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心中日夜梦想着远方的草原,却只能在马厩中过着安静的生活。
我遇到过一匹战马,是一匹退役军马。不知它是否上过战场,但肯定是在军营的训练场上经过了严格而艰苦的训练。我就曾在城市郊外的军营里,观看过驻军的军马连战士在开阔地域进行演练,士兵骑着英俊的军马奔驰,开展长途奔跑、速度追逐、跨越障碍、穿越火场、跳跃坑道、涉水渡河等专业项目训练,那情形竟然比赛马场上还要激烈,观看非常开心,令人激动万分。
一匹合格的军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而挑选出来的。当然,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训练与考核,以及接近实战的战术演练,不合格的就会遭到淘汰,作退役处理。这就如同新兵连的集训,总有几个新兵被淘汰出去,从部队提前退伍,退回原籍。
日常训练和实战化演练,都存在许多风险,有的军马受了重伤,或是生病,或是服役期满,也要退役。
许多年以前,冀中平原这座县城的北侧有一个大水塘,除了夏季遇有暴雨的那段时间,池塘里会呈现一片浑浊的积水,几乎常年都裸呈着干涸的湖底。男孩子们便聚集在这里,赤脚踩踏泥浆,弯腰抓泥鳅。
干涸的湖底,不知何时变成了向城外延伸的骡马集市,每逢农历三六八的日子,四村八乡的村民们便聚集在这里,定期交易牲畜。那个年代不允许个人经商,售卖的当然是生产队的牲畜,也有人把自家养的猪羊鸡兔带到骡马市出售,市场管理者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慢慢就形成了自由买卖的小气候。每当集市开张那天,乡亲们早早来到水塘边,各自占据位置,人欢马叫,鸡鸣猪嚎,一派热闹。
这里还是刑场,处决现行反革命分子,法警用步枪顶住受刑者的脑袋,一枪毙命,人犯应声倒地。每当有这种场面,池塘边围拢着成千上万的观众,人声鼎沸,争相观赏。观者如果被挤掉了一只鞋子,就连弯腰捡拾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跟随人潮涌动。散场之后,大坑里的鞋子就有几十只,也不知是谁挤掉的。
我那时正在县城中学读书,午间放学后,三五同学结伴去县城集市逛街,似乎也曾去过学校附近的骡马集市,只是时隔四十多年,再回想当年的情景,总觉得那是朦胧的梦境。说是一个梦吧,而记忆却亦真亦幻,真假难辨。
据说,县城北侧的大水塘早已消失,填平了,如今矗立着几十栋高层住宅楼,正在热销当中。县中学原来在水坑西南角,如今已搬迁到水塘的西北侧,紧邻县城的环城路,建成了占地三百多亩的新校园,五层高的教学楼伫立在大操场旁,显得非常有气派。
心中尚保存着池塘与骡马市记忆的人,估计也没有几个了。我属于其中之一,时过境迁,但却不免对于自己的记忆影像持怀疑态度。
我断定村子里的那匹退役的军马,应当是从县城的骡马市上买来的。我曾经就此事询问过生产队的饲养员,不料那位白胡子老爷爷却笑眯眯地说:“呵呵,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没有人知道,只有我想知道。但估计当年被生产队派去买马的那个人,早已忘记了这件轻松活儿,他把那匹退役的军马从县城集市牵回来,交给那位两眼昏花的饲养员,再到会计室里结算一下费用,就算交差了。他的肚子早就饿了,赶紧回家吃午饭,后半晌还要出工干活呢。
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枚三角戳,里面还保留着两个英文字母和三个阿拉伯数字,这应当是军马的编号。军马退役了,身上的编号却保留下来,这是军队留给它的终身印记。
这是一匹军马,尽管它退役了,但烈性尚存,看上去仍是骨相非凡,一副英俊风姿。枣红色的毛发油光发亮,光滑顺溜,见不到一点儿杂色。四肢挺立,牢牢站立在地上,长长的马尾不停地甩动,浓密的鬃毛斜向一侧,两只耳朵竖立起来,就像杜甫的马诗中描述的那般尖锐。它的两只眼睛默默注视着来到面前的每个人,晃一晃脑袋,打出一串响亮的喷嚏,也许这是它跟人们热情地打招呼吧?
看得出来,尽管它退役了,但风度不减当年,毕竟在训练场上受到过专业训练,几年的军粮也不是白吃的。
马,属于素食主义者,它只吃草料,真不知它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只要稍有空闲,就会低头啃食青草,嘴里不停地咀嚼。黄昏收工回到村子,晚上站在牲口棚里,通宵都在吃草料。两位饲养员夜里要几次起床,往食槽里添料。牛通常是卧下来过夜,马却从来就没有躺卧,它们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立着,嚼着草料,打着喷嚏,用力甩动尾巴驱逐苍蝇。
麦秋农忙时节,生产队的牲畜跟乡亲们一样,夜以继日,劳作不息。饲养员精心照料牲口,夜晚都会加足草料,让它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并且,用大铁锅煮熟几百斤黑豆,添加进草料中。
在饥饿的年代里,人挨饿可以,牲畜吃不饱可不行,那时没有拖拉机,全靠牲畜耕地。七八位顽童经常光顾饲养室,表面上是来玩,其实他们总是伺机作案,趁着饲养员分神的片刻工夫,伸出他们肮脏的小手,快速抓两把黑豆逃离,躲到打麦场的玉米秸堆,狼吞虎咽,用牲口的精饲料填报辘辘饥肠。
退役了,就不再是军马,那就要适应新的环境,开启新的生活。老马来到村子里,就要学会拉车、耕地等一系列农活,每日去田野劳作,长年累月,风雨无阻,从事繁重的劳役。
也许,在它低头拉车的时候,套上鞍鞯,拉起马车,不知疲倦地劳作的时候,或许在稍事休息仰起头的那一刻,就会怀念从前的戎马生涯吧?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与农田里的劳作相比,都不轻松,但却有天壤之别。训练增长力量,劳作却消耗体力,精神状态也大不一样,岂可同日而语!
老马自觉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踏实地从事田间劳作,任劳任怨,不吝惜力气,并且在国典叔的高明驾驭之下,样样农活都干得很出色。
乡亲们都说,这是一匹好马,咱们生产队算是买着了,这笔钱没有白花。
国典叔是一位出色的马车夫。
出色的马车夫具有高明的驾驭术,他精心照料自己的马匹,适时喂养与饮水,总是能让自己的马使出最大的力气,把每一样农活干好,干的很漂亮。他把马鞭拿在手中,那只是权力的象征而已,不会轻易挥动,更不会用鞭子抽打自己心爱的马儿。马车夫与马配合默契,犹如主仆二人,一个示意的眼神,就能做到心领神会。只有那些拙劣的马车夫才会大呼小叫,不停地挥动皮鞭抽打马的屁股,以便耍耍他的威风,用足了他的权力。但他遇到自己的上级,便会竭尽所能拍领导的马屁,而对于自己手下的马儿,却非常刻薄。
国典叔是非常出色的马车夫,每当他跨上车帮的时候,驾辕的老马就会立刻起步出发,大路上响起“嘚嘚”的马蹄声,节奏均匀而轻快。
国典叔挥鞭子的技巧真是出神入化,他高扬马鞭,在空中有力甩动,“啪啪啪”一串响鞭随风回荡,清脆悦耳,醒脑提神。
秋收过后,收割的青庄稼整整齐齐地躺倒在空荡荡的田野上,要用马车拉回村头的打谷场。滹沱河套的滩地上,尽是干旱少雨的风沙地,无非是种植耐旱的大豆。当天收割的豆秸,必须运回村里,否则邻村的人们就会以“捡拾”的名义偷走。
村庄在河堤之南,河滩地都在堤北,高高的河堤是运送青庄稼的马车必经之路,下坡一路奔跑,倒是轻松,而爬坡却异常吃力。老马驾辕,两匹骡子拉边套,三套车拉着几千斤重的青豆秸,国典叔也要跳下车,步行拉车,同时大声吆喝着,协力拉上河堤顶部。运送到村头打谷场,卸下庄稼,再给牲口卸套。老马躺倒在地打滚,这是每日必作的放松活动,甩掉浑身的疲惫,顿时脚步变得轻松了,然后跟随饲养员回到牲口棚,结束一天的劳作。
入冬之前,生产队的三辆马车一起出发,车上装满刚刚从落下初霜的地里挖出来的花生和红薯,运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保定蠡县,换取花生油和粉条。这趟差使当然少不了国典叔,由他带领完成。出发的前一天,准备好往返四五天的路途干粮,通常就是几十张发面饼,装进布口袋,坐在马车上边走边吃,不耽误行程。
三辆马车就是一个车队,车上装上了十几包草料。前车的后尾挂着一个簸箩,填满草料,后车的马匹就能边走边吃,嘴里嚼着草料,腿脚走得更带劲,只有路过村镇的时候,才会停车饮水。
想到这种情景,总是令人想到NBA明星。他们在篮球场上激烈追逐争抢,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一个起跳投篮,球便会精准入篮。
夜行路的时候,马车夫就在车上睡觉,每人都带着自家的铺盖卷。据说,马可是不睡觉的,走路的时候,犯困了就打个盹,丝毫不影响正常行走。
送去满满三车的花生和红薯,换回来一车的花生油和粉条。
马车夫除了完成集体的差事,还可以捎带着给自己家或亲朋好友办理少量的交易,公私兼顾两不误。
暮秋时节,田野上一派萧瑟的景象。
青纱帐消失了,庄稼收割完毕,大地裸呈在阳光下。秋收过后,田野上只剩下青秸秆,大部分都已砍倒,一片片倒放在田埂上。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砍倒,依旧挺立在风中,玉米秸的枯叶在沁凉的秋风中抖动,遭受着冷雨的浇淋,发出颤抖的瑟缩的声响,像一群刚刚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伤兵,个个是狼狈不堪的样子。
再有,就是棉花柴。枯黄色的棉花柴,枯枝上还挂着摘去了棉花的桃壳,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叫。野兔子就藏身在棉花柴下面,它们准备在那里度过紧接而来的寒冬。猎人们的肩上扛着长长的火枪,在棉花柴地里逡巡,让野兔子不得安生,疯狂地奔跑逃命,钻进滹沱河畔的树林子。
另外,还有大片的红薯,乡亲们还没有来得及收获,薯秧被霜打蔫后,茎叶顿时变得乌黑。红薯埋在土中,什么时候挖出来,都是新鲜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了白露要穿棉。
到了暮秋时节,早晨与夜晚是很凉的。走出村庄,来到田野劳动的乡亲们,身上都披着破旧的黑棉袄。早晚披在身上,晌午气温有些热的时候,他们就把棉衣扔在田间地头的玉米秸上,细心一点儿的人,则会把自己的棉袄挂在路边的白杨树上。
白露早,寒露迟,秋风种麦正当时。
此时正是秋分时节,收完了秋庄稼,乡亲们正在抓紧农时播种冬小麦。
我高中毕业之后,从县城回归乡村,在村子里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农忙时节无闲人,我理所当然要参加田间劳动。在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之前,我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有一天出工的时候,队长分配我跟随国典叔播种麦子。这倒是一件轻松活儿,主要是从生产队的粮仓里搬出麦种,再装到大马车上,然后坐上马车去村西的田野播种。
我负责的工作,就是把麦种从马车上卸下来,拌上农药,帮助国典叔把麦种倒进播种机的楼子里。我走在播种机的前面,手牵着那匹枣红色的老马,马拉着播种机,国典叔双手扶着播种机。我俩从田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一垄接着一垄,驱赶着老马往返播种,一天工夫能播下一百多亩的麦种。
国典叔头戴一顶麦秸秆编织的旧草帽,风吹雨淋,已是破烂不堪,早已变成了乌黑的颜色。那顶草帽歪戴在他的头上,大有西部牛仔的风度。国典叔不仅有风度,他还很有风趣。在我们劳动的时候,他主动与我搭讪,给我讲了许多从前的事情,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这就使得原本枯燥的劳动变得轻松而愉快。因为这个缘故,我非常愿意跟着国典叔一起干活。
黄昏来临,一天的劳动即将结束,水淋淋的夕阳慢慢坠入远方的地平线,暮霭从滹沱河畔的树林子里升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温暖人心的气息。这时,饥饿悄然向我袭来。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终于到了收工的时刻。几位老农合力将播种机装上马车,让一匹黑马驾辕,其它几匹牲口默默地跟在马车后面,国典叔赶起马车,用力在空中甩出一声响鞭,马车便慢慢悠悠向着村庄的方向行进。我独自牵着那匹枣红色的老马,选择一条笔直的大道回去。昔日驰骋沙场,今日耕作田野,老马变得温顺了,看不出一点儿烈性。劳作了一整天,老马已是疲惫不堪,我让它在松软的土地上打滚儿,放松一下,解除疲劳。马顿时精神起来,仰天长嘶,打出一串响亮的喷嚏。
没有马鞍,没有缰绳,我一跃而起,跳上光滑的马背,感觉老马轻轻地弯了一下腰身,待我坐稳了,便沿着大道缓步向前走去。我用双手紧紧抓住马鬃,双腿死死地夹住马的前腿膀,发出一声吆喝,马开始跑动了,大道上扬起阵阵烟尘。马跑着碎步,我感到很颠,这样就不舒服。于是,我大声吆喝起来,马便加速飞奔,视觉顿时模糊了,只是感觉风在耳边急速呼啸,但仍听得清马的急促喘息声。无疑,速度是非常快的,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随之飞翔起来,仿佛天马行空,在风中自由自在地飞行。
在急速的奔跑中,再一次展现出军马本色。
夕阳西下,夜幕垂落,我骑着马回到村庄。驻足回望田野,暮霭沉沉云天阔,楚楚明月悬挂在明净的夜空。
国典叔怂恿我骑马,这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冒险行为。
某日昏黄,就在村子里的人家都在忙着做晚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庄,在村街十字街头的空地上安营扎寨,支锅做饭,引得乡亲们纷纷赶来围观。战士们借用老百姓的扫把,把街道打扫得一干二净,又从井里打水,泼洒在村街上。他们绿色的身影散布在各处,顿时给村庄增添了欢乐的气氛。他们用携带的行军锅做饭,吃饭前列队唱歌,队伍排列得整整齐齐。入夜,战士们借用村小学校的大院子,席地而睡。
第二天早上,骑兵连威风凛凛地走来了,马蹄声声,铜铃叮当,年轻的战士骑在高头大马上,肩上挎着冲锋枪,个个神采奕奕。村童们尾随在马队后尾,欢呼雀跃,陶醉于弥漫村街的烟尘之中。战士们有皮革的马鞍,马鞭只有一尺多长,并且能收起来装进布袋里。马鬃修剪得整齐一致,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骏马。
两天后部队开拔,离开了村庄,谁也不知道这支部队走向何方。但却在一位村童的心中留下了当兵的梦想,并且在十余年后得以实现,穿上了绿军装,戴上红领章和帽徽,加入了太行山中的一支队伍。
马,具有白马王子的风度,但有时也不守规矩,调戏娇小的毛驴,一条壮实的骡子便诞生了。
骡子的奔跑速度比不上马,但拉车、拉磨、耕地却样样干得出色,个头比马还高,耐力更大,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唯一缺陷,就是没有繁殖能力。
正因为骡子有力气,所以在骡马市上的售价比马还要高一些。
生产队的那位白胡子老大爷,有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大孙子憨厚朴实,心地诚实,每日唯有下地做活,他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心里什么也不想,心思都用在了农活上。人们都叫他“骡子”,日子久了,反倒没人想得起他的本名。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时候,分组干活,每个组都抢他,他一个壮劳力能顶三个人。他没有结婚,看上去好像也没有这个念头。他的两个弟弟,先后娶妻生子,过上了安稳的农家日子。妹妹也出嫁了,很快当上了两个儿子的母亲。不知何故离婚,再嫁,离开村子,去县城定居,又生养一个儿子。
在地里做农活的时候,大伙跟他开玩笑,他只是“呵呵”一笑而已,只知道闷头干活。有嘴骚的家伙,歇晌的时候,绘声绘色讲荤段子,大家都笑得东倒西歪,他却充耳不闻,就像没有听明白似的,也许他真的搞不明白这方面的事情。他太实在了,就连光棍汉的苦恼也没有。
“骡子”不抽烟,也不喝酒,所以很少跟人凑群,这未免显得有点儿孤零零的模样。
在长年累月的劳作中,他像一匹骡子一样卖力。
“骡子”也有自己的心事,只是不跟人说罢了。
那应当是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本村的一位女孩,夜晚来他家里,找他的妹妹说笑。他很喜爱这个女孩儿,但见到之后却赶紧躲避起来。等到人家离开的时候,他却沿着朦胧的村街一路尾随,一直跟到女孩家,躲在她家院墙外的一棵杜梨树后面,目不转睛地窥视,看到女孩儿推开门,进到屋里。从窗户透出的人影,能看到女孩儿脱衣上床睡觉,直到灯熄灭了,他才黯然转身离去。
他以为自己这件事做的十分隐蔽,其实月亮看得一清二楚。做贼心虚,他从此不敢抬头望月,担心月亮说出他隐秘的心事。
他感到心里的火在燃烧,一夜辗转不眠,经受着春夜的折磨。
那位女孩儿高中毕业后,进入工厂里工作,吃上了商品粮,两年后嫁给了一位工人,从此,村子里的人们便很少再见到她了。
他喜欢她,就跟喜欢自己的妹妹一样,但又感觉有点儿不太一样。
“骡子”从未进过校门,他感觉自己跟人家比,简直是活在两个世界。
从此,他安心做农活,渐渐遗忘了那个温柔的春梦。
“骡子”家的邻居是兴钢家,他在市里的酒厂打工,属于合同工。兴钢尽管在酒厂上班,却是滴酒不沾。他媳妇独自在家,跟女儿过活。酒厂离家不算远,但他常常是隔上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夫妻俩聚少离多,兴钢一心要儿子,而媳妇却再也没有怀孕,相聚时便常常吵架。村里的一位壮小伙经常来家中,帮助他媳妇干粗活,孤夜难熬,日久生情,一年工夫,小伙子帮他媳妇生下一个儿子。纸里包不住火,好说好散,很快离婚。女儿归兴钢,儿子只能留给媳妇。
利银是兴钢的堂兄,曾担任生产队里的小队长。九儿是家中的小妹子,长得娇小玲珑,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模样,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利银也是把她当作妹妹看待,总是想方设法给他分配轻松活计,又常常帮她做活。没过多久,两人公开恋爱,形影不离,只待九儿的父母同意后,便可完婚。两三年过去了,但女方父母就是不松口,据说是嫌利银年龄大,其实他只比九儿大五六岁。这一点,在农村里真是算不上什么。
两人爱得如胶似漆,九儿的父母却悄悄地委托媒婆,在远远的乡村里定下了一桩婚事,重阳节过后没几天,九儿含泪出嫁。
利银哥受到这次精神打击,顿时失去了精气神,倏忽二三十年过去,渐渐成了村里的光棍汉。
兴钢离婚后,有位热心人给说合,兴钢媳妇携子嫁给了利银,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顺顺利利。利银哥攒钱给儿子盖新房、娶媳妇,两口子帮助带孙子,颐养天年,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有时,饥不择食,食不果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窝边草回头草的,吃起来也挺香。
利银哥的年龄比我大一轮,他的属相也是马。
今年暑假,我登上了厦门鼓浪屿,岛上盛开三角梅,五颜六色,妖娆娇艳。细细观赏三角梅,令我顿时想起利银哥三角恋爱的罗曼史,不禁哑然失笑。在那遥远的小村庄,同样盛开着艳丽的三角梅,迎风绽放,摇曳多姿。
时代的三套车乘着岁月的风,很快来到了1980年代,一个充满活力的新时代到来了!
农村改革,实行大包干,落实责任田,解散生产队,评分集体财产。农具好分配,作价处理,牲口很难分下去。人们争抢小毛驴,好养活。牛马骡子不好养,吃的太多,农闲时节即使是一天不干活,也要吃上几十斤草料,养牲畜真是不划算。最终,牲畜被赶往县城大水坑的骡马集市出售。
后来,家家户户都买了拖拉机和汽车,牲畜渐渐从村子里消失了,只剩下村北树林里的养殖场,有人在那里养起了几百头荷兰奶牛,年收入达上百万。
我心中始终惦记着那匹退役军马,询问利银哥,他却苦笑一声:“谁知道呢?”
生产队的饲养员最舍不得抛弃这群活物。后来听说,饲养员也在多方打听,才得知那匹老马被卖到了远离县城的榆树林乡崔池村。
马的结局,应当比牛羊猪要幸运几十倍。
这里的人们不吃马肉,只是屠宰牛羊猪,马因此得以寿终正寝。
一匹马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但却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亲切而熟悉的身影,依旧俊美如昔日。我忽然化身为那匹枣红色的老马,不停奔跑,回到故乡秋收之后的原野。耳畔响起一串清脆的喷嚏,这是马用它的大嘴巴打出的喷嚏,非常响亮,把我惊醒了。
国典叔在吃饱饭之后,也常常用他的两片厚嘴唇做出近似的动作,同样响亮,悦耳动听。一个喷嚏,捎带着剔除了留在齿痕间的食物残渣。
探头窗外,一弯新月正楚楚,花丛中传出几声野猫叫春的声音,嘶哑而略带一丝凄凉的意味。
清晨走出梦境,我来到了大学校园,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到学生食堂吃早餐,算是一天中最轻松愉快的时光。排队买好了一份早餐,双手端着碗碟,正在四处寻找座位,恰好碰到了武装部的马振中,于是我俩就并排坐在一起吃早餐,闲谈中聊一聊各自近来的工作,以及校内的各种小道消息。
马老师是一名退伍军人,我们相识还是在一次学生军训成果汇报表演结束之后。他转业来到学校,分配在学工部所属的武装部,平时担任新生的国防教育公共课程教学,新生入学后,他负责组织军训。这对于他来讲,简直是太轻松了,如同当年在军中给新兵讲授军事基础知识。
这次担任军训任务的士兵,恰好来自马老师从前服役的老部队,我们正是在学校宴请部队领导的晚宴上,紧挨着坐在了一起,不但酒喝的痛快,聊的也很投机。
在交谈中得知,他曾在军中担任排长、连长、营长、副团长职务,服役25年,是一位典型的军事干部。看他的神色,听他的口气,颇像军迷们熟知的那位傲慢的巴顿将军。也许是酒精在起作用吧,他频频举杯,一饮而尽,不但跟自己老部队的战友们喝,还主动给校方的人员敬酒,让我见识了他的热情与豪爽,他在酒场上尽显军人本色。
他是一位退役中校,曾经是一位纯粹的军事指挥官,转业的时候误闯进大学校园,量才使用,因人设位,于是被学校人事处安置在武装部。他在军校学习的专业正是军事理论,尤其是对于局部武装冲突研究情有独钟,国防教育课正好发挥了他的专长。他在课堂上讲授巴以冲突、抗美援朝、法国入侵越南、美国入侵格林纳达、古巴导弹危机、马岛争夺战、海湾战争等等经典战役,细致讲述一江山岛作战、珍宝岛保卫战、中越西沙之战、中印边境武装冲突、以军突袭戈兰高地、对越自卫反击战等案例,从战略、战役、战术三个层面及指挥官的军事指挥艺术方面剖析成败得失。他上课不看教科书,教案是自己准备的,只是让勤工助学的学生帮助制作了一份PPT课件。那些战例早已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不用备课,条分缕析,鞭辟入里,侃侃而论。他讲得精彩纷呈,博得满堂喝彩,很快便拥有了一批拥趸的铁杆军迷粉丝。这倒是让他感到十分诧异,没想到大学生中竟然有这么多人,对世界军事具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我们交往了一个学期之后,才得知马老师还是一位文学爱好者,这让我俩在酒之外,又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从此无话不谈,逐步成为知心朋友。
那年,我正在编辑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曾经托人找到本市一位不太有名的作家,请求为我的小说集写一篇序言,不料却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得到答复,当然也就没有得到满心期待的那篇名人序言。
我向马老师提起此事,心中尚存愤愤。他安慰我:“春生,你要是不嫌弃,把你的小说稿拿来给我看看,我帮你写一篇。不过,你们宣传部可都是大笔杆子啊,我这位武夫在文人面前班门弄斧,那还不让你们见笑?”
“哪里、哪里!谢谢!”
我在疑惑中热情地伸出手,用力摇晃了几下他那双宽厚的大手。
几天后,他送给我一篇辞采飞扬的文章,不只是对我的几篇小说评论一番,而且还从当代中外小说创作的总体情况,论述了小说的创作方法,可见他对小说是深有研究的。自然,序的结尾也不吝词语对我的写作大加赞扬,多有溢美之词。
遗憾的是,我的这部小说集至今没有出版,真是愧对马老师的那份真挚的友情。
他的身世阅历着实令人着迷。
听人讲,他是在太行山中的军营服役,军校毕业后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结婚后便在城市里定居下来。在结束了长达二十五年的军旅生涯后,他转业来到大学,放下枪杆子,拿起笔杆子,开始了笔墨生涯,他自称“二杆子”。在寂静的大学校园里,默默完成了从军人到文人的华丽转身,从一位赳赳武夫蜕变为儒雅学者。不过,军人的气质早已融入血液,人们从他挺拔的身姿和矜持的仪容,尚能看出昔日军人的风度。
我问他:“这个转变太难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呢!”
他微微一笑。
振中喜爱大学校园生活,清贫而安逸,充实而忙碌。
他每天都是早早地来到学校,去操场跑步,在湖畔漫步,午间还到游泳馆游泳半小时。在学生食堂用餐,坐在青年学生身旁,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谈论一些热门话题,感受青春气息。
通常,他的早餐吃青菜香菇或梅干菜包子,再加一杯豆浆。午餐很简单,不是西红柿鸡蛋面,就是打卤面,夏天改为鸡丝麻酱拌面。晚餐是各种馅的水饺,茴香猪肉馅吃的最多。回家吃晚餐,通常妻子准备的也是水饺。
“好吃不过饺子。”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总爱说这句话。
这是北方的一条谚语。
如果在学校食堂吃晚餐,吃饱饭不必着急回家,他肯定要走进图书馆,用读书来消磨黄昏好时光。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唯有读书令人放松身心,享受独处的寂静与悠闲。
阅览室的桌椅都已被学生占据,他只好在公共阅读区域找到一张空闲的沙发,随心所欲地浏览刚刚发行的文学期刊,一股浓郁的油墨清香扑面而来,多么熟悉的气息,令人陶醉。或者到书库里逡巡一番,找几本文史哲方面的社科书,拿到沙发上细读,遇到精彩词句,赶紧拿出笔和本抄录下来,好像寻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学生们叫他马老师,我也叫他马老师,校机关副处级以下的都喊他“老马”,部处长们却呼为“小马”,或者直呼其名,听起来很亲切,尽管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的年龄都要大几岁或者十几岁。校领导却谦虚的很,像学生们一样称他为“马老师”。
在我们宣传部,大家都直接喊我的名字,所以“春生”之声时不时就会在偌大的五人联合办公室里响起。我给人打电话时也是自报家门:“我是春生。”
只有在我们部里勤工助学的四位同学,见到我便迅速站定,毕恭毕敬地高喊:“杨老师好!”
大学里对教师一律称“老师”,这里面包括了助教、讲师、副教授和教授,只是对于获得两院称号的院士显得格外尊重一些,称为“老先生”。学生和教师对机关干部以及机关干部相互之间也以“老师”相称,学校里的勤杂人员见人则连声叫“老师”,遇到学生就叫“同学”。对于处长以下的干部,人们很少以其职务相称。因为多数人的职务是每隔三五年就要变化一次的,所以,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叫老师,都不会错。
大学里编配了“校长助理”一职,大家都不知如何称呼为好。叫“助理”吧,似乎有点降低了级别。叫“校助”的简称,又好像不太严肃。后来,就“助理”“校助”的胡乱叫起来,日久人不以为怪。
同社会上的社交场合一样,人们称呼一个人的职务,通常要去掉副职的那个“副”字以示尊重,弄得外来人不知哪一个是一把手,哪一个是二把手,私下打听一番,才能搞清楚。
大家都喜欢使用简称。譬如把张处长叫做“张处”,把王院长叫做“王院”,把图书馆的李馆长叫做“李馆”。这些简称,简单得有些随意的味道,如果口气俏皮一点儿,就含着谐谑或嘲弄的意味。而每一个领导干部在教职工面前都表现得十分谦虚,在电话中都是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没有人说出自己的工作职务。相反,你如果在教授面前说出自己的头衔,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心中忿忿不平:“哼,什么东西!不学无术!”
有些称呼也会遇到麻烦。比如一位姓傅的人当了处长,按照“姓氏+职务”的惯例,只能叫“傅处”,谐音就成了“副处”,等于给人家降了一级;而一位姓郑的副处长就被称为“郑处”,谐音就成了“正处”,等于给他转正了。
绝大多数院领导都是教授或博导,教学与科研才是他们的正经事,行政工作反倒是成了兼职。学生叫他们老师,私下里则以“老板”称之,教职工称他们现任的领导职务。
退休的教师仍被尊称老师,而从领导职位上退下来的人,称为老师算是尊重,叫你“老赵”“老钱”也不算瞧不起你。
叫老师最亲切。在一所大学里,谁都是你的老师,好好当一名学生吧!
老马的内心深处有一道伤痕。在一次聚餐的时候,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他喝干了一杯酒,忽然情绪黯然,令人摸不着头脑。
酒最容易令人敞开心扉,我于是才得知他还参加过一次学校的校内公开招聘。
晴朗的一天。那已是十三年前早春时节的一天。
校园里的榆叶梅和西府海棠开得正艳丽,爱晚湖畔的杨柳绿莹莹耀眼,柔情的柳丝在春风中舞动,走在校园里,处处感受到春的温情,处处呈现清新的诗情画意。
就是那一天,清晨来到学校后,马振中破例没有在校园里散步,而是在办公室里精心梳理打扮,穿上很少穿的一套藏青色西装,打好领带,擦亮皮鞋,为参加上午的竞聘会做着细致的准备。
一个月前,组织部在学校办公网上发布了聘任通告,招聘处级干部。其中有一个职位,对照任职条件,马振中感觉自己完全符合,可以说是绰绰有余。而几天前读报,报上刊登了某市招聘市长的告示,看看任职资格和基本要求,自己基本符合要求。只是感觉市长的职位离自己太远,天上的仙鹤不如手中的麻雀,还是先选择这个处级岗位吧,将来还有机会竞聘市长。于是,赶紧整理个人竞聘材料,按照通告提出的要求,撰写自己的任职经历、自身优长、工作思路,准备了八分钟时间的竞聘演说,反复练习了几遍。新上任的学工部部长很关心他的事情,她提醒马振中,要严格控制在八分钟以内,他于是便把竞聘的演说词限定在了七分半钟。
竞聘会在学校会议楼的一个阶梯会议室内进行,校机关的六名处长担任评委。此外,还有各院级单位的群众代表三十余人,这其中就有一位校长助理。他今天不代表领导,而是代表群众。还有一位学院的党委书记,是一个典型的语言逻辑混乱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并没有通知他参会,但他听到风声主动跑来参加,会议组织者也没有阻止他进入会场。这家伙坐进会议室,东张西望,活像一只猴子,一刻也不能安静,左顾右盼,随时与邻座的人谈话。与其说他跟人说话,毋宁说他是在那里自言自语。
六名处长和三十多名教师坐在了评委席,前者占居了前面一排座位,后者则散乱地坐在第二排以后的座位上。处长的评分占很大的权重,其余人只是代表民意,属于民主测评。这种安排,是学校主管此一职位工作的副书记的意图。
参加竞聘者四人,一位是学院的团委书记,一位机关的科长,还有工会办公室主任,此外就是马振中。两男两女,一决雌雄。
不知这是不是一场冠冕堂皇的萝卜招聘,但无疑萝卜只有一棵,不可能一刀切萝卜切成四瓣,每人分得一瓣。只能让一个人得到,其余三个人只是跟着乱凑热闹罢了。
那位科长是一位俊俏的小姑娘,据传是学校主管干部工作的常务副书记钦点,文静小巧,获胜的可能性最大。这位常务副书记主管干部工作以后,大胆提拔使用年轻干部,尤其是钟情于年轻貌美的女干部。按照他的观点,重要岗位的领导干部是代表学校形象的,一定要选好配强。在这样的逻辑思路引导下,一个又一个美女走上了领导岗位,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使得学校干部队伍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呈现出朝气蓬勃的新气象。美貌比美德还要重要,才干可以慢慢提高,主要还是要让领导看着顺眼、用着顺手。
马振中本来对竞聘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想到这一层,心中不免增加了一点儿忐忑。
三位竞聘者逐一进入会场应聘,他排在后面,最后一位。
马振中曾多次在这里开会,当听众,这次扮演的角色不同,所以感到有些异样的气氛。
坐在发言席上,打开电脑,开始演说。开始还是有些紧张,后来便挥霍谈吐起来,神态镇静自若,词语抑扬顿挫,仿佛变成了某位校领导在主席台上作大会发言。
没有人提醒时间或者阻止他的演说,估计没有超时。很好。
接下来是评委提问的环节。
坐在第一排处长席的那位人事处处长,一直为一个理论问题困扰多年,她向前面三位竞聘者提问,皆无言以答。
“工会与教代会有什么区别呢?”
这真是一个问题。
她那双疑惑不解的大眼睛又开始向马振中发问,笑一笑,似乎在期待着给予满意的答案,揭开这个令许多人迷惑的谜。
谜底就是一句话:“工会是一个组织,教代会是一项制度。”
欧,哦,嗨,嘿……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涣然冰释,人人脸上露出轻松的笑脸。
然而群众评委的提问却不是这么轻松的氛围,有人借此机会开始向马振中发难了。
首先是混在群众当中的那位校长助理。他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讲了一句话,问马振中的大学是什么大学。这是明知故问。马振中在介绍个人简历时,说明是军校。显然,不是本校毕业的,他把马振中看成了外来移民和外星人,于是要另眼相看了。
紧接着是一位英语教师,语焉不详地提了一个问题,马振中便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最后是一位校办企业的工会主席,睡眼朦胧,含糊其辞地提出了一个怪问题,不等他回答,会场内一片笑声,但马振中还是礼节性地给他解释了两句话。
竞聘结束了,耐心地等待结果吧。
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公布竞聘的结果。马振中找了两位处长打听了一下,说是校领导们还在研究,估计意见不一致,议而不决,暂时搁置不议,职位空缺。
葡萄熟了,还挂在架子上,诱人馋涎,那该是多么甜的葡萄啊,在风中散发出阵阵香甜的气息,诱惑着葡萄架下想入非非的四匹狼。
又过了几天,组织部长给他发来一封电邮。大意是说,感谢你参加竞聘,目前没有合适人选,聘任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这与他猜想的情况基本一致。
不久,组织部长调走了。
这位部长在这个位置上只呆了十个月。此前,他是教务处长,在任内干了一件漂亮事,深得副书记赏识,于是从教务处调到了组织部。
他干了一件什么事呢?
副书记的夫人是一位系主任,在教务处长的不懈努力下,接连获评市级、国家级教学名师,此后又评上了五一劳动奖章,诸多荣誉接踵而至。就连工会也主动献媚,赠送一个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
无巧不成书,恰好市内某大学招聘负责教学工作的副校长,组织部长曾任教务处长,完全符合条件。在副书记的热情举荐之下,顺利地走上了校领导的岗位,高高兴兴上任去了。他写给马振中的那封电邮,就变成了告别信,从此杳无踪影。
几个月之后,副书记也高升了,从这座城市调到了另一座城市,担任了某大学的一把手。
组织部长和副书记的职位很快配齐,而那个公开竞聘的职位还悬在那里。
这就好比四个女人争抢一只价格昂贵的花瓶,谁都想一个人拿走,抢来抢去,谁也别想拿到手。花瓶还放在那个地方,谁也得不到,谁也不想要了,都想把它打碎,于是大家就可以心平气和了。
但花瓶还是稳稳地放在那里,正像狼群头顶上高悬着的那串熟透的葡萄。
羊羔虽好,众口难调。现在的问题是,羊羔只能给一个人吃,众口一词都不愿意。四只狼撕抢一只小羊羔,羊羔没有受伤,四只狼反而互相撕咬起来,个个伤得不轻。
几个月过去了,架子上的甜葡萄变成了酸葡萄,酸葡萄定律开始发挥作用了。既然高悬在头顶上的是酸葡萄,谁还仰着脖颈等待?四匹狼四散而去,吞咽着自己嘴里苦涩的口水。
竞聘,引起人心中的竞争之心,撩拨欲望的火焰,尽管获胜或者失败的结局不一样,但无意中却激发出人人心中隐藏着的人性之恶。毕竟,官场的竞争不同于体育赛场,胜败不是取决于裁判的公正裁决,而是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升降沉浮,殆由天数耶?
那时,马振中并没有闲暇工夫思考这个问题,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他。竞聘结束后,此事便置之脑后,全部心思筹备学校即将召开的一个重大会议。他是这次大会的具体组织者,筹备工作千头万绪,夜以继日加班做准备。在两个月时间内,组织召开六七次预备会,起草十几万字的二十余份会议材料,按照时间节点推进各项工作,惶惶不可终日,矻矻不得喘息,忙得不亦乐乎,哪里还有心思顾及竞聘结果呢!
工作要紧,就像一匹马驾着疾驰的车子,扬蹄飞奔,想要停下来都是不可能的。马属于马车,马不属于它自己,马的命运只能与马车绑定在一起,无休止地向前奔跑。
于今三年,架子上的葡萄,变得酸了?还是保持着甜?
葡萄架下的四只狼都已怏怏离去,各自寻觅另样的美食去了。结果,那串熟透了的葡萄,被一只怀孕的哈巴狗吃到了嘴里。
“咦,哪里放炮?”
“欧,他们过年。”
这是一千三百年前的故事 但仿佛发生在十三年前的大学校园。
十三年,马振中早已忘却了葡萄,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失眠的夜晚,夜色很黑,月亮难免显得有些孤独了,孤零零的悬挂在暗淡的天空。一阵风吹起,树梢开始晃动,受惊的鸟儿尖叫一声,从树巅飞起,从窗外的那棵很高的榆树上飞走了,马振中看见那只胆小的鸟儿飞进了附近的花园里。
那座花园封闭已久,缘于十几年前的一场风波。那时,花园没有围墙,也不设护栏,住在附近的人们,早晨和晚上都来,在花园里散步,孩子们则在花园的空地上玩耍,里面十分热闹。深夜的花树下,也会有恋人们流连徘徊。不久,有人在花园里练气功,后来又开展宗教活动,花园不得不关闭,任何人都不让进。没有人的花园才像一座真正的花园,草木葳蕤,花开花落,反倒是成了鸟儿的乐园。
马振中注视着远方的花园,夜空中的月亮不知何时隐没了,群星也都随之散去,不见一颗。深夜,人们都入睡,只剩下他呆呆地站在悬挂夜空的楼台上,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返身走回客厅,顺手从茶几上拿过一个纸盒,从里面掏出一板药,缓缓地掰出来一小片,送进嘴里,然后端起一杯凉水,慢慢而饮,把药片送下去。这是一粒安眠片,它应当在十几分钟之后发挥效果,但他心里很清楚,大概要等半小时后才见效。每个夜晚都是这样,所以也不以为意,不困就不睡,何必难为自己。于是,又站起身来,悄悄地走向阳台。当他路过卧室的时候,听到了妻子疲惫的呻吟和女儿顽皮的鼾声,就像从她们梦境的边缘轻轻走过,不出一点儿声响,脚步比风还轻。
马振中又站在了楼台上,呆看着空阔的夜色,已是深夜,汽车在马路上疾驶,传来连续的呼啸,而站成两排的街灯发出呆滞的光线,似乎都有了睡意。此刻,他也有了些微睡意,但不睡也不困,等到过了子夜时分,头脑比白天还要清醒。他不愿想白天的事情,假若想起白天的那件事情,就会驱赶跑了今晚的那点儿微乎其微的睡意。对,不想,什么也不想,睡觉去吧。再看看窗外的夜色,似乎也由暗黑变成了青蓝色,具有了浓郁的诗意。他心中很清楚,不要留恋这份诗意,夜色的诱惑总是不怀好意,别理它,那不是灵感降临,纯粹是一种幻觉,还是应当抓紧睡觉。夜半,安眠片开始发挥功效了。
在太阳升起之前,他肯定会醒来,这是二十五年的军旅生涯养成的生物钟。醒来,头脑有些清醒的时刻,马振中已经站在了大学的校园里。每天清晨,他肯定在校园散步,心中感觉就像走在昨夜的梦境中。或许是常年服用安眠片产生了幻觉,不管是什么季节,不管天气多么热,或是多么冷,他都会在清晨做白日梦,像是一位夜游症患者刚刚走出梦境,在偌大的校园里徘徊,观赏花草树木在四季中的细微变化,他觉得观赏植物的季相变化,比读书赏画还有意思。而近来却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不是他的错,应当是正常的心理反应。
什么错觉呢?他感觉这座校园就是想象中的精神病院。他没有去过精神病院,但曾经从医院的门前经过,看到里面是那么安静,就跟眼前的校园一模一样。
快到上课的时间了,他知道应当走到食堂去吃早餐,但忽然想到昨天的事情,顿时失去了食欲,掉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今天没有他的课,他打算把那篇国防教育论文再精心修改校对一遍,争取把这篇两万余字的长篇论文发出去,力争在国内一级学术期刊上发表出来。他这段时间一直在鼓捣这篇东西,旁征博引,精思傅会,逻辑论证,绞尽脑汁,暗中下决心搞出一份有分量的东西。如果今年申报副教授,这篇论文会起到关键作用。
无疑他今天的情绪不好,都是因为昨天的那件事情。
昨天,组织部长带着一名干事来到办公室,邀请他谈话。他曾应聘处长职位,落选。那个位置闲置了三年,近来有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干部应聘,而且据说只有她一个人应聘,看来是不二人选了。空了三年的一个职位,为什么组织部一直让它空着?现在重新招聘,为什么只有一位美女干部应聘?在他看来和想来,这都是谜。这是校长设下的谜语,只有组织部知道谜底。
组织部长也是一位美女,进门就是笑眯眯的样子,像嫖客那样轻蔑玩弄的笑,并且在谈话过程中始终保持着这种微笑的姣好面容。
言笑兮兮,非来贸丝,来即我谋。
谈话、考察、民主测评、征询意见。
她反复问马振中有什么意见,他坚持说没有。他只能说没有,因为他曾经提出过一些意见,竟然差点引火烧身。一周以前,副书记把他请到办公室,毫不吝惜词语,把他的才能夸奖了一番,那意思是快要提拔重用他了,打算给他找一个更能充分发挥才能的职位。而他从副书记的笑模样中看得出来,大概是要收拾你了。组织部征求意见,就是不让你提意见,而你却老老实实提了意见,打乱了副书记的如意算盘,不识时务,不收拾你收拾谁!此时他才醒悟过来,部长像嫖客那样轻蔑玩弄的笑,包含着调戏的意味,笑里藏刀,看你还敢提意见!
面对那副笑脸,马振中顿时感觉被刺了一刀,他分明感觉到了刀伤带来的疼痛,隐隐的痛,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疼了起来,一会儿就麻木了。这时错觉开始产生,他突然回过神来,浑身都有了被强奸的感觉。那位美女部长倒不像是强奸犯,而是仍在笑眯眯地向你征求意见。但他觉得她是在询问自己,被强奸的感受如何?这时,他想起来一位美国女权主义者讲过的话:“当你意外遇到强奸的时候,要立刻变得温柔起来,把受罪当成享受。”
近日网上一则消息称,台湾的一位女中学生用初夜换取苹果手机,她说忍一下就过去了。想到这里,他便很快装作快乐的样子,装出笑眯眯的样子,说自己感觉很好。得到满意的回答,美女部长又像嫖客那样轻蔑玩弄地笑了,像一缕初春和煦的风,飘然离去。
这时剩下他一个人留在会议室里,被强奸的感觉使身体痉挛起来。被侮辱被损害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不能自己。他拿起手机,给组织部长发出了一条短信,骂她是强奸犯。
这种被强奸的感觉从昨天持续到今天,疼,难受,懊丧,愤怒。因此,他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徒然地打开电脑,开始网游,根本没有心思校对那篇论文。
细细一想,他似乎觉得不对劲。哪有女的强奸男的?这是不是梦境呀?黑白颠倒,是非混淆,弄不好你就是强奸犯,却阴差阳错感受到了被强奸的感觉。没错,这不是一起冤假错案,肯定是强奸案,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知有多少受害者。你可要小心了,副书记会把你当作强奸犯处理。
他忽然想起了英国阿克顿勋爵讲过的一句话:
权力使人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贪官不只是贪财贪酒贪名利,还贪色呢。据传湖北天门的一位女市委书记和深圳某区女公安局局长,分别接受多位男性下属的性贿赂。你想起贾宝玉的意淫和琏二爷的滥淫,以及石头所说“男女相逢便主淫”的那句名言,立刻想到嫖客脸上的淫笑。官场有一个潜规则叫玩人,玩权术,领导要玩你,不让玩,你就滚蛋吧!别叫疼,你一叫唤,引得全校师生都知道你被强奸了,只能增加你的羞辱。你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难道智商还不如那位台湾的女中学生吗?别出声,忍一下就过去了。
从此,马振中学会了忍耐,脸上装出笑模样,就像他们那样的笑着。人们都说,马老师变得文质彬彬,颇具学者风度,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一位退役军官。
后来大家才知道,马振中之所以常年失眠,是因为他的家就住在精神病院围墙的那一边。
在大学里工作有许多好处,除了每年有三个多月的寒暑假,还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再加上法定节假日,一年倒有四个多月的休息时间。另外,图书馆里丰富的藏书可以免费阅读,还能大大方方地走进教室,旁听任何课程。
马振中的媳妇早已退休,每日宅在家中做家务。儿子也已成家立业,夫妻二人的日子很是悠闲自在。每逢节假日,儿孙一家人回来,热热闹闹忙碌一天,很快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马振中下班后并不着急回家,等到同事们陆续离开后,他独自留在办公室练字。把办公桌上的物品清理一下,铺上宣纸,洇湿毛笔,调好墨汁,随心所欲地挥毫书写。临摹《千字文》是必作的功课,就此打好书法基本功。渐渐,他在书画圈子里小有名气,开始参加各种名目的书法展览。他每天临摹楷书,但创作书法作品的时候,却是写草书。他的章草更是近乎天书,一篇近百字的四尺大幅,没有人能认出四五个字,他却自得其乐。
某日黄昏,马振中来到教学楼,走进一间敞开着门的教室,空阔的教室里只有十几位学生,散漫分布在教室各处地方。一对情侣坐在最后一排桌椅,相依相偎,窃窃私语,课桌上的两杯奶茶还剩下了一半。
马振中巡视一圈,在靠窗的位置悄悄地坐下,聚精会神听课。
华发苍颜的老教授站在讲台上,右手捏着半截白粉笔,把它当作指挥棒,讲话的时候,指挥棒在空中挥舞,洪亮的声音灌满了整座教室。黑板只露出了四分之一,大部分被白屏幕遮挡,播放PPT课件。老教授按照自己的思路授课,常常忘记课件翻页。偶尔抬头看一看课件,发现投影的页面早已落后于正在讲解的内容,于是俯身到讲台上摆放的笔记本,翻到当前讲解内容,继续授课。
黑板上只有一行字的板书,细看却是“白马非马”四个字。
老教授声音响亮,逻辑推理,条分缕析,解析中国古代哲学的丰富内涵。一堂课到了答疑环节,学生们都低头不语,担心老师提问自己。有一位女生抬头望望窗外的景色,老教授就示意她回答。女学生缓慢站起来,诺诺地说:“白马——神马。”
同学们都笑出声来,纷纷抬起头注视着神情肃穆的老教授。
“你坐下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教授并没有发火,也便不再提问。
他挥手在黑板上写出八个字:
“我犹昔人”“我已非我”
老师开始布置作业,这是一道思考题。
“请同学们根据黑板上的两句话,剖析晋代僧肇的佛学思想根源与中国古代哲学思辨色彩的异同。”
“下课!”
马振中回到办公室,关闭电脑,背起公文包,锁上房门离去,五层高的办公楼里空无一人,走廊里回荡着他的皮鞋发出的沉重声响,均匀而响亮。
在办公楼出口,他主动跟保安挥手示意。这位保安是一位优秀的退伍兵,执行学校军训任务时被马振中留下来了。保安赶紧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说:“老领导,您慢走。”
在偌大的校园里,马振中只有在遇到这位保安的时候,才会找到当年当军官时受人尊重的那种良好感觉。
回家,还有一位忠实的女人和一顿丰盛的晚餐,耐心等候着他。
“我犹昔人”,不错,我还是我,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我,不是别人。只是不知别人是不是还这样看待我?
“我已非我”,我不是我,我是谁呢?
从校门到家门,回家的路程,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马振中一路上都在思考哲学教授布置的这道难题。
“嘿嘿,不想了,再想下去,我就变成老教授了!”
临近自家居住的小区大门,他终于想明白了。
高校定点帮扶西部贫困县,学校对口支援甘肃省平凉市庄浪县,需要选派两名挂职干部。组织部抓紧物色人选,驻村第一书记选派了外语学院的学工办副主任,是一名刚刚入职两年的27岁青年教师。挂职副县长的人选却迟迟难于确定。组织部先后确定了三名人选,却都不太愿意去,提出了各种理由,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家中的孩子太小,需要每天接送上学,的确离不开身。
马振中得到这一消息,主动请缨,通过学工部长向组织部长转达了自己的意愿。组织部很快同意,立即报告教育部,同时与庄浪县委组织部沟通,校地双方商定下来马振中挂职副县长事宜。
腊月初八,在北方的这座海滨城市里,有“过腊八”的风俗,早餐喝“腊八粥”,中午吃羊肉水饺,以此迎接隆冬季节的到来。
马振中没有顾得上喝“腊八粥”,清晨六点便到达滨海机场,乘坐七点零五分起飞的第一架航班,飞往甘肃庆阳机场。组织部的一名副部长送他赴任。
庆阳机场于三个月前刚刚启用,每周二四,有直通滨海市的航班。
从庆阳乘坐长途汽车,在陇原山地的褶皱间颠簸三个小时后,到达庄浪县,他们赶到事先约定的酒店,县委组织部长和县委办主任早已在大堂等候。
时近黄昏,一场大雪覆盖了庄浪县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晚上,县委书记设宴接风,县委常务副书记、组织部长、县委办主任等人陪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次日,县长设宴,只有县政府办主任在座。涮火锅,气氛轻松,相谈甚欢,比昨天喝酒还要多,直到夜半才散场。
组织部副部长返回学校,马振中便开始到县政府办公大楼报道上班,他的办公室就在县委大会议室旁边。这位退役中校全身心投入到庄浪县“决战脱贫、决胜小康”的攻坚战中。
庄浪县地处陇东山地,盛产“陇原红”苹果,皮儿薄,个儿大,又红又脆又甜。定点帮扶工作从消费扶贫入手,马振中着手联系学校学工部、工会和后勤集团,购买庄浪苹果,发给师生们,又协调后勤部门主管的食堂超市进货销售。春节过后,新学期开学不久,学校便完成了消费扶贫的年度任务指标。借助“陇原红”,马振中的挂职工作实现了“开门红”,得到县长和县委书记的夸奖。
光阴易逝,两年挂职扶贫的时间倏忽而逝,在临近元旦的时候,马振中又回到了自己的学校。
熟悉的校园,久违的校园,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兴奋之情才渐渐平复。
每当有人打听他在庄浪县两年挂职的情况,他总是笑着说:“挺好!挺好!”
回到学校武装部,马振中接过自己原来负责的工作,又开始给本科生教授国防知识教育通识课,同时还协助学工部做一些临时性工作,很快便恢复了忙碌而有规律的校园生活。
“我犹昔人”“我已非我”。
马振中忽然想到了两年前聆听哲学教授讲课的情景,终于把这道思考题想明白了。在经历了两年地方挂职扶贫之后,重归校园,他从东晋僧肇的论辩中似有所悟,而又难于言表,只可意会。
学校组织部组织为期一周的处级干部履职能力专题培训,培训对象为校机关处级干部,结业式安排在新校区宽敞明亮的大礼堂。机关处级干部只有八十余人,只能占据大礼堂前几排的座位,未免显得空荡荡,于是便通知全体科级干部参加会议。
校机关有五百多人编制,科级干部占了三分之二,参会人员也应有三四百人,但那天来开会的人不过一百多人,集中坐在了大礼堂中间的座位区域。
宽大的主席台正中央摆放着一把椅子和一张会议桌,特邀校长作报告。
校长在讲解企业管理艺术的时候,列举了几个经典管理案例,细致分析了管理学中的“奥卡姆剃刀”“吉尔伯特法则”“格瑞斯特定理”“福克兰定律”,让听众深受教益。校长在讲“福克兰定律”时,顺便还讲到一个笑话,他讲完之后,仰头哈哈大笑,台下却鸦雀无声。校长端起茶杯,轻轻呷一口茶水,放下杯子继续讲座。
物业公司选派的服务员端着水壶走上台去,给茶杯续上水。
等到校长的辅导报告结束之时,大家才使劲鼓掌,“噼啪、噼啪”的掌声在空旷的大礼堂里回荡。
校长起身走下台,坐在了第一排座位,整个会场里也只有他面前摆放着一只小巧的茶几,台面上只有一只白瓷茶杯,孤零零地占据茶几的中心位置。
组织部长走上台,站在发言台前,对校长的报告大加赞赏,并建议大家再次鼓掌感谢。于是,刚刚消失的掌声又重新在会场里响起。散会,大家纷纷起身奔向门口,会场内外顿时响起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在大礼堂通向办公楼的路上,马振中左顾右盼,却没有发现几个熟悉的面孔,看到的几乎都是陌生人。
重新归来,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梦境之中。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忽然想起了中学课文《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那句话,哑然失笑。
“校园里有一片翠绿的芳草地,而草原却在遥远的远方。”
马振中走出办公楼,仰头瞭望蔚蓝的天空,吟诵着自己多年前写出的诗句,缓缓而行,不时俯身观赏路旁盛开的西府海棠花,繁花满枝,随风飘飞,轻轻地踩踏粉红色的花瓣,独自走向学生食堂去吃晚餐。
今晚,吃三鲜饺子,还是茴香肉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