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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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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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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

“交代”

作者:麦芒

书房的灯此刻也显得那么的灼人,案头的烟灰缸里挤满了烟蒂,烟雾腾腾里钟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半。实际上他已经戒烟一年三个月了,案头的这包烟,是他两个小时前从24小时营业的小宾馆的前台买的。他深觉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竟是如此的棘手……

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老太太找到他时的情景:“梁律师,人人都说你是老百姓的律师,你帮老百姓讲理。我现在就是要“他们”给我那老头子一个说法,钱不要了,我也豁出我的老命,就是要他们给‘一条命’一个交代。”老人一字一句的说着,她那黧黑瘦削的脸是不尽的沧桑,浑浊的老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她单薄佝偻的身躯却显示出不顾一切的决然与无畏。

老人今年60多了,膝下就一个儿子,晚来得子,他们老两口本想让儿子当几年兵,将来好安排一份稳当点的工作。儿子退伍后安置一直没有着落。眼看周围一些有门路的都被安排了,有的去给单位开车,有的去给领导当文书。老两口儿开始东奔西走,求东告西,却被告知得等政策,等机会,这一拖就是三年。儿子工作无着落,老人四处奔告,等来的还是那句话--再等等。老头儿最终心力憔悴、万念俱灰,就在中秋节的晚上吊死在当地安置办大院儿。事情发生后,有关部门追责了相关责任者,拿出了40万的慰问金,并且给他们的儿子在当地的电厂安置了一份工作。老头儿死了,老太太似乎也不在乎什么慰问金与儿子的安置了,咬紧了牙要给老头子的命讨个“交代”。她坚持要“管事的”到自家老头子的坟前鞠躬道歉。否则,就算豁出老命也要与“他们”打官司。而老人的儿子在拿到慰问金,得到安置后也劝自己的老娘不要再“折腾”了。老太太听到儿子的话气的差点昏厥,“一个是要理不要命,一个是忘恩负义,要钱不要脸呀”,她悲愤地嚎哭。

他很同情老人。事实上,他也是律师里的一个“异类”,在这个律师界以代理“大案”、“名案”为追求的时代,他却专盯着那些夹杂着“小人物”哭诉与血泪的,既不能成名也不会发财的“小案”不放,“折腾”到底。他这名牌政法大学走出来的法学硕士似乎与西装革履、股掌律法、穿梭声名,已经模式化了的律师形象格格不入,更像一个纠缠于“家长里短”,替哭诉者发声的“呐喊者”。可是眼下这个案子似乎已经超脱了单纯法律的边界,他能理解老人不是要“打官司”,她是要“争个理”,用她的话说--给一条命一个“交代”。他知道实现老人提出的要求的难度。真正让“管事的”去坟前鞠躬道歉,他知道在这个环境、这方天地中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能理解老人提出的要求,从内心深处的理解。

他决然将最后一截烟头摁熄在拥挤的烟灰缸,发红的眼睛在烟气缭绕里透出一丝斩钉截铁的坚毅:就这么办了!钟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

第二天的晚上,他自掏腰包,请在市政府上班的大学同学在市区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顿。他喝了很多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他说了哪些他并不擅长的央求的话,具体是怎么说服得那位同学,他已经不记得。他只记得同学一直在不解加不满地抱怨:“你怎么还是学生意气?钱赔了,工作落实了,有人也作了检讨,现在你又对老同学下手了,分明坟前吊孝嘛,你还真想得出……”饭局过后,他强压着酒力,叫来车,再三感谢,送走了同学。在夜色中他有点踉跄地沿着斑斓迷惑、有若虚幻的一路霓虹回走。在经过一座桥时,他的胃内翻江倒海,他趴在冰凉的护栏上吐得一塌糊涂。筋疲力尽,他的头脑反而清醒了些。他俯身在护栏上,护城河的清波在夜色里将月光揉成一带碎明。他理解同学的抱怨与不满,是啊,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事是不能按世俗常理和冰冷的条文去考量与解决的,正如当初他出乎师友预料,放弃到政府“高就”而选择律师这条路一样。他只是想在机械、冰冷、格式化的社会条条框框里播撒一点温良与亮光,在现实的僵硬与崚嶒中给那些“矮小者”一点暖意与向前的希望,哪怕是一丁点儿,哪怕是一己之力。

老头儿出殡那天,一切都很顺利,他告诉老太太,“管事的”来向死者鞠躬道歉来了,他的同学在死者的坟前像样地鞠了三个躬并送上了一个花圈。事毕之后,老太太深陷的双眼噙着正义胜利的泪水,抓着他的手说:“老头子可以瞑目了”。他搀扶着老人,坚定而又畅然地重复了一遍老人的话:“可以瞑目了!”那种语气与眼神,仿佛眼前的是自己的母亲,逝去的是自己的父亲。

回去之后,他在当天的日记里郑重地写下一句话:每个生命都值得有一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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