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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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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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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自然卷》

 

我和我妈的关系,在我24岁那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起因是某理发师宣布:我是一个自然卷。

(一)

那年我24岁,正在台北当交换生。

听室友——台北土著——家住大安区的富家之女介绍,去某街某巷找APPLE设计师,我将焕然一新,效果大致为:细碎的发丝飘扬在淡水河边,黄昏见了我都不忍降临。

我一拍大腿就去了捷运站。

那是个初夏的日子,我带了把旧的遮阳伞,顶着一头其实还挺美的锁骨发,如愿找到了APPLE。APPLE请我坐下,没问什么,三下五除二给我剪成了小男孩,收费369元人民币。

但比价格更让人震惊的是,她告诉我:HELLO我其实有发现说你的头发会比较自然卷这样子。

就差录音了,我立刻微信给我妈:妈,理发师说我是自然卷!

我妈回复:神经病,瞎了。

 

我妈其实没有这么朋克,只是她的底线是——不允许有人说我自然卷。更进一步说:不允许有人说我头发不好。

如果现在有一个镜头扫描我妈,可以看到如下情景:

柳叶眉,不用修就自成一派,往太阳穴哼着小曲儿逶迤了去。

双眼皮、小翘鼻,更有一张玲珑小嘴嵌在那张鸭蛋粉面上。

中等个头,滑肩、细腰,自有一股风采。

再看头发——迪克牛仔。

我妈因此愤怒多年。

在我妈看来,我和我亲生的姐姐都是失败品——长得博采她和我爸爸的短处,唯一优秀的基因是头发。我和我姐的头发用她的话来说,那是“寻拓拓”。这是一种安徽方言,意思是柔顺如丝绸。

所以在她听到有人在公开场合扬言我是自然卷的时候,出言不逊,又很情理之中。

(二)

但我可以作证,理发师并没有“瞎”。无论如何,她收了我369元人民币,对我的头发进行了360度的评估,才设计出了小男孩的发型。我的确顶着这个头发去了淡水河边,但黄昏如期而至。

在漫长的此后的岁月里,我逐渐发现,我的确有自然卷的迹象,像纪录片里那些逐渐收起触角的葫芦科植物——整体头发看起来还是垂顺的,不至于洗完就可以直接扮演谢逊(人物,出自《倚天屠龙记》),但头顶的炸毛、鬓角和脖颈处的小卷儿,以及摸起来硬且涩的触感,都在告诉我——我的头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转折点的确始于24岁。

那一年我离家千里,从不想家日子在一天天的漫游里被迅速消耗,除了快乐和自由,我只有或只剩让人头秃的硕论压力——那是青春期即将耗尽的警钟。而APPLE打造的小男孩发型逐渐变长,长到某一天又要成为锁骨发了,头顶的炸毛却越发猖狂。

终于有一天,当我顶着满头炸毛在猴峒猫村旅行时,看到一望无际的青天,广袤得让我异常地、颤抖般地想念了遥远的在故乡的,我妈。

 

(三)

我妈,一个非典型中国家长。

举个能被感知的例子:我的脑海里没有“妈妈的味道”。哪怕抱着头什么也不干地坐下来想,我对李子柒手艺的熟悉度都可能大于对我妈的。巨大的原因是——我妈不爱进厨房。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我妈自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告知我们全家的

但我们都知道,缺失什么就会珍惜什么。因此永远记得某天初中放学后,回到家里,妈妈不知为何给我做了一盘小河虾,用青辣椒炒的,总之是太好吃了以致于印象深刻又或者是因为没怎么吃过妈妈做的饭而激动地觉得太好吃——吃完午饭我躺有荷叶图案的床品上,正午时分恰有阳光直射进房间照在荷叶上,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幸福是幸福幸福那一盘亮晶晶的、鲜亮亮的,不在预期之内的炒河虾。

这也是很多年以后,我对家常菜的执念的来源。男朋友哪怕对火锅馋得哈喇子满地了,总是被我勒令不要再吃外面的饭菜——“回家做顿饭吧!”——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对于幸福的定义。

但除了不太爱进厨房,我妈其实是一个努力独立的、过分善良的、糊里糊涂的人。这些品质在她身上共同出现,毫不冲突。

她的工作是我们县城医院的会计师,也是在她退休之后,我才知道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其实意味着太多——刨去经济独立,这份工作相对自在,极其体面。所以她心甘情愿,大年夜为医院站岗、放哨。为什么说努力独立呢,这里的“努力”是一个程度副词,是需要花光全身力气,才能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乃至中年人啊。毕竟在她看来,“坚持”是最难的,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上班,还能有啥——拼了!

不能太强化我妈的学渣属性,必须夸点好,但这点好,属于过分善良。就拿我高三那年出的车祸举例,我和我妈那天晚上兴高采烈骑车上街买衣服,突然被一辆电瓶车小夫妇迎面撞倒,虽然是小型事故,但我直愣愣从车上摔了下来,脑壳冲地。我妈则倒在了城市绿化带的旁边。说到这请容许我夸自己一句:就算被撞得浑身都疼、神志不清,当下我还是本能扑到了我妈身上,护住了她——也可能是压住了她。所幸我们遭遇飞来横祸的地点在广场舞聚集地附近,因此小县城里的人群迅速赶来,里面就包含了三大爷九大姑。我们也就顺利地、第一时间被送到了医院。

诊断结果:我,脑震荡。

我妈呢?——不知道。

为啥?因为她铁了心不去检查——因为她不想让那对年轻夫妇赔钱。听闻对方刚刚生了孩子,更是医药费都不让人掏一分。

那件事的结果就是,我住院了几天后回家了,该做的CT都做了,该吃的药也都如期吃着。我妈呢,身上疼了大半年,仍坚持不收人家一分钱的赔偿,也不让对方买药。

我不知道那对年轻夫妇身上的什么勾起了我妈的犟脾气,或许是青春的光华、或许是她的生命里也感受过的初生的喜悦、初为人父人母的不易,如此种种……总之这不是第一次,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而糊里糊涂呢,可以快镜头了:总在上了高速以后惊呼没带某种必备品;身份证丢了,墨镜丢了,就连穿在身上的防晒衣,还丢了。不记得约定,更不尊重约定,放了我无数个鸽子不以为然。此外呢,我酷爱白衬衫,而她,足足洗坏了我十件里的六件。为什么呢?因为每次都和一件红色的,且被验证了至少七次掉色的红色T恤一起洗。

 

(四)

今年我已经26岁了, 说起24岁总是怅怅然。那年在台湾大学拍的照片被我洗了出来贴在了书桌上,椰林大道笔直延伸仿佛前路无尽头,看到它就能闻到乌托邦的气味。

去年,我硕士毕业,离开家乡,留在了北京。从六号线转到五号线,从此再没有去过呆了三年的西三环北路,将所有疲惫安放在了北四环东路的某个房间。

在漫长的独自的岁月里,在经历了职场阵痛、失恋长痛,当吹灭第26根蜡烛,初步迈入独立、自我、成熟之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我妈了。

独立生活让我面临了吃饭、做饭的选择,而我旗帜鲜明地发现:我不爱做饭,非常不爱进厨房,这辈子没有来自山川湖海,囿于厨房与爱的志向。但疫情的缘故,我还是给自己捣腾出了不少花样的吃食。就像我妈说的,你可以不爱做饭,但你不能不会做饭。

我其实也还在努力地独立着,总算是成了个报喜不报忧的大人了,但其实气喘吁吁,比如搞砸了这个工作,搞砸了那段关系,好不容易挂上号了还能忘记去看病,太多了,成年人的心酸,何况这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下呢——心底那个还没有自然卷的小女孩时常发作,拿她没辙。

糊里糊涂更是验证了,毕竟,我这小区门禁都掉了四回,也连续奔走在寻找医保卡的路上三回了。说错了多少话,多少人往心里去了呢。

至于善良,我的确做不到我妈那种在我看来不必要的善良,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善良是任何一个人的底色。在偌大的城市里,我来自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外衣。

 

(五)

虽然已经不留短发了,那还是会定期去剪头发,回回都能听见理发师说:嚯,您是个自来卷儿啊。

我会诚心发问:就只有一点吧?

得到回答:您错了,有一根算,那就全算。

得,这次我没有给我妈骂他瞎了的机会,因为我的确越来越自然卷。洗完头吹干的当下能感受到发丝在慢慢膨胀,像极了慢慢鼓起的风帆。

忘了是在哪里看过这样一段话:当人体进入驾驶状态,身体能透过经验感知车体大小,任凭直觉穿梭在道路之间,无需思考就能操作,一如自然摆动的四肢。

而在我24岁以后,终于告别了青春期,进入了我生命里的驾驶状态。在琐碎的日常里,我的直觉终于毫无秩序地指向我的母亲,指向我与她无法被取代的深刻联结,指向我那日复一日欣欣向荣的自然卷里。

我也为此庆幸,也为此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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