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亚军
1
三月初的太阳,懒懒地照着低矮的山梁和各种树木乱七八糟横生出来的枝桠。
河川道两边的土地和山坡的梯田地,灰黄的外表也在懒懒地褪去旧日的颜色。
今年河开得早,新修的河堤下面冰也没有往年结得厚。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不知道由什么时候?从什么具体的地方?来到这个不太喧嚣的地方歇脚,只是悠闲地在河滩茅草丛边,用嘴梳理着羽毛间行程带来的疲倦。
渭河源头的杏花也比往年要繁一些,多杈的枝头上,一个个微红欲展的花苞,就像喜子额头的粉刺痘,饱胀得似乎就会一弹即破。
喜子破天荒的在清明前的一天,领着五岁的儿子去乡下给他爷他奶上了个坟。顺便在老坟地旁边二叔家的黄芪苗子畦周围剜了一堆绿莹莹的蒲公英菜。
喜子从他爷他奶的坟包前捡过一个刚才装过香烛的黑色塑料袋,把抖过泥土的蒲公英菜一股脑儿塞了进去,然后拍打了一下屁股上的干草碎屑,一手提着黑色塑料袋,一手拉着儿子亮娃的手就出了坟地。
第一次参加上坟仪式的儿子亮娃有些兴奋,抢着要拿装着蒲公英菜的塑料袋,喜子把左手高举了起来,躲避着儿子伸过来的右手说到:“我的娃乖,爸提着,你要是提不好就扯烂哩!”
儿子亮娃问他爸喜子:“爸,你剜那个草草干啥吗?”
喜子冲着儿子咧了下嘴说:“给你爷和你奶吃,吃剩的再做浆水菜天热了吃。”
亮娃扑闪着一对毛嗬嗬的大眼睛,不解地又问:“我爷我奶又不是兔娃,干嘛要吃这个?”
喜子松开了牵着亮娃的右手,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叼在嘴上,然后又摸出了一只绿壳的塑料打火机来,点燃纸烟后蹩足了气吸了一大口。等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半天后,这才又回答着儿子亮娃的问话:“你爷你奶爱吃这个蒲公英菜,你奶尤其喜欢用这个做浆水,你奶做的浆水菜还不爱起白花,天热的时候用葱花炝了吃就香破头哩!
喜子说完话后,面上的神情不自然地红了一下。
坟地在离村一里多路后山的半坡上,也离马路不远,拐个弯再下几块地沿就到马路上了。
喜子新买的五菱宏光面包车就停在坡下一户人家的门口。儿子亮娃似乎还是不满意他爸的回答,还在继续追问着:“我爷我奶也和咱们一样买的新楼房住吗?那我爷我奶长啥样子?是不是跟我外奶外爷像哩?”
喜子这下没有回答儿子亮娃的问话,有些急躁地从裤兜里掏出了车钥匙,在一声“嘀”的电子声响过后,喜子连忙拉开了车前门,把手里提着的黑色塑料袋扔在了副驾驶座上。
儿子亮娃机灵地上前推开了面包车的后门,爬上车座后坐稳了后继续追问着他爸:“你说咱今天去我爷我奶家,我爷我奶会要你吗?”
站在车外的喜子给儿子亮娃做了个鬼脸,反过来问儿子:“你说你爷你奶要咱们吗?”
儿子歪着脑袋,撅着小嘴,好像还陷入了一阵思考,竟然摆出一付严肃庄重的神情来,模仿着电视剧里的口气才道:“依我看,玄乎!平时我不听话的时候,你总是说要把我扔在门外面去,你不听我爷我奶的话有十年了,难道我爷我奶就不会把你也扔出去?”
被儿子小大人一样的一番话,说得喜子心里竟然乱了方寸。准备开车要走的喜子,又掏出一根纸烟点上火,索性蹲在车旁边吸了起来。
喜子心里盘算着,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从家里拿了两罐铁观音茶叶,想着父亲喝了一辈子的罐罐茶,也该告别那种烟熏火燎煮茶喝的过程了。给母亲拿了二斤卷着葡萄干的米苏拉蛋糕,另外还有半年前就早已买好了的两套秋衣秋裤,一件蓝色的男式夹克,一件玫红色的女式羊绒大衣。
本来说好的和老婆王芸一起来的,结果王芸临时变了卦,喜子怕强扭了会又生出矛盾,就没有再坚持。女儿梅梅已经上六年级了,今天上学来不了。
其实喜子做好这个准备足有半年了,就是没有个合适的机会去登父母的门,原打算春节过年去,但又怕亮娃他爷的驴脾气上来把他全家轰出门来,要是出现这个局面,那这个年就没心情过好了,所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蹲着抽烟的时候,一阵“猪油合子”特有的香气,从旁边的一个院子里忽然飘了过来,熟悉的胡麻油带着葱香味儿,一股脑儿地往喜子的鼻子里钻。
钻到鼻子里的香味,让喜子核桃样的喉结上下蠕动了几下,似乎能听见一下咽口水进肚里的“咕噜”声。
香味让喜子想到了亮娃他奶,亮娃她奶烙猪油合子和韭菜饼的手艺是一流的,“烂皮袄”的死面油饼烙得也是一绝。
“爸!我饿了。”亮娃鼻子的灵敏度丝毫不输他爸喜子。
“哦!饿了咱就走,拐到前面镇上馆子里先吃个肉夹馍,陇西人卖的腊肉香得很哩!”喜子唾掉嘴里的烟头,边说着话边站了起来。
“爸!我还想吃荞粉?”一提陇西人的腊肉,亮娃就又起了馋荞粉。
“嗯!我也想吃,咱一人一碗,吃完了割二斤五花的猪坐墩(猪后胯肉),再给你爷你奶提一只静宁老汉卖的烧鸡。”亮娃的话让喜子的肚子更加空了起来,也考虑到了给父母再买一些肉食了似乎更好一些。
这几天少雨,通向公路的黄土小路,干燥得积上了一层寸把厚的细汤土。面包车驶过的时候,车身后就卷起来一条黄龙,呛得被面包车超越了的两个骑电动车的女人,叉着腿立在路边朝驶过的面包车直呸唾沫……
路边的柳树枝条上已经有绿色的嫩叶抽了出来,偶尔见到庄户人屋院前后零散的老榆树,上面也挂满了一簇簇嫩黄的榆钱儿。喜子又想起亮娃他奶每到这时候,就捋了满篮子的榆钱儿,把洗搓干净的榆钱儿放进一个青灰的瓦盆里,打上三五个鸡蛋,撒两三把面粉,然后搅拌匀称了捏成核桃大小的团子放锅里蒸。后来日子宽裕了些的时候,油炸榆钱儿更是胜过蒸榆钱儿饭团子的味道。
“爸爸!你说我奶会不会喜欢我?”
亮娃的一声问话,打断了喜子的回忆。
“喜欢,你奶一直喜欢你。”
“那怎么到现在我都没见过我奶呢?”
“你奶有你的照片,想了就偷偷地看。”
“哪我怎么知道是她真想我还是假想我哩?”
“你奶不想你?你从会走路开始到现在穿的布鞋是谁做的?”
“那不是我外奶和我大妗子做的吗?”
“嘿!你外奶也做,但她哪有你奶的针线活手艺?你大妗子更谈不上会啥针线活,倒是给你买过不少的衣服。”
“爸!那你想我奶不?”
“吃饭,你看你荞粉汤汤都溅衣服上了,这脏得像只马猴。”
“爸你看你,你自己筷子上夹的荞粉啥时候掉地上的都不知道,光说我,哼!”
喜子尴尬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矮桌,矮桌上盛荞粉的碗旁边,掉着刚才夹起来还没有被喂进嘴里的荞粉块,自己的胸前照样被滴上了几滴红油料汤。
喜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额头上的一片粉刺痘越发鲜红了。
2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不大的院子里几只三黄鸡,在主人的呼叫声里争先恐后地朝厨房门口涌去。喜子他妈端着一碗剩了几天的米饭,边叫着鸡,边把结成块的米饭团往屋檐前面一只断了耳朵的铝锅里揉。
几只包围上来的三黄鸡,立刻在地上放着的那个没耳铝锅里啄得“叮当”乱响。
随着“啪”的一下带着水泼地的声音,老旧的厅房门里飞出一团黑黄色的败茶叶落在院子中间。又在“咔噗”的一声里,一口鸡粪似的黑痰也从厅房门里飞了出来。
拿着还粘着米饭粒的手背擦了一个额头的喜子他妈,在厅房门里飞出的响声落地后,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在转身往厨房门里走的时候,一连串的嘟囔声也响了起来:“几十岁了人了,都快到和黄土里的老鼠做邻居的时候了,还这么折腾人,你是嫌我活得矫健了还是嫌我活得清闲了?败茶叶叫你倒进猪食桶里去,痰唾叫你吐到水窗眼前面去,你就是没一句能听得进去的,瞎话好话对你说了就像吆牛哩!吃力得挣死个人哩么!”
厨房里的嘟囔声刚落,厅房里的唠叨声也不甘示弱地传了出来:“你就像念藏经的黄喇嘛,唠叨的顿数比吃饭的顿数还多,你的嘴磨出疔痂来没有?可我的耳朵都老早听出老茧了。”
这样的争吵,在一年四季里从来没间断过,只是没有升级到动手而已。十年!整整十个寒暑的日子,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个被划成两半的院子,一新一旧,一半破旧一半崭新。靠着北面阳光充足的那一排贴着瓷砖的新砖房,是喜子大哥欢子的屋子,带上红砖围墙的界限,差不多占去了老院原来面积的一多半。侧面的两间西屋,挡住了通往老院的顺直路线,从老院的大门出来就要紧拐两米才能对直原来的出路。
喜子也就是在那个两间的西屋砌墙的时候,和大哥欢子干了一架后带着媳妇和刚两岁的女儿离开家的。
那场架干得谈不上惊天动地,虽然胡搅蛮缠的嫂子被喜子推倒在一堆酸草泥里,但喜子的脸上,也被嫂子刘兰花抓出了八道血槽。
当初口头分家时,留给喜子的一棵足有五十年树龄的酸梨树,也被欢子锯倒解成板做了案板和菜墩。两节五尺长的树墩子被解成八块寸半厚的木板,最后被做成了四张案板。树桩到树根杈中间的那段,被锯成了两个圆形的菜墩。最让喜子受不了的是,欢子留下准备自用的一张案板和一个菜墩后,把剩下的三张案板在集市上卖成了钱,一个菜墩也被送给了他在乡中学当教师的小舅子。
在这种家庭矛盾的升级中,父母没有作出公正的表态。兄弟两人的干架,让父母偏向老大儿子欢子的行为更加明显了些。当初口头分家的时候,靠北的三间土木结构的瓦房归老大,理由是老大欢子年长些,家里一半的苦是老大下了的。
再就是一分为二的院子,老大欢子为了把盖西屋的方向调方正,就擅自把院子划好了的界限,向老人这一面向前挪了一步。这就本来还算周正有型的狭长侧院,被后挪的这一步隔成了一方正一三角。当然,三角的这一面属于喜子和他父母了。
老人毫无原则的偏袒,让喜子甚至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父母亲生的?
除了喜子他妈坐在泥地上拍着地面嚎啕着“造孽吆”这样的话,再就是喜子他爸红着眼睛,抖动不停的手里提着一把尖头铁锨,也摆出似乎准备和喜子干仗的架势。
伤透了心的喜子,在给架子车上装上了两床当初结婚时由王芸娘家陪嫁来的被子外,再就是坐在架子车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梅梅。
架子车是喜子用打工挣钱买来轱辘,叫木匠做的新车子,一辆三马子也是家里药材卖了个好价钱后才添的,当然在这个时候喜子是不会要的。
三岁的女儿几乎哭哑了嗓子,喜子他妈扯着喜子媳妇王芸的衣服后襟不让走,被面无表情的王芸反手拨了个马趴。
喜子拉着架子车出门的时候,在他妈呼天抢地的嚎啕声里,闷着声撂下了一句“这辈子再不回来”的硬话……
“你咋一早上就厨房里闹腾个没完?”是喜子他爸黑着脸出了厅房门站在院子里嚷。
“你不照样抱着个炉子打算把煮茶罐捣烂哩么!”喜子他妈也没好声气地隔着厨房门回应着。
“我听乡政府对面开铺子的赵三说碰见喜子去老坟上坟了?”
“喜子上是上你老吴家的祖坟,和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啥关系?”
“日怪处就在这地方哩!成十年死得不见个鬼影,倒成他丈人养下的儿了,还认我吴家的祖宗干啥哩么!”
“改姓我都没意见,还说啥给别人当儿。”
“都是你养下的狗食包!”
“好的都是你吴家的功劳,瞎的就是我养下的?也怪我,当初生下来的时候怎么没给一屁股压死?”
“你老蛮婆少给我装烂蒜!”
“我只有装烂蒜的本事么!哪有你逞英雄的威势哩?”
“你别以为我是个瞎眼雀,这几年背得我偷着做碎娃穿的鞋,还有花布护衣,你真以为我老瞎聋呆了?”
“嘿!谁能瞒过你老鬼胎,你不瞎,你不背着人,你大英雄么!你戴着个破草帽像老狗寻屎一样,蹲在县幼儿园拐角处的墙根下往里面瞎瞅个啥?”
“呵!你个老妖婆成精哩!你放羊的倌人还知道我老樵夫的事?”
“好好好!你也老鸦别笑猪黑,自己是怎么个稀怂货自己清楚着。”
从厨房门里走出来的喜子他妈,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拿眼睛剜着喜子他爸。
喜子他爸叹了口气又说:“当初你真以为是我偏心老大?你最清楚老大的嫁汉婆娘随时会跟人走,喜子厚道,只有委屈喜子了,先把老大两口子安顿好,咱吃屎喝尿也是个活法,谁叫咱当娘老子的眼看着自己拉大的娃没个媳妇么?”
听完老伴说话的喜子他妈,眼圈一红也又说道了起来:“就亏了我的喜子娃了,一页瓦一块砖一根朽木椽都没有,拿着王芸娘家陪嫁来的两床被子走的么,我看见梅梅娃哭得离不开奶,我喝药上吊的心都有哩!”
“哪你咋没死哩?”
“我要是寻了死,啊谁来伺候你这个老东西哩?”
“你就说你稀怂包,还拉我当人情着哩!”
“你不稀怂?你不稀怂咋把积攒的两万块钱私下给了亲家,还俩人商量好了不能让喜子知道,让以老丈人的名义给喜子收购药材添本钱?”
“别一天找罪名揪斗人了,去割上一把韭菜,估计现在有二寸长了,葱也有半尺了,能挖了和着猪油烙合子吃了, 你知道你养下的嘴馋娃爱吃啥?”喜子他爸打断了老伴的话,
喜子他妈也不示弱,连珠炮似地说道:“你也别磨蹭着,把隔房梁上挂的腊肉搭梯子取下来一块,放温水里泡了把皮刮干净,再去乡镇街上买些碎娃吃的零嘴,说不定一会你的狗食儿子和宝贝孙子一会就来了……”
快到晌午时分了,街上赶集的人散了不少,喜子买好了想买的东西,把东西都归置进面包车的后座上以后,“阿嚏!”突然打了个喷嚏,还差点吹出个鼻涕泡来,刚要抬头再打一个,忽然看见苍老了许多的亮娃他爷,正风风火火地往快散的集市上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