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到小崔村,我心里都会格外高兴,因为大姐的家就在这座滹沱河畔的小村庄里。
今年暮秋时节,大姐生病了,我从外甥女颖华的电话中得知,大姐近来失眠、头晕、浑身无力,血压也高了上去,长时间不能降下来。大姐很难受,全家人很着急。因为舍不得花钱,没有去县人民医院治疗,而是选择到县医院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看病,据说那是一位退役军医开设的,收费较低,村民们都认为那位医生的医术挺好,尤其是对患者的态度特别好,所以前往诊所看病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大姐在诊所住了一个星期,做理疗,按摩头部,中药材泡脚,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专业的治疗,但大姐觉得自己的病情得到了好转,便出院回家,没有去县医院治疗。我总是感觉不放心,给姐夫打电话,劝说大姐去石家庄的大医院诊断治疗。我原本预定好了去饶阳的火车票,得知大姐要去省城医院看病,于是便退了车票,回到甘肃工作。
颖华的女儿在石家庄工作,正好她回乡,于是颖华和她的女儿一起陪伴大姐去省城看病。
我打电话询问情况,大姐说“没事,挺好的”,她是怕我不放心,所以从来不说自己的病情。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衰老是必然趋势,生病总是难免的,没有百病缠身就算不错了。人到老年,不生大病就算幸运了。
时令已过了冬至,北方的天气已是很冷了。正好有机会返回北京办事,我便抽空急急回到饶阳,从火车站坐上出租车赶往小崔村。提前给大姐夫打了电话,我说中午到家,等我到达村里的时候,大姐夫已在村口等候,看来是等候了一段时间,他身穿棉大衣,脸面被寒风吹得僵硬。我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大姐夫的脸上露出了笑模样。他的听力不好,总是发出“啊啊”的声音,我只好提高调门,大声地跟他讲话。
时隔二年时间,大姐夫显得更加苍老了,形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位老人。
大姐正在堂屋里忙碌着准备午饭,外甥女银红坐在灶膛前烧火,银红六岁的小儿子是一位顽童,在屋子里跳窜奔跑,增添着热闹的气氛。
大姐讲话仍是高声朗调,只是行动变得缓慢了,满头华发更加稀疏,仿佛枯草在风中飘拂。大概是生病的缘故吧,仅仅两年时间没见,大姐竟然变得这样衰老了。我心里想,即使工作再忙碌,自己也应当争取多回来几趟看看大姐,珍惜这份真挚的姐弟之情。
大姐家仍住着从前的老房子,五十多年了,房子更加陈旧破败,他们仅仅靠着几亩地种庄稼,养几只鸡几头羊几头牛,不过是够维持日常生活开销,肯定攒不够翻盖新房的钱。好在儿子早已结婚,两个女儿也已出嫁,除了看病,家中再无大笔支出,生活温饱有余,富裕不足。大姐和姐夫特别勤快,一年四季劳作不辍,况且又是乐天知命,知足常乐,日子倒是过得挺安宁。
堂屋并不是客厅,而是厨房,迎门北墙下支着案板和橱柜,进门两旁是两个灶台,联通两旁厢房的土炕和烟囱,烧秸秆做饭产生的热气可供冬季取暖。灶台旁放置一个大水翁,翁口盖着高粱杆编织的帘子。院子里通上了自来水,但没有引进堂屋,所以用水桶接水倒进水翁,供做饭洗漱之用。
大姐和姐夫曾经住在西厢房,公公婆婆住在东厢房,后来公婆相继离世,他们便搬到了东厢房,西屋当作仓库,储存粮食和喂牲口的饲料,春天则在屋里养育鸡雏。
东厢房里生着火炉,烟囱从屋顶通向窗外。室外已是零下八九度,屋子里却感到很暖和。只是因为生着炉子,到处飘着烟尘。柜子上摆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屏幕上落满浮尘,估计是很长时间没有看电视了。土墙上挂着两个相框,里面插着我的几张戎装照。
火炉上的水壶发出“滋滋”的舒缓节奏,壶嘴冒出一缕轻柔的白烟,水烧开来,大姐给我倒开水。她说,喝点儿吧,这水是矿泉水。
村里已经接通了天然气,做饭取暖十分方便,干净卫生。但接气需要每户缴纳三千元开户费,政府补贴一半,个人只需出一半的钱。老人们都觉得出一笔钱不划算,燃气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是烧煤烧秸秆省钱,所以大都没有接通气源。近年县政府严厉整治农村空气污染,严禁烧煤烧秸秆,甚至都不让卖煤块。但很难根治,私下仍有人走村串户卖煤,再说庄稼秸秆不用花钱,老人们自然不愿使用天然气。年轻人都乐意使用,天然气使用方便,杜绝了烧煤烧秸秆的污染,彻底告别了从前的烟熏火燎。
大姐家生火炉用煤球,做饭仍用秸秆和树枝。
银红的小儿子钻到衣柜下面,从柜子底下找出一把橡皮圈,放在炕上玩耍,玩得挺开心,自得乐趣。
大姐和银红做好了午饭,已是晌午吃饭的时候了,外甥颖超还没有回家,银红便给哥哥打电话,不一会儿他就独自回来了,媳妇还留在那里干活。
颖超在村北承包地建设了两座温室大棚,种过蔬菜和甜瓜,今年栽种了葡萄,每天钻在大棚里施肥、浇水、除虫、修剪枝叶。忙的时候,还要花钱雇人帮忙。姐夫帮儿子算了算细账,雇工一天一百块钱,管一顿午饭要十来块钱,通常是叫外卖送到大棚里。每天两瓶矿泉水,夏天炎热的时候一天要喝五六瓶水,一块钱一瓶水。这样算下来,一个月雇一个工起码要支出三千五百元。物价在上涨,水涨船高,雇工的价码也在随着提高。
一个大棚的年收入有三四万,除去投入物资成本,不算人工,纯收入约占一半。
颖超有几年外出打工,基本是在北京、天津的建筑工地干活,劳动强度大,收入不多,还常常遭遇欠薪而拿不到工钱。倒是回家创业,在家门口做事,收入稳定,还能照顾家庭。
大姐夫在炕前支起饭桌,一家人围拢在一起午餐,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面对一桌子丰盛的美食,银红的小儿子却不感兴趣,吃了两口菜便溜下桌去,跑到院子里玩耍。对于这位顽童来说,玩,比什么都好。大人们都在说邻里村里县里的事情,没人跟他玩。
一大盆红烧炖鸡块摆放在我的面前,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馋涎的香气,鸡汤上面漂着一层油花。大姐昨天宰杀了自家的一只三斤重的母鸡,今天上午铁锅劈柴炖熟,滋味醇美。大姐一直在劝我多吃鸡块,她自己却一块也没有吃,巴不得我一个人这顿饭吃掉这只肥美的老母鸡。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是银红带来的,她家也有两座大棚,栽种西红柿和黄瓜。还有一盆蒸红薯,剥开土褐色的外皮,露出金黄的色泽,热气夹着香气,扑面而来,诱惑食欲。蒸熟的红薯异常绵软香甜,显然不能用手拿起来吃,只能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口中慢慢咀嚼,比蜂蜜还要甜呢!
我终于吃到了童年的滋味。
迎门橱下有一个塑料筐,大姐夫把筐拽出来,里面装着半筐红薯。饭后,银红将红薯倒出来,一块块精心挑选,捡出来十几块,装进一只塑料袋,让我带走。
又到了孩子们下午上课的时间,银红的大儿子骑车送弟弟去自家居住的屯里村小学,这位顽童正在学前班,等到秋天就该上一年级了。
颖华骑着自行车回到娘家,她给父亲捎来了自家的电动车充电器。姐夫说,他的充电器充不进电了,用小华的试一试。颖华婆家影林村的妯娌那边亲戚办喜事,她上午帮助做饭招待妯娌家的亲朋好友,直到吃过午饭,帮助收拾完了才来小崔村。
颖华曾在小崔村小学担任多年的民办教师,一直没有机会转为正式的,后来便辞去这份收入不高的差事,到县城的工厂里打工。她的女儿高中毕业后考入安徽工业大学,应当算是晚辈孩子们中最有出息的,接受了四年高等教育,毕业后在石家庄一家公司工作。
颖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读完初中就外出打工了,目前在北京郊外的一座工厂里上班,包吃包住,但女儿嫌工厂食堂的伙食不好吃,常常跟工友们结伴到街上饭馆用餐,工资收入不够日常开销,颖超还要给她寄钱。他的小女儿在邻村圣水村读小学。
银红的大儿子十七八岁,早已离开了学校,加入打工者的行列。这里村中的青少年基本上都是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只有少数人到县城继续读高中,参加高考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像颖华的女儿读了四年大学,家中供应学费和生活费也是一笔很大的支出,她学的专业是铁路勘测设计,毕业后也没有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收入仅够维持自己在城市的生活费。女儿很孝顺父母,懂得感恩,参加工作后领到工资,便给家里买了两台空调。近年来我国大学不断扩招,高考录取率大幅提高,想上大学不再是难事,但大学生毕业容易就业难,许多农村家长不再像过去那样笃信读书能够改变命运,上大学最好的结局无非是离开了农村,过上了城市生活,但他们在城市里仍然属于低收入人群。
大姐曾经是很健谈的,并且嗓门高,话音敞亮。这几年衰老了,近来又在生病,所以说话不多,气色也大不如从前了。只是今天我回来了,大姐心情愉快,脸上的神色也因之安详。吃罢午餐,大家坐在屋里闲谈,姐妹两人提醒母亲喝药。大姐从橱柜里提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花花绿绿装着五六个药盒,她掏出一个药瓶,数了几粒,端起水杯喝下药去。
大姐夫完全变成了一位老农,头发花白,满嘴的牙齿几乎都快掉光了。家中养着一头牛,还有几只羊和一群鸡,当然还有猫狗。最多的时候养了五头牛,其中有三只母牛,每天喂食,定时挤奶,一年到头忙碌不停。正是因为喂牛,大姐夫在使用铡草机加工饲料的时候,一时疏忽,切掉了三根手指,但几年下来,他一直用残损的手劳作不辍。大姐夫是一位勤劳、正直、朴实、善良的农夫,具备传统农民一切优良的品德。对于他而言,劳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种庄稼、养牲畜,依靠劳动获取粮食,生活温饱,衣食无忧,就是最大的心愿,他感到心满意足。
大姐和姐夫这一代人饱尝艰辛,在他们的童年、少年、青年甚至是中年时期,经历过饥饿的折磨,常年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却要忍饥挨饿,种粮食的农民却不得一饱。生活温饱成了他们心中最迫切的愿望,但在饥饿的年代里却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奢望。现在衣食无忧了,尽管没有养老金,但他们终于过上了舒心顺心的日子。
我喜爱欣赏法国画家米勒的作品《播种者》《拾穗者》《晚祷》《出工》《喂食》等作品,那两位勤奋劳作的农夫农妇,我从中看到了大姐和姐夫的身影。我长久地凝视着宁静的画面,朴实的田野就像是故乡的景象,我看到了自己思念的亲人。
小崔村也得益于国家扶贫政策,村街修成了笔直平坦的水泥路,从滹沱河大堤下来,有两条路进村,我乘坐的出租车直接开到了大姐家门口。墙上钉上了路牌,就叫“扶贫路”。村内的旧房子已经很少,大多数人家都翻盖了新房,村北则全部是新建的住宅,大稍门洞,大铁门,整齐的院落显得富丽气派,自家的汽车可以开进院子里。
滹沱河大堤,顶上原来是土路,雨后泥泞不堪,坎坷难行,现在铺上了水泥路,笔直、平坦、宽阔。
从白池村到小崔村有七公里的距离,大致有三条路线。一是从白池村穿过县城,经过菜园村、段君道、故城,到达小崔村。二是从县城经君香村、杨君道、圣水村,东行到达。三是从段君道东去,再沿着滹沱河大堤,一直向南到达。
我去小崔村探望大姐,四十多年间,记不清走过了多少趟。这三条路都走过,路况熟记于心。骑着自行车悠悠而行,观赏沿途田野与村镇的风光,中午到达小崔村,吃过午饭再原路返回白池村。
姨妈住在段君道,家就在村头大路旁,几乎每次都要在那里停留一下,或者留下吃过晚饭再回白池村。姨妈去世后,就不再去段君道了,但每次路过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深情望一眼姨妈曾经居住的那座旧房子,此时眼泪就会模糊了我的双眼。
大姐出嫁到小崔村后,每次回娘家白池村,都是姐夫赶着毛驴车送她,后来是开着拖拉机或电动三轮车。而平时到附近的屯里乡、留楚乡及县城赶集,只好步行。为了不耽误干农活的时间,大姐下决心学骑自行车,在大女儿的帮助下,她很快便学会了,外出办事方便多了。
我高中毕业后,独自在家中复习功课,准备高考,那时心中是非常迷茫的,生活单调而寂寥。大姐骑车到县城赶集,总是给我买许多食物送来。柿饼子、炸油条、炸馓子、鸡蛋灌饼、熏肠、新蒸的包子等等,她总是变着花样买,填饱我饥饿的肚子。当年我只是一位十七岁的懵懂少年,那时不过是当作家乡的美食吃下肚去,只知道吃饱了不饿。然而等时间流逝了四十年后,再想到大姐给我送来的那些食物,才懂得了每一样每一份美食都饱含着浓浓的姐弟情。
参军三年半之后,我回到了故乡。颖华、颖超和银红一起到白池村来看我,我们一同在县城的照相馆里拍摄了一幅合影。我身穿军官服端坐在前,三个孩子环绕左右站立。那时颖华不过十二三岁,银红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时光流逝得太快了,三十五年转瞬即逝,再翻出这张珍藏在影册里的黑白照片仔细端详,顿生今昔之叹,感慨万千。
下午四点,到了约定的时间,司机爽约,出租车没有来小崔村。颖超和银红赶紧在各自的手机里查找其他司机的联系电话,终于联系上了一辆出租车,颖超陪着我到大河堤路口等车,黄昏赶到县城西边的火车站,乘坐夜车返回远方的城市。
火车急速奔向远方,沿途在几个小站停留,都会有几个乘客上下车。尽管离开了小崔村,但我心中仍在回味着这一天在大姐家的情形,甚至是一个个细节。我想,再有一个半月就要过年了,是否可以安排一下自己的事情,春节回到小崔村吧,跟大姐一起过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