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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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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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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母亲

火车哐当哐当地打着节拍,她内心掩藏不住的欢喜加快了节奏,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午后的玉米杆,随着风摇头晃脑,站在那儿等着收割的农民。

“向往着山那边的远方,也是不敢想的远方,这或许是命。”她这样想着。夜深人静的夜晚醒来又睡去,山顶的月亮照亮了豹虎坪的狗屎椒,却暗淡了她的床头。

头发上的一字型别针,黑白相间的条形上衣,崭新的牛仔裤配上黑色皮鞋,沿着372次列车前进的方向看过去,第一眼是看不到她的。一路上,她仔细听着同坐老乡走南闯北的故事,那些故事早已被她的丈夫讲起,不过她还是时不时地点个头表示在听。旁边的人问起到哪时,她才谈起,送孩子上学。

还是凌晨的时刻,天蒙蒙亮,她带着儿子上车,去往北方的城市。她梦想着远离大山,此刻,又无比地热爱大山。一瞬间的功夫,两种颠覆的对比在心中久久不能平。

两眼朦胧的她被旁边的话语拉回到清晰的车窗外。太阳曝晒着铁轨,铁路右侧的庄稼低垂着脑袋。她想起那个炎热的夏日,一个身影在地里锄草,锄头和泥土清脆的摩擦声,玉米叶唰唰响。要是在工厂里,他肯定是个一流的技术工人。她在院子里时站时坐,心思全然不在院外的玉米地里。她担心睡熟的孩子醒来大哭,更要命的是,孩子那骨折了的左手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一只蜜蜂围着花盆里唯一盛开的蛇目菊来回跳动,她心生厌烦“就不能安静地呆会儿吗?”在她的老家,蛇目菊是长在沟边、路边的野花,或许此刻二儿子和小女儿正在家门前的沟边摘花,把它们插在香槟瓶子里,等着母亲带着哥哥回家,谢了又去摘,谢了又去摘,门前的花摘完了,就去再远一些的豹虎坪。

大儿子的手骨折三个月以来,她中间就回过一趟家。家里的两个孩子无人管束,已经玩野了,饭从东家吃到西家…

“小会,孩子还没醒吗?”

武医生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的思绪从故乡回到了吴家湾。武医生从河对岸的武家岩头嫁过来已有三十余年,刚到婆家那几年还经常到河对岸去看看娘母兄弟,不过好景不长,成了现在的老死不相往来。

武医生的父亲是部队出身,在部队学得一手好的骨科技术,复员之后,开起了骨科诊所。很多市里最好的骨科医院都解决不了的问题,经他手之后自然康复如初。一传十,十传百,来他家看骨折跌打的人逐年上涨,一屋两个床位加到六个,再后来盖了新房,床位还是不够用。这一切武医生都看在眼里,她明悉鱼与渔的差别,也想跟着父亲学骨科技术。不过她顶多是想一想,家里有一个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有一次,父亲问她想要什么嫁妆,她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跟着父亲学治病。话刚出口,正在吃饭的父亲摔了碗,起身就出了门。母亲和弟弟饿佬子般地,一口气吃完了碗里的米饭,也走了。就剩下没怎么动过的菜和火炉旁的她,碗里的夹生饭让她难以下咽,最后,还是噙着泪数完了剩余的米粒。

那天夜里,云贵高原上下起了期待许久的大雨。雨滴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清晰可见,惹得武医生彻夜难眠,眼睛睁着,却看不清任何熟悉的东西,房间里的衣柜、书桌,还有会发光的灯泡都消失在了黑暗中。

“还没醒呢!今天睡的时间够久的。”小会回过神来。

“这样也好,可以消停消停。”武医生边说边往外走。

“这旁边不是你家的地吗?”

“不是,要是我家的,早盖房子了。”武医生接着说,“是小忠胜家的,地里的这个是大女人的儿子。”

忠胜的大女人生了儿子长源没多久就生病去世了,临走时长源还不会说话,安安静静地。没过几年,忠胜娶了现在的女人,自己平时外出打工,把长源放家里给小女人看管。那时候小女人挑水,长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小女人会停下来给长源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把长源放在背篓里,背着去地里干活,每次去赶集回来都给长源带点饼干和糖果。村民们遇到小女人总会说长源又长高了,这孩子好在遇到了你,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这孩子的母亲。

后来小女人怀孕,生下了一个儿子长庆,家里的情况就从那时候发生了变化。小会才知道玉米地里的那个身影还有这么一段身世,长源年龄和睡熟了的大儿子相仿。天特别蓝,院子落满了各种形状的太阳,响午过后,树叶不动了,鸟鸣声也停了,安静的村庄等待着炙烤大地的夏日落下,已经开出一些天花的玉米铺满了一层薄薄的黄光,这是告别一天之前的最后微笑,屋檐下的鸟已经回巢,打破黑暗的灯火也开始上演,长源手中的锄头还在不断地与大地摩擦,手心的茧子被锄把磨得更厚了一些。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跑到地边,“哥哥,妈妈说饭还没做好,叫你慢点回去”。

村庄的夜晚十分安静,那一晚比往常来得更静了。伴着大儿子睡梦中醒来的哭声,打破了这一切。她看看着大儿子,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直到夜更深了,吴家湾进入更深的夜,小会也没有说出半个字。

白白净净的月光从窗户照进屋子,一个窗户掉在地上,儿子说着一些听不懂的梦话,她难以入眠,回忆从月光的褶皱里跳脱出来。那是她的新房,一间木质的草房,新婚的气息早已飘走,还原了屋子日常的作息。左侧是一张套着蚊帐的漆树木床,两口陪嫁的箱子摞在两个长凳子上,塑料薄膜制成的窗户挡住了屋外急促的风。最让小会难受的是那道50公分高的木门槛,传承下来,横亘在两代人的心中。平常虽然如此,但是进出还是能很好地跨过去,不过到了大儿子快要诞生之前,那道门槛成了最大的障碍,每次跨过去都能感觉到额头上的汗珠滴落下来。她知道指望不了别人帮忙,所有的苦都只能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小会怀大儿子于贤那段时间,想了很多,于贤还在她肚子里,知道一些。于贤在小会肚子里停留的时间越长,小会感觉门槛就越高,最高的是九月,于贤也是在那个九月离开她的。一个女人,怀胎十月没有人照顾,这样的心情是很难理解的,也是很好理解的。丈夫每天出去打零工,早出晚归,累得晚上挨床就着,睡得像一根木头,小会心疼得胎儿也动了动。

八月那会儿,小会已经很艰难了,好在娘家的妹妹白天过来照顾。九月妹妹上学去了,为此,小会还责怪肚中的儿子,为什么不八月离开她呢?

小会不是真生儿子的气,而是内心的不平衡。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丈夫小松一个哥哥,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既不占大也不占小。嫂子去年怀孕生产时,公婆做好分工,家里人轮流照顾,自始至终没出过一天门,更别说遭罪?自己不仅没人照顾,还要一天两顿,伺候圈里养的牲畜。

于贤出生前一周,九月初七,小会实在难受得支不起身,迷迷糊糊地睡到了中午一点多。圈里的白猪长叫不停,频繁地传来撞圈门地声响,身子的不舒服与牲畜的叫唤,内心的挣扎,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流的汗打湿了枕巾,不过身上流的汗哪能敌得过心头流的血?

“二嫂,你才起来?猪都叫得很了!”她在火边的那屋碰到丈夫的一个兄弟。

“是了嘛—畜牲都有人管,这人反而没人管!”她扶着门歇了口气。

不像往常那样。她把猪草倒进猪盆,放点粗玉米面,用冷水搅拌搅拌,打开圈门,一头黑猪跑出来。她看了看好久没有收拾的猪圈,积满了粪便,给猪睡的干草也已沦陷,白毛猪变黑毛。猪吃食时,头上下抖动,盆底贴满了嘴印,一个叠在一个上,像极了洗衣服时的泡泡,复制了一圈,再来一圈。小会刚进家门没几天,公婆提出分家,中间堂屋不住人,两头四间屋,一头给大哥家,公婆分一头,小松的新房刚打圈梁,暂时住公婆那头的房圈屋,公婆住火边。大嫂进家门几年都不分家,家里的开支全是公婆担着,她这刚进门就分家,想到这,气得她随手就给了猪一棍子,“天收的,少吃一顿会死啊?”无动于衷的猪正沿着盆沿,吸着掉在地上的猪食,往常都是她铲进猪盆的。

小会进屋,几个兄弟妹妹围坐在火炉边。“二嫂,你还要做饭吃不?”

“不吃了!”

“那我们把火添了啊。”

“添吧!”小会又进屋躺下。

夜晚的乌云被吹散,挂在空中的月牙插手伸了个懒腰,月光下,屋背后的竹叶波光粼粼,一个妖风,飒飒作响,像极了学堂里晨读的翻书声,却不知那晚小会是如何翻过的?

于贤生下来,房间里出现了新的声音,新生命的啼哭一夜接着一夜,大嫂家的孩子一人带一天就十天开外,自己的孩子却是谁生的谁养。娘家的奶奶把她当成宝贝疙瘩捧在手心,奶奶来看孩子时,小会的眼泪禁不住地滚落下来,奶奶的手帕湿了三分之一。“离家出走。”她把思绪良久的想法告诉奶奶。“可怜的是娃娃。”奶奶劝她。月子在蛋壳的破裂声和啼哭声中度过,小会看着吸吮母乳的孩子,也会被孩子笨拙的动作蠢到,嘿嘿含泪直笑,终于还是狠不下心肠,变得安静。车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玉米地里锄草的身影快速消失,多年之后,她不敢想象儿子另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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