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
文/水手
该死的感冒,缠着我不走了。
腊月刚过,西伯利亚寒流还在无情地肆虐。我裹紧被子躺在烧红的炕上,头烧得昏昏沉沉,鼻子像埋在地下多年塞满了土的破旧水管一样,堵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没一点活力,气若游丝。娘起得很早,正端着一大碗酸白菜从外面走进来,头巾和肩膀上落着几片雪花,看来夜里的雪还没停。白菜还没有切碎,透明鲜亮的菜帮子,边上点缀着绿褐色的菜叶,散发着无限魅力,诱惑着我,像是在跟我招手。闻着酸菜的香味,突然觉得自己有了点力气。“妈,我想吃酸菜!”娘转过头对着我慈祥地笑了笑,就拿起一根漂亮的菜帮子,撕掉外面的大菜叶放在案板上,把里面鲜嫩的菜心给了我。我掏出缩在被窝里的手接住,翻身趴在炕沿边,张开嘴,一口吞掉了大半个菜心,嚼了几下便咽到肚子里。带着冰渣子的酸白菜,彻底刺激到了味蕾,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我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又躺了一会儿,尿意渐浓,我便穿好衣服下炕了。
打开门,天地间一片雪白。门台上烙着娘的脚印,一直通向菜窖,有些快要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院子里的雪像是精心铺就的,平整而光滑。围墙外面栽着几棵枣树,枝杈茂密的地方零星地披着雪,较远处的李子树最显眼,繁茂的枝头上落满了雪,被压弯的树枝紧贴着羊圈的围墙。爹去了三伯家还没回来,今天又得我去放羊了。我踩着厚厚的雪,走到羊圈门口看了一眼羊群,绝大多数羊靠墙卧着,两眼呆滞地磨着牙反刍,鼻孔里喷着热气,几只下了羔的母羊禁不住小羊羔的百般乞求和骚扰,便站了起来,小羊羔前膝跪地,屁股撅起来摇着小尾巴,用力吮吸着母亲的乳头,母羊扭过头,轻轻地用鼻梁蹭着小羊的尾巴。羊群反刍的声音在寂静的大雪中回荡着,有种“空谷幽幽,伐木丁丁”的意境。闻着刺鼻的羊粪味,我在围墙外面的雪地上画了个“中”,提起裤子,便回屋洗脸吃饭。
吃完饭,已经十点多了。裹上爹那沉重的羊皮大衣,灌一可乐瓶凉水,拿两块馍馍装进挎包里,就去赶羊出圈。一只母羊昨天夜里刚下完羔,不愿意出门,娘便抱着小羊羔把母羊哄出羊圈,然后把羊羔抱进圈里,关上羊圈门,任那母羊在大雪中嚎叫。刚准备跟着羊群出发,娘叫住了我,拿来一个旧米袋和一盒火柴塞给我。装好这两样东西后,我便吆着羊群出发,那只哀嚎的母羊跟在羊群后面,频频回首,不情愿地离开了。
冬天的山村被群山围着,一派荒凉之景。村外的庄稼地里散落着干枯的蓬草,上面盖着厚厚的雪。远处白色的群山寂静地隐在雪花之中,似乎在沉睡。一群蓝色的野鸽倒是不惧大雪,一圈一圈地飞翔在村庄上空,增添了一丝生气。刚出圈的羊走的很急,每一只羊都在行进中嗅着地面,匆忙地用嘴唇拨出雪下面的干草,填充着那干瘪的肚子。翻过村口那个山头,便是一片柠条林,这一带是退耕还林区,春夏秋三季都禁牧,只有冬天的时候才允许放牧。今年秋天雨水好,山里的野草长势喜人。雪渐渐变小了,羊群也开始稳定下来,安静地啃食着野草。那只抛下小羊羔的母羊也安静了下来。还没开始吹西北风,我敞着羊皮大衣,坐在小山头上,欣赏着眼前的美景,惬意极了。
山不高,一座连着一座,被雪覆盖着,有些滑坡的地方只露出黄土的颜色,与漫山遍野的白形成鲜明对比,像是山的耳朵一样。这山没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观,倒也十分耐看。有些山头很圆,像个乌龟壳一样扣在地面上,有些是长长的椭圆形,像屎壳郎的背,最有意思的是远处的一座,两个小山包傍在一座大山包旁,看上去像个青蛙一样,村里人管那个地方叫“青蛙谷”。羊群慢慢向前移动着,早就感冒的我爬了个山头,身体早就有些疲惫了,此刻睡意突然涌来,迷迷糊糊之中,我裹紧爹的大衣躺在雪地里,把挎包垫在脑袋下面开始打盹儿。
好想尿尿啊,于是我站了起来,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撒尿。突然,山里出现了一个戴着白帽子牧羊人,花白的胡子,曲曲折折的鞭杆,和蔼开朗的笑容,满脸充满智慧的皱纹,一双可以洞悉你内心的小小的眼睛,额头的汗渍上粘着几道黄土,像一副肃穆神秘的藏宝图。他用鞭杆在我头顶轻轻敲了三下,然后赶着我的羊群朝西走去,在他离开视线的那一刻,我心急如焚,大声喊着“我的羊!我的羊!”耳边想起母羊的叫声,我突然间惊醒,急忙坐起来找羊,羊群向前走了好远,都在安静地吃草,原来是个梦。雪已经停了。感觉自己出了好多汗,想擦一下,一只羊的叫声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循着声音走过去,发现一只母羊已经用蹄子刨出一片干地面,躺在上面艰难地产羔。我连忙开始四处搜索干柴草,用脚刮掉地上的积雪,堆在一起,然后走到较远的地方坐下来,让母羊看不见我,这样它才会安心产羔。半个小时以后,终于听到了母羊唤羔的声音,我跑过去,拿出火柴点着了那堆柴草,然后抱起浑身湿漉漉的小羊羔,放到火堆旁边,母羊跟了过来,舔舐着羊羔的脑袋,轻轻发出母性的呼唤。等柴草都烧成了灰,我刮起周围的干土埋在灰堆上,灭了火星,用鞭杆搅拌均匀,然后把小羊羔放在上面,抓一把暖和的灰土洒在身上,开始搓它的皮毛。雪天气温低,羊羔刚生下来身上带着羊水,所以必须在短时间内搓干羊毛,防止它体温快速流失而被冻僵。羊羔的头部和尾巴一般不用搓,母羊会自己舔舐干净,这样做是为了在小羊身上留下明显的气味,避免母羊闻不到小羊的味道而不让小羊吃奶。全身搓完后,小羊开始挣扎着站立。这只母羊产羔多年,非常有经验,它用自己的鼻梁把小羊羔一遍又一遍地往起拱,直到小羊羔能颤颤巍巍地站住,开始在母亲的肚皮底下寻找乳头。母亲总是伟大的,动物与人类一样。然后它又用鼻梁把孩子拱到自己的肚子下面,呼唤着舔舐着小羊羔的尾巴,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尝试之后,羊羔终于砸吧着嘴吃到了母羊的奶。我拿出娘给我的旧米袋,沿袋口扁到接近底部的地方,用一根绳子绑在两侧,制成一个简易挎包。等小羊羔吃完了奶,我把它抱起来放进去,只漏出小脑袋,挎在肩上去追羊群了。一整天,我一直带着小羊羔,母羊一直跟在我身边,吃草的时候眼睛盯着自己的孩子。
冬天的傍晚没有夏天那样灿烂耀眼,太阳已经西斜,羊群开始往回走了。出门的时候,牧羊人会走在羊群后面,但回家的时候得走到羊群前头,不然那些有崽的羊会带着整个羊群一路狂奔回去,牧羊人得压着点羊群。一翻过山头,远远就能听见羊羔清脆洪亮的叫声,羊群里的母羊便开始回应了。村庄上空青烟袅袅,家里的烟囱冒着烟,母亲已经点着了麦草,开始做晚饭了。羊羔想着母羊,我也想着母亲。匆匆忙忙给羊饮完水,羊群就在我的带领下回家了。羊入圈后,待产和奶羊羔的母羊要单独放出来,喂一次草料,帮助它们度过寒冷的冬天和青黄不接的春天。小羊羔们喜欢在母亲吃草的时候偷吃一口奶,母羊无法确认是否是自己的孩子在吃奶,往往都会抬腿拒绝。眼见偷吃不成,一群小家伙便撒着欢儿在羊圈里蹦来蹦去,神情无比傲娇,那只下午在山里刚出生的小羊羔摇摇晃晃地跟着大羊羔跑来跑去,可爱极了。这项工作一做完,放羊才真正结束。把羊全部圈在一起,拴好门,就可以回屋吃饭了。爹还没回来,看来明天又得放一天羊。娘已经做好了面片等我。面片真香,我拿起筷子,端起碗,一口热饭下肚,一天的疲倦早已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