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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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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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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归去寻旧梦

 

你又站在了麦田里,犹如走进久远年代的一个梦境。

你从远方的城市回到了故乡的麦田,一阵风吹过,吹拂着你的脸庞,感觉特别滋润,你抬起头眺望远方,麦田尽头是绿树掩映的滹沱河大堤,麦子的金黄与柳树的翠绿交相辉映,组成了一幅迷人心魂的风景画面。你很熟悉这样的画面,仿佛又回到了梦魂牵绕的童年。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气息,那是只有在麦粒成熟的时候才会散发出的馨香气味,馥郁清新,多么亲切的味道,这就是乡愁的滋味吧?

芒种,一个富有诗意的季节。初夏与盛夏交汇,麦子成熟了,所有的麦子都换上了黄金的衣裳,迎接收获的大好时节。

你千里迢迢回到故乡,探望故乡的亲人们,也是为了见到日思夜想的麦子。你出生于盛夏的某个清晨,故而眷恋盛夏这个农忙时节。麦子熟了的时候,香甜的黄杏也该熟了,又能吃到甘美的甜瓜了,这是一个瓜果飘香的好时节。你曾在许多地方见到过麦田,但在你心中总是觉得只有故乡大地上的麦田最可爱,每一棵麦子就像故乡的亲人一样,你觉得当你站在故乡麦田里的时候,自己就变成了一棵朴实无华的麦子,麦子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所以你要在芒种时节回到故乡的麦田里,同所有的麦子并肩站在一起。

你就是一棵麦子,注定不会变成远方城市花园里的一株植物,你只是离开故乡到城市去流浪,但你的根脉还维系在故乡的土地上。

麦子就是你眷恋故乡的理由,麦子就是你生命的图腾,麦子就是你诗歌的意象,麦子就是你乡愁的信物。尤其是在芒种时节,不能设想在故乡的田野上见不到麦子,如果没有麦子,你将与大地一起沉沦,你也将失魂落魄而不知所措。是的,芒种不可能没有成片的成熟的金黄的麦子。你知道,麦子在故乡的家园静静地等着你归来。

你怀着感恩的心,静悄悄地走在麦田的土埂上,伸出手去抚摸麦穗。麦子给我们粮食,故乡的亲人们世世代代跟麦子相依为命。

光辉灿烂的太阳照耀着麦田,酷热的夏天,麦浪起伏的田野等候着收割的时刻。你独自行走在午间的麦田里,或是远眺麦田远方的风景线,或者蹲下身去仔细观赏一棵麦子,犹如在画境中漫游,赏心悦目,心魂沉醉。麦田里没有农民,偶尔看见在麦田附近的温室大棚里有几个忙碌的身影,他们在温室里栽种蔬菜瓜果。从初春到初夏,他们天天看着麦子生长,浇水,施肥,除草,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早已把麦子的生长不当什么事儿,只是专心在温室里侍弄那些能够卖出好价钱的瓜果。

你独自走在麦田里,左顾右盼,欣然怡然。就是这样茂密的麦田,童年的情景顿时浮现眼前。你疑心自己走进了隐没于记忆深处的那个景致依稀的梦境,亦真亦幻,迷人心魂。

你又闯进了童年的麦田,肩上背着柴草筐,手中拎着镰刀,逡巡在麦田的土埂上,寻觅新鲜的野菜。弯腰拨开一垄麦子,你惊喜地发现了一棵小桃树,娇嫩的叶子在风中闪光,鲜美地令人心跳。你蹲下身,用手中的镰刀轻轻地挖出树苗,连同根部的一团泥土,一起放入柴草筐,兴奋地背起来,一路奔跑回家,把桃树栽种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从此,你每天早晨醒来,就会急急地跑到桃树那里,观看它的长势,心中便有了一个梦想,天天盼着桃树开出粉红的花朵,盼望着秋天枝头挂出果实,每当想到总有一天可以吃到甜美的鲜桃,顿时令人垂涎欲滴,舌尖上溢出了桃子的甘美滋味。

春天的麦子还青的时候,一对儿秃尾巴鹌鹑在麦田上空飞鸣,它们飞的并不高,有时竟然贴近麦穗来回飞,一边飞一边鸣叫。你走到鹌鹑飞鸣的麦田,拨开密密麻麻的麦子,有时就会看到一窝蛋,或是几只羽毛未丰的雏儿,张着嘴嗷嗷待哺,很是可怜。而鹌鹑看到危险近在眼前,声嘶力竭地呐喊,焦急地飞来飞去。正是它们在麦田上空的飞鸣,暴露了目标,引来玩童寻找它们心爱的宝贝。

云雀飞得很高,直插云霄,抬头望一望,几只云雀变成了几个黑点,在云层里漂移。当云雀的歌声从彩云间落到你的耳边,你总是不自觉地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应和着云雀的呼唤。那时,你小小的心里便生出了飞翔的梦想,盼望有朝一日离开故乡辽阔而寂寞的原野,到遥远的天际去遨游。

四五十年前,麦收是很忙的一个季节,乡亲们只用一个“忙”字形容麦收的忙碌状况。那时没有收割机,麦收只能依靠一把镰刀和两把手,一个村子几千亩麦田,要躲开下雨的日子,在麦子成熟的十几天时间里,集中人力收割麦子。天气炎热,挥汗如雨,弯腰弓背挥镰割麦子,握着镰刀的手掌摩出了血泡,而另一只手抓着麦秆,常常被麦芒刺破血口。阳光火辣辣的,割完一垄麦子,抬头擦擦汗,伸伸腰,疲惫不堪,干渴难耐。乡亲们歇息片刻,纷纷跑到水桶那里,低下头去喝水,水里放入了仁丹或是风油精用来解暑,人人喝得水在肚子里晃荡,才算解了渴。如果在水渠边,那就趴下去直接喝水。夏天的水总是凉的,也很甜。

麦子运到村头的打麦场,趁着天气晴朗,赶紧打麦子,男女老少齐上阵,晾晒、碾压、脱粒、扬场,日夜不停,场面十分壮观。打麦子的那几天,生产队食堂开伙管饭,四五位妇女在伙房里烙大饼,其实也就是吃大饼,没有炒菜,但人人可以敞开肚子吃饱。村童们也都去打麦场帮忙,帮着搬运麦捆,孩子们当然干不了多少活儿,无非是蹭饭吃。

村头的打麦场上堆起来几个高高的麦秸垛,这就意味着一年一季的麦收结束了。麦秸垛成为村庄的一道风景。

麦子收割完毕之后,妇孺们纷纷跑到麦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这些收获归自家,所以家家院子里也都晒满了捡来的麦子。

生产队的麦子脱粒之后,称重入库,上交公粮,留足种子,然后在生产队的磨坊里开始加工面粉,家家拿着面粉袋去粮库领取面粉。到了晚上,满村子飘散着大饼炒鸡蛋的新鲜气息,人人吃上了可口的晚餐。家庭条件好的,还能吃上大饼夹香肠,那肯定更香啊!

麦收时节还有一件事,也就是乡亲们的副业,那就是用麦秆编织草帽、蒲团之类的工艺品。除了自家使用,还能出售,换取一些零花钱。据说出口到日本,能换取化肥。

往事如烟似梦,眼前只有金黄的麦子在风中摇曳。乡亲们还没有开始收割,他们现在心里都不着急,还要再等几天,让每一枝麦穗都熟透了,每一颗麦粒都饱满充实了,那时收割机就会沿着滹沱河大堤上平坦的道路神气十足地开过来,开进各个村庄的麦田里,热情激昂地唱响麦收之歌。

当你走进大姐家的院子里的时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卧在草垛旁的一头老牛咀嚼着饲料,抬起头看了你一眼,就当作不认识人的样子,缓慢扭过头去。厨房窗台下却猛然窜出一条大狗,似乎想要向你扑过来,仰头大叫一声,而这家伙似乎忘记了自己脖子里套着绳索,牵制着它有点儿激动的情绪,只好乖乖地退守自己的那个职位。

犬吠引起了坐在屋里择菜的大姐,她走出来迎接你,捎带着训斥了那条大狗几句话。

大姐正坐在堂屋里饭桌前择韭菜,准备晚饭。你却说不吃饭了,晚上要回到县城聚餐。于是,大姐放弃了跟你一同晚餐的想法,姐弟俩坐下来拉家常。

这时姐夫回家了,他刚从麦田里回来,上衣湿透了,进屋便脱下衣衫,光着膀子。他的耳朵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赶紧找到助听器戴到一只耳朵上,但你仍需大声讲话,姐夫勉强能听懂你讲话的大概意思。不只是听力,眼力也很差了。没有什么原因,这就是衰老。

因为自己听力不好,他便大声讲话,或许他以为别人也像他一样吧,不大声说便听不清。

你询问麦收的情况,这引起了姐夫谈话的兴趣。

他说,麦子再过几天就熟了,让干热风吹上几天,麦穗才会熟透呢,增加产量,可就是有一点,可别下雨。现在麦收省事多了,麦子种的越来越少,收割机跑不了几趟就完事了。年轻人都不愿种地,也不会种,种地这么累,都愿意去外面城市里打工,挣钱多,又能见见世面。现在种庄稼成本太高,种子、化肥、农药,还有那个水电费,刨去这几样开销,打下麦秋两季的粮食,赚不了几个钱,无非是自家落下有粮食吃。

你从姐夫的谈话中得知,就是在距离县城四五公里的这个小崔村,年轻人结婚的时候都在县城买楼房,没有县城的房子别想定亲结婚,如今各村都是这种情况。这几年小崔村没有增加新房子,许多人家在县城买了商品房。

你离开村庄的时候,巧遇外甥小雅,他骑着电动车,刚从大棚里回来,他在温室里种着几亩地的葡萄,很快就要采摘了。

小雅陪着你走上村东的滹沱河大地,等候从县城来接你的出租车。

汽车沿着平坦的河堤疾驶,很快便到达旧县城,你在十字路口下车,悠然自在地行进在昔日的街道上。时隔四五十年,旧貌依稀尚存,但毕竟物是人非,你在每一座旧时建筑物前停留片刻,从记忆深处寻找往日的印象,然后跟眼前的景象进行对比,顿生感慨,心中别是一番滋味。

记忆犹如一坛封存了几十年的老酒,一旦启封,慢饮一杯,不禁心魂沉醉。

童年,在今天看来这座并不算太大的旧县城,当年却是你心中最大的城市了,因为你没有去过任何城市,所以你只把县城当作心中向往的一座圣城。集市挤满了十字交叉的两条街,街道并不宽,街边排列着商店。整座县城一律是平房。县政府各个机关部门分布于老城的居民区内。至今,旧城区依旧只有平房,但抬头望一望,四周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已对它形成合围之势。

城中最高大的建筑物恐怕要数十字街往北的县梆子剧团附近的那座剧院了。记不清是什么时间了,也许是晚上吧,你在剧院里观看了饶阳剧团演出的革命现代样板戏《渡口》《海港》《智取威虎山》,剧中杨子荣的扮演者是白池村的人。老百姓们给剧团编排了顺口溜:“饶阳梆子不用瞅,除了山鹰就是渡口。”那么,还应当有《山鹰》一齣戏吧?有一位女同学,家在县剧团,人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也是袅袅婷婷,偶尔也会听到她唱几句戏文,那似乎是青衣的唱段了。

剧院再往北去就要出城了,那里是一个大水坑,坑塘边的集日有骡马市和木材、粮食、家禽之类的交易市场。

最热闹的集市是春节前的腊月廿六、廿八两个大集,家长们东挑西拣采办年货,男孩子们迷恋大街东头的鞭炮市场,各种各样的炮仗和烟花轮番燃放,炸响声此起彼伏,强烈吸引着孩子们跳动不安的童心。他们缠着家长多买一些,但那时谁家也没有太多的钱用来买鞭炮。如果按照当地的年俗来讲,鞭炮要从除夕放到正月廿五,正月初一放的最火爆,接下来是破五和元宵节,家里有多少鞭炮烟花都不够放的。还有一种“摔炮”,孩子们装在衣兜里,一边玩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摔炮,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烟雾四散,浓烈的硫磺气味令人迷醉!乡亲们都说:“有钱没钱,吃饺子放炮过大年!”

你现在还有些想不通,那个年代人们的日子那么穷,怎么还买那么多的鞭炮烟花燃放?那时过年怎么就那么热闹呢?

童年时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过年。吃得饱,穿得好,玩得好,在鞭炮烟花营造的节日浓郁气氛中任意逍遥。

县城距离白池村有三四里地,你十来岁的小小年纪,背着面粉袋,徒步来到城北大坑里的粮食市场,给外婆买麦子,然后背回村子,再送去加工成面粉。你很乐意作这件事,外婆每次都会奖励你几块甜美酥软的槽子糕。

少年,你到旧县城来读高一,每逢赶集的日子,同学们下课后结伴逛街,街摊上摆满了品种繁多的商品,琳琅满目,让这群乡下来的孩子们大饱眼福。

十字街口的那座国营食堂还在,“国营食堂”四个字的标志仍留在水泥墙的门楣上,红漆斑驳,显露出岁月浸染的风貌。当年路过的时候,你只能偷偷地瞄它一眼,想都不敢想走进去,也像那些城里人一样买上一份饭,坐在木头桌椅上,大大方方地吃上它一顿。你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因为你的衣兜里空空如也。

那时的确是没有钱。只有过年的时候,你才能从姨那里得到一笔钱,那当然是你得到的唯一的一份压岁钱。你舍不得走进饭店吃饱肚子,更舍不得去医院旁的食品店里买槽子糕,因为你有花钱的地方,你愉快地走进五金门市部附近的书店,买几本梦寐以求的新书。那时你迷恋绘画,便买下了几本描绘花卉的图册,后来也不知放到了什么地方,再也没有找回来。

时间总是喜欢跟人捉迷藏,它藏起来的东西,你很难再找到,即使等过了多少年又找到了,它却早已变了模样。

记忆是一面哈哈镜,谁要想照一照自己,你看到的自我形象肯定面目全非。你是否会产生“我是谁,我非我”的疑虑呢?

检察院在西南街的一条僻静的院子里,也就是一排平房罢了。三哥从部队回乡探亲,你陪着他去检察院探望姨夫。那是你第一次走进神秘莫测的政府机关,况且又是公检法机关,你忐忑不安地四处观望,一句话也没有说。三哥是否打算转业回县城安置工作?或许是想让姨夫协助联系工作单位吧?

姨夫从贵州部队转业回乡,担任县检察院的检察长,后来又担任过县革委会副主任,退休时的职位是政协副主席。

也就是你读高一的时候,县政府机关陆续搬迁到了相距不远的新县城,老县城仅剩下一些住户,但集市还是保留了下来,每逢农历三六八的日子,四邻八乡的村民们便蜂拥而至,买卖交易,各取所取。

饶阳中学也在新旧县城之间的煤建公司附近建设了城关中学新校区,高二的时候,你便开始了在新校园的学习与生活。仅仅是一墙之隔,校园西墙外的煤堆格外显眼,你至今保留着一抹黑色的记忆。

今天,越过四五十年的岁月风烟,你站在老城区的十字路口,心中一派茫然。时光荏苒,新旧交替,依稀往事,亦真亦幻。

书店、供销社、门市部、食堂等旧建筑仍站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变成了私人的小店铺,生意冷淡,顾客稀少,难寻昔日的热闹景象。旧城街上的店铺都搬迁了,在新旧城区之间的公路两侧,店铺林立,热闹繁华。尤其是饭店较多,晚上更是顾客盈门,生意红火。

时值黄昏,应当是晚餐的时候了,街上却行人稀少,偶尔遇见一个人,他看也不看你,而你也不认识他,他骑着电动车,急速从你身旁驶过,消逝于大街的尽头。你疑心自己是站在了梦境中,无所适从,若有所失,于是赶紧离去。

从白池村去旧县城,必定要穿过思吉村。你曾在思吉村中学读书三年,熟悉村里的每一条街道,然而四十年后再回到这座村庄的时候,村貌大变,在村中逡巡一圈,也未能如愿找到当年的校园。难道那座中学校园拆除了吗?世事变幻,一切皆如梦境。好在记忆犹存,少年时代在思吉村中学度过的三年好时光,往事一桩又一桩,顿时涌现心头,温暖怀抱。一切都变得令人匪夷所思,你站在村街上怅惘良久,默然离去。

何必恋恋不舍呢!生活是一条流动不息的大河,它日夜奔腾,滔滔流淌,总是向着远方奔去。

新县城也在向西扩展,沿着饶阳县到安平县之间的公路,在公路两侧建起了几十栋高楼和商业广场。到新城区去看看吧,那里正像一座现代城市的模样。一座不伦不类的仿古建筑伫立在那里,那不过是商业街,尽管这里远离住宅生活区,目前也没有商店开业,但这正是县域经济发展的基本模式,政府投资兴建,然后再招商引资。公路对面则是新修建的文化广场,大而不当的一座巨型雕塑矗立在广场中央,似乎看不出有多少文化的特征,不过是形象工程。这里距离县城应当有三四公里的距离,清晨也没有几个游人,不过的确是一处休闲的好地方。花草树木,楼台亭阁,小桥流水,好一番风景园林佳境!

你还要沿着饶安公路西行,但站在一处高台上向西眺望,似乎也看不到麦田,于是返程向东行。

没有麦田的故乡,她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没有麦田的故乡,你还会思念和喜爱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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