁的模样。我的胸前还挂着工作牌呢,可惜她视若无睹。
“我是和你一样,你是卖装饰材料,我是卖热水器,看到了吗?那边摆了一溜热水器,就是我在推销的。”我一边说一边指给她看。
“那很好啊!我找的是装修房子的业主,到时我也可以介绍他们买你的热水器,咱们互相合作吧,你帮我介绍,我帮你介绍。”说到这里,她格格地笑了。我本没有兴趣聊这些产品,这不是我的兴趣所在,但我对她的那种好感,令我不能不聊下去。还有,她的口才并不差呢。
在和她聊天的时候,我注意观察她,她说话的神情特别天真,令我怀疑她是不是大学生,但她又确实是一个大学生。这就对了,看来我俩是同病相怜,都是找不到理想工作的主。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丽姿。哦!这么美的名字,美人配美名,我暗自称奇。此后几天,我总是一有机会,就溜过去和丽姿聊天,我甚至不得不承认,我对她产生了极深的好感,或许应该叫爱慕之情。我受惑于她说话时那种羞涩而又甜美动人的笑容,令我不自觉地思考和遐想与她的可能性,这种感觉令人陶醉。但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暗示我,我是南方人,是不可能留在此地的,而她是北方人,也不可能和我南下。这种暗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困扰我,有时真是难以取舍,思路含糊不清,不知如何了结。那么,她对我有没有好感呢?我觉得是有,因为她那种纯真的神态和眼神,慢慢变成含情的凝视,对此,我自信还是有点感悟能力。只不过,这层窗户纸,始终没有在我俩之间捅破。
和她聊天,感觉异常轻松,那些关于工作、职业、收入、以后的发展,好像种种烦恼都不存在了。傍晚下班的时候,我和她需要共走一段路程,路旁一侧是清一色的槐树,绿意葱茏,路程长度可能只有五百多米。一边走一边聊着,我心里总是产生幸福的忧虑,五百米怎么那么快就走完了呢?在这样的美好时光里,总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好像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行走在一条小河岸边,河边的滩涂遍地都是形态各异的鹅卵石,像天鹅一样的鹅群在水中漂浮、任意西东,偶尔嘎嘎地欢快长鸣;岸边的垂柳在夕阳下金色光芒的抚摸下,熠熠生辉,柔情万种。我会不由自主地吟诵一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我又会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是啊,丽姿就是像丁香一样的姑娘,简直太像了。我甚至用《洛神赋》中的“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来暗喻她。
应该承认,在我过往的岁月中,无数的女孩子在我眼前晃过,但好像如云烟般飘逝远去了。而我喜欢丽姿,这是肯定的!我喜欢她的浅笑轻颦,她散发着光辉的额头,她走路的轻柔姿态。但我却始终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其实丽姿已经暗示了我好几次,她在等待着我的表白,这我知道。但如何能表白呢?我想等待一个契机,但契机是不存在的。何况在济宁,我只是一叶飘萍,原本就不想来到这里,事业没有,前景谈不上,这工作压根是我讨厌的,我甚至没把它当正式工作。我不能不思考这些东西,它们非常现实地横亘在我和丽姿之间,没有可商量、可缓和的余地。《晋书》云,“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旨哉斯言!
每每当这样的念头在脑中闪现时,我总感觉到一些凄凉、酸苦会奔涌而至。我想一切还不如早点结束。不能给予的东西就不能给人幻想。
我从丽姿的眼神里读懂了一些东西,她已经明白了我的真实想法。其实,在和她的交往中,我已经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她没多说话,但是眼神里有一种黯淡流波在滚动。但我无能为力,伤痛就像纸张被撕裂般而又无法阻止。我在想,用一种什么方式跟她辞别为好呢?最好是不辞而别,虽然这样做很伤人心,不得体也很不礼貌。可这个念头像春天的三叶草一样,一开始只是一点点绿芽,到后来竟然蔓延成一大片乱草。我想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离开方式,没有其他。我不能也不想看到丽姿哀怨的眼神,这种眼神我从来没见过,我很怕。
我向公司提出了提前离开济宁的愿望,公司表示同意。在我临走的那天,经销商请我吃了顿饭。他说知道我和丽姿的一些事情,怎么会要提前回去呢,难道就不能有点勇气和担当吗?我语言以对。在这个时候,我对经销商的感觉一下子变好了,有一丝温暖、感动萦绕在心间,他原来也没那么深沉。
在我走向离开济宁的汽车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丽姿的身影正在走过来,我仿佛看到她在布满阳光的槐树下笑着朝我挥手,额头带映着光辉,她的笑容依旧那么甜蜜、青涩!
(本文写于2018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