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

萤火虫

1.

已经是六月了，青灵纲纲（知了）在屋前的漆树上喳喳地叫个不停。六岁的于贤正在树荫下玩蚂蚁，吸鼻涕的声音混杂着知了的鸣叫声在空气中振动。他是上个星期才从省城回来的。

木石村还没通电。于贤刚来头两天总是不停地哭，一到了晚上，村里黑秋秋的，他哭得就更厉害了。起初，母亲还会把他抱起来，喊着“幺儿乖，幺儿乖乖”——哄哄他。但是他经常哭，母亲习惯了，知道他哭累了会自己停下来，就不再哄他。于贤开始搞破坏，把照亮的煤油灯吹灭，把母亲的钥匙藏起来。吃午饭的时候，他故意把碗碰到地上，发出坏笑。母亲用手中的筷子抽了几下他的屁股。

从那以后他变得安静。他坐在门槛上发呆，想以前的玩伴：一起在建设路滑滑梯，去世博园坐小火车，还喜欢去花之城。不过，他最喜欢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一起遛狗。一条棕黄色的大狼狗，和他差不多高，肥肥的，走起路来肚子左右晃，经常在阳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

他也想养一条狗，最好比邻居家的那条大。每次路过小西门的那家宠物店，他像是被磁铁吸住的铁块，走不动道。这些老于都看在眼里。老于也不忍心，好几次走进宠物店，但始终没打定主意，每次都同那个三十出头的女老板打个招呼，寒暄寒暄就出来了。老于夫妻俩整天扑在木材生意上，没白天黑夜地忙，儿子都照顾不过来，更别说再添置一个小家伙了！小孩哪能考虑到这些？

于贤三岁起就经常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跟老于说一个人留在家里害怕，买条狗狗就不害怕了。听到儿子的话，老于心里一股酸劲，眼神垂落下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告诉儿子，等忙完这阵子就买。

正值天干物燥的四月份。那晚，风没命地刮，老于对老婆说，“今晚是怎么了？右眼皮时不时跳一下。”“心理作用，快点睡了。”他老婆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打鼓。

消防车一辆又一辆地开往黄土坡，一共去了整整十二辆。老于到的时候，碳黑色的消防水冒着白色的泡泡，仓库还有几个位置冒着浓浓的黑烟。金黄的木材变成了黑色的燃料，他脑子一片空白，走向被消防警灯照得鲜艳的着火区，被两个年轻的消防员拦住。老于告诉他们，自己不进去，就想离得稍微近一些。

大火过后，老于把城里的房子变现还债，老婆也带着孩子回老家木石村。

于贤慢慢习惯木石村的生活是从天上开始的。没有电，晚上不能看动画片，他只能坐在场坝里看星星。太阳从山的背后落下去，月亮从另一边爬起来，星星是一下子出现的，像是变魔术给他看。母亲告诉他，最先出来的是北斗七星，也是最亮的。每次他都会先找北斗七星，然后再去看其他的星星。白天的炎热退去，夜晚的微风从草的身上抚过，他看着星空，觉得自己有了很多的玩伴。

2.

乡村的夜晚黑得墨水一般，安静地躺在瓶子里。月光如薄纱般落在屋顶上，也落在了毛细血管样的水沟里。水哗哗地流过，村子悄无声息地在白天黑夜里旋转。于贤有了新的伙伴新贵。

新贵没有离开过木石村，也不知道大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子。他认识的植物，听过的鬼故事，都是从新贵妈口中得来的。新贵妈只关心村子里的故事和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新贵还会偷听爹妈不想让他知道的悄悄话。

新贵带着于贤掏鸟窝，在沟里捉蝌蚪，去山上采蘑菇。于贤完全融入了木石村。遇上月亮躲起来的夜晚，星星也跟着躲起来，于贤看着村子的模样，能分辨出地里的植物和回家的路。

夜里，他和村里的小孩去树林里躲猫猫。他们去的是距离村子最近的大房子山坡，那是一个台阶式的小山坡。于贤沿着路往山上小跑，寻找一个可以躲的地方。酸花长满了路的两侧，没有月光，他分不清颜色，只能看清酸花的轮廓。山上有红和粉两种颜色的酸花，他更喜欢红色的。白天他和新贵采摘酸花，去花蕊之后放进竹桶里，加点水和糖精，用木棍杵着就吃了。以前，于贤看到过很多种颜色的酸花长在花盆里，公园的人会定期地浇水，老于告诉他，不能摘花。

到山腰的岔路口，他选了从未走过的那条。新贵找的声音逼近他之后消失在了去山顶的地方。于贤暗喜，脚步也开始放慢。越往深里走，树木越密，地上的松针也更厚，但周遭好像变黑了。他有些害怕，心里开始着急，但不敢说话。他试着调整呼吸声，生怕惊动到黑暗中的鬼怪。回去肯定会被新贵抓住，他心里盘算着，继续往前走。

一块开阔的平地被蕨草和松针瓜分，蕨草上落满了黄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的，有的亮起来，有的又消失了，像是躺在场坝里看的星星掉落到地上。他将抬起的右脚轻轻放下，再将左脚轻轻抬起，一点一点地走近，生怕吓着它们。他靠近时，萤火虫张开两个翅膀飞走，停落在另外的蕨草上。

3.

新贵躲猫猫回到家。新贵爹妈见他回来，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他知道爹妈又在说悄悄话，不过他假装没看见，径直去打水洗脚。他坐在木制的小板凳上，脚在那口和他年龄相当的铝盆里，半闭着眼睛。

“新贵，别睡着了，倒盆里啊！”新贵妈朝他说了之后又转向新贵爹。“老于家的木材厂着一把火烧了，房子卖了还不够还帐。”

“你听谁说的？别乱嚼舌根！”新贵爹有些不信。

“村里都炒得热火朝天了，还能有假？”新贵妈提高了声音，“我看啊，够他家喝一壶的了。”

新贵爹捻着下巴上那几根没有刮干净的胡子茬，不再说话。“要是借钱，我们家没有啊！”新贵妈补充道，“死鬼，听见没有？”

吃过早饭，于贤去叫新贵。新贵妈说新贵还没起床。端着碗吃早饭的新贵没有作声，轻轻地放下碗，小心地爬上凳子，从窗户的缝隙里看着于贤远去的身影。新贵妈进屋来，右手一抬，把新贵从凳子上拎下来，“有什么好看的，赶快吃饭！”

于贤顺着昨晚的路去了大房子山坡。阳光透过树枝落在酸花花瓣上，明暗交替的地上像极了珠珠棋棋盘，一束阳光照在蕨草上。往前走两步，树荫中的松针上停着几只萤火虫。于贤缓缓地蹲下身子，有两只萤火虫展开翅膀飞走了，幸好没有全飞走。离得最近的这只萤火虫，身体微缩了一下，两个触角有节奏地上下动，像是排雷的工兵正谨慎地检查着雷区，外界的风吹草动使它的触角变换时快时慢。于贤伸手摘了一片绿叶放在它触角的前方，它的触角连续变换两三次之后，整个身子迅速转向了斜侧方。柔软的脖子悬空着，身子像是背了两块深蓝色的钢板，略暗。于贤将手中的酸花花瓣再放到它的触角前方。它好像感知到空气的异常，触角暂停了一秒，然后上下快速变换，六只腿支撑着看似沉重的身体利索地向酸花爬去。“这家伙也喜欢吃红色的酸花。”于贤心想。

夏日的风穿过树林，蕨草微微波动，萤火虫张开翅膀，停在了于贤的袖子上。于贤屏住呼吸，这小家伙可别再次张开翅膀，跑到别的地方。它越过袖子的褶皱，像是翻过了一座座高山，朝着于贤手背的方向爬去。

4.

肚子咕咕地叫，于贤拖着不舍回家。“把这些小家伙带到家里去，夜晚的屋子就不用再点煤油灯了。从场坝看进去，整个房子散发着浅绿色的荧光，感觉自己住进了一个魔幻的城堡。”于贤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这样会不会伤害着小家伙们？哦，不对，是小精灵，我才不要伤害小精灵呢！”于贤打消了想法。他觉得去树林里看它们才是最好的。

于贤到家吃过午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看着儿子红彤彤的脸蛋，干了的鼻涕痕迹还留在人中的位置，于贤妈脱了儿子的鞋，把他抱到床中间，盖上被子。于贤睡得很香，最后被小精灵们消失了的梦吓醒。醒来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回想未做完的梦，翻起身，穿上鞋就往外跑。

他要去大房子山坡看看小精灵们。路两侧的树木、酸花，像是连绵的群山，在于贤眼睛的余光里出现又消失。于贤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有一个弯着腰的黑影。那黑影手里拿着一个空的罐头瓶子，瓶子里有几个黑点在往瓶口爬，爬上去些许距离又掉到瓶底，重复着，循环着。

那个弯累了的黑影终于站起身来中途歇口气。于贤一步步靠近他，这不是新贵吗？“新贵，你捉萤火虫干什么呢？”于贤大声吼道。“真笨，拿回家，照亮啊！”新贵弯下腰继续捉。于贤伸手去拉新贵，想把新贵拉直起身来，“不能捉他们，这儿才是它们的家。”“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它们哪来的家？”新贵手一推，于贤栽倒地上。

于贤急忙爬起来，折了一根蕨草，在新贵的前面乱划一通，嘴里发出嘘嘘嘘的声音，提前让小精灵们感知到灾难的来临。新贵眼里冒着怒气，“你疯啦？”于贤不说话。“算了，我数一下有几只，一、二、三……”新贵看着瓶子。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于贤有气无力地走在路上，丢了魂似的。北斗七星挂在木石村的夜空，微弱的光照在于贤回家的路上，冷冷清清。于贤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场坝的石头上。他抬头呆呆地看着天空，满天闪烁的星星，却感觉十分暗淡。

“吃饭了，吃饭了。”于贤妈朝于贤喊。于贤一低头，发现场坝的草丛里有一处亮光，“小精灵！”于贤一下子来了精神。于贤妈又喊了两声。于贤感觉口有点干，先进屋喝水顺便也给小精灵带点。

于贤进屋给母亲说自己不饿，捧着水就跑出来。他把手靠近屁股亮着的小精灵。小精灵的触角嗅到水的气味，六只腿拖着身子移到于贤手心。于贤问它的父母去哪儿了？是不是迷路了？“跟我一样，在城里的时候，父母都忙于生意，没有时间照看我。一天天地，我只能通过窗户看外面，想有一条狗狗陪自己，最后也泡了汤。”于贤接着说，“生意没了，现在回到村里，母亲每天忙农活，父亲一直在城里，也不回家。哎！我还是一个人玩。”

气温开始下降，乡村夜晚的凉爽渐渐袭来。于贤告诉小精灵，母亲说家在北斗七星的下方，要是哪一天记不得路了，看着北斗七星走，准没错。

新贵提着放光的瓶子进屋，父母又在嘀咕。新贵妈问他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萤火虫。”新贵盯着瓶子。新贵妈以为孩子一门心思看萤火虫，“死鬼，你听说了没？老于在外面有个女人。”新贵爹卷着抽水烟桶的烟丝，“村子不大，花边新闻倒不少！”“唉！可苦了这娘母俩了，男人没个好东西！”新贵妈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听说是一个宠物店的老板”。“还开了个宠物店，不得了不得了。”烟嘴上的烟丝随着新贵爹的呼吸一明一暗，慢慢燃烧。

5.

夏天总是天亮得很早。于贤一大早就看见新贵和另外两个同村的小孩跳绳。平时，他们都是四个人跳的，两个人甩绳，两个人跳，跳错了，就换甩绳的人跳。

于贤走近后，一个小孩朝于贤说：“我想有个队家，你能和我们一起跳吗？”于贤的话刚到嘴边，就被新贵打断，“我不想和他跳，我们一个一个地轮吧。”那个小孩说：“一个一个地轮，慢得很，一队一队地要快些。”新贵把手中的绳扔在地上，“我不玩了，我不和没有爸爸的人玩。”于贤接过话，“谁没有爸爸？你才没有爸爸。”新贵嘲笑着，“说错了说错了，不是没有爸爸，是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才不要你了！”于贤冲过去要打新贵，被另外的两个小孩拦住。“一个卖宠物的，大家都知道了，就你傻，不知道。”新贵冲着于贤叫嚣。于贤蹲地上大声地哭出来。新贵见状，赶紧跑回家了。

那天于贤家里来了客人，他很晚才回家。虽然屋里只有微弱的煤油灯光，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宠物店的女老板见于贤进屋便说：“于贤回来啦！”于贤半响没说出话来。于贤妈说：“叫娘娘（阿姨），不记得了吗？宠物店的娘娘啊！”于贤的眼睛越睁越大。“娘娘还记得你最喜欢狗狗了，给你带了一条。”于贤妈将那个白色长方体的笼子提给于贤，里面有一条白色的狗狗。于贤把笼子扔地上，一大声哭了出来，“我早就不喜欢狗狗了！早就不喜欢了……”

于贤哭着跑出了家门，朝着大房子山坡跑去，充满眼泪的眼眶，使他看到的一切都颤颤巍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