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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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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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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像外婆一样宠着你

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临近,夜晚从四面八方传来稀疏而浑厚的鞭炮声,也许是有人正站在寒风中兴奋地燃放绚丽的烟花吧?年关近,年味浓,在岁暮的温馨气息中,很容易让人怀旧,我近日每每想到自己的父母,昔日过年的情景时时浮现眼前,依稀呈现在梦境之中,仿佛再现出父母日夜忙碌着准备全家人年夜饭的情景,父亲到县城的年集上采购年货,母亲则在家中精心制作各色美食。

这一切都已隐入了记忆的深处,朦胧就如同一个梦。

我更多的,是怀念外婆的亲情。老人家过年的时候都会在我家,大约“破五”过后,就要回到自己清冷的小屋中独自过日子。外婆不爱热闹,她喜欢清静,很多时候都是默默独坐,终日不与人言。

但外婆爱跟我说话,也只有我去了她那里,外婆才打开了话匣子。有时,她从迎门橱中变戏法似的拿出各色美食,诸如蛋糕、水果糖、柿饼子、炒花生之类的食品,摆在我的面前,她则端坐在炕头上,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填满饥肠。我知道,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这些美食都是亲戚们探望外婆时馈赠的礼物,她全部喂给了自己喜爱的这只贪吃的馋猫。

我出生的时候,外公就早已离开了人世。听亲人们讲,外公是一位身强体壮的硬汉,不知何故而早早故去。舅舅在远方的城市工厂里工作,姨远在云贵高原的部队随军而四处漂泊,只有我们家跟外婆住在同一个村庄,自然而然是母亲照料外婆的日常生活。

我在八九岁的时候,便成为了外婆生活中的小帮手。冬天的早上,从我家居住的村南端,跑到外婆住的村东头,给她点燃火炉。外婆便在火炉上熬粥、烤馒头,用炉灰的余烬煨熟红薯,这便是她的早餐,也许就是她一天的饭呢!是的,外婆饭量极小,通常一天就吃一顿饭。中午,母亲包饺子或是煮面汤,做熟了饭,先要盛出来一碗,让我在饭前给外婆送去,再回家吃饭。绕过村东的菜园和打谷场,我双手紧紧地端着饭碗,谨慎走路。无奈饥肠辘辘,难抵美食的诱惑,时不时伸出嘴巴,叼食着清香诱人的饺子,等送到了外婆家,满满一碗就变成了半碗。即使是剩余的半碗饭,外婆也要让我再吃几个,她总是说自己吃不了。我的肚子不饿了,拎起空饭碗,一阵风似的跑回家。

许多孩子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我就是一位。因为居住在同一个村庄,我每天都要跑几趟,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外婆窗外有一棵枣树,往往是没有等到枣子红透了,便早已被我摘食干净。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把外婆晾在窗台上的草鞋当作玩具,往草鞋里灌满了雪疙瘩,害得外婆一天没有下地出屋,慢慢地在火炉旁烤草鞋。

等我长到十二三岁,大约是在思吉村读初中的时候,又担负起了给外婆送水的事情。那时村中还没有自来水,大家都是担着一对儿水桶,到菜园里的水井挑水,后来则是往村中心的水塔取水。每户家中都有一只大水缸,挑上几桶水灌满,就够一家人饮用几天了。水是免费的,但外婆还是非常节约,舍不得多用一瓢水。

姨夫从部队转业了,姨全家人从贵州遵义回到了故乡,于是姨常常步行五六公里来探视外婆。

外婆家中仅有一个迎门橱和一只又宽又长的躺柜,当然房子很狭窄,再多的家具也没有空闲安置。其实呢,迎门橱和躺柜都是姨的,只是暂时存放在这里,或许是嫁妆吧?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两件家具就安静地摆放在那里,等姨回到家乡,就把它们拉走了。外婆的屋里顿时显得空空荡荡,唯余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大炕而已。此外,唯一的家具就是堂屋中灶台上的那只乌黑的铁锅。

外婆的娘家在滹沱河套里的张池村,那里还有她的一位孤独的弟弟。每次去那里,我母亲总会蒸好一篮子几十个馒头花卷豆包,送给那位孤身一人的舅姥爷。外婆的一位妹妹,居住在绕过县城的滹沱河套中的合我村。地图上标识为合我村,当地人却叫“葛麻”,也许是“戈马”,读音是这样的,相沿成习,至于是哪两个字,谁也说不清。张池村在县城之北,合我村在县城之东,距离我们白池村都有七八公里的距离,合我村要更远一些。我那时理所当然是这两家亲戚的常客,跟随外婆和母亲一起走亲戚。

我借用了毛驴车,外婆和母亲坐上车,便赶车上路了。车子走过平坦的河滩地,或是穿行在起伏荡漾的麦浪中,或是茂密翠绿的青纱帐里,或是暮秋时节收获之后空荡荡的田地,蹄声清脆,铃声悠扬,慢慢悠悠行进在辽阔的原野上。在亲戚家吃过午饭,再原路返回。时隔多年,每当我聆听标题音乐《大峡谷组曲》的时候,从舒缓的节奏中隐约传来了悠扬的马蹄声,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少年时代赶着毛驴车在河套里行进的情景,顿觉谐谑有趣,妙趣横生,别有韵味。

姨有一次交给我十元钱,给外婆买粮食。我便徒步去县城集市,扛回来半袋子小麦粒,再送到村中磨成面粉,然后送给外婆。以后,这又成为我的一件差事。

外婆家的东屋是杂品库,平时堆放着玉米秸、高粱秸、豆秸之类的柴火,夏天则在那间屋里做饭。大哥婚后借用了外婆后院的宅基地,盖起了新房子,于是搬过来居住。他卸任村干部之后,跟村里的两个人合伙干起了面粉加工生意,购置了磨面机,先是在村街中心大队部的院子里,后来把机器搬到了外婆的东屋里。外婆这样一位喜爱清静的老人,不得不每天十几个钟头忍受着磨面机的喧嚣吵闹,长久不得安宁。好在这样的苦日子并不算太长,大约不到一年工夫,三个合伙人闹纠纷,散伙,停止了面粉加工业务,变卖处理掉了磨面机,外婆才得以恢复安宁的好时光。

人老了,不愁吃不愁穿,什么是享福呢?对于外婆而言,清静就是最大的福分。儿孙们孝敬的美食,外婆舍不得独享,有馒头吃,有粥喝,这就知足了。当然啦,所有的美食啊零食呀,她都喂养了我这只馋猫!

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素食主义者,当然她老人家也不知道这个当今已是很时髦的词语。她平时不吃肉,但玉米面粥是每天都要喝的。我父亲在生产队的瓜园里种瓜,我跑到那里买西瓜,父亲就会挑拣沙瓤黑籽儿的大西瓜,让我送去。外婆吃掉西瓜,留下黑瓜籽儿,摊开在窗台上晾晒,在铁锅里炒西瓜籽,清香溢齿。她保留下西瓜皮,用菜刀削掉外层硬皮,把西瓜皮当作蔬菜,或是切成块炒食,或者擦成丝凉拌。在外婆家,物尽其用,几乎无可丢弃的东西,没有一丁点儿浪费。

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外婆为一家人辛苦操劳一辈子,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老来就应该享享清福了。尽管她不再劳作,但她却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特别爱惜东西。外婆过着极简的生活,日子清清淡淡,但她却觉得心满意足。这就是外婆的惜福之法、养生之道,清心寡欲,知足常乐,颐养天年。

外婆爱做“咸食”,是用白面与玉米面掺和在一起制作而成。加入葱花和盐,搅拌成面糊,倒入少许花生油,摊开在铁锅里,一面焦,一面嫩,吃起来清香可口。如果家中没有零食,不管是不是到了吃饭的时辰,只要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外婆立刻下炕,为我制作香甜可口的“咸食”。

我近年自己动手试做了几次“咸食”,当然是使用电饼铛,面糊里还加入了几个鸡蛋。吃起来还是当年外婆家的味道,满满的回忆,情思缱绻,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甜耶?苦耶?欲说还休!

一位十五岁的懵懂少年郎,突遭家庭变故,母亲病故了。

外婆、姨和大姐,共同承担起了爱的接力棒,给了我比母爱还要深厚的爱,用各色美食和淳厚温情,为我填补因母爱缺失后造成的情感空洞。

昊天罔极,无法报恩。每当想到这里,惭愧得令我垂泪不已。

我常常在梦中回到外婆简陋而矮小的房屋中,犹见她老人家端坐炕头,神态安详,目视窗外。

时隔多年,我再也记不清十八岁那年,参军离开家乡的前夜,如何去向外婆告别的。已是秋夜深深,外婆伶仃的身影时隐时现,倚门瞩望。我当年应当郑重地跟外婆告别,那又会怎样呢?最后还是要分别,匆匆地离开家乡,远赴千里之外的太行山军营服役。十八岁,独自踏上了青春之路,在大山的怀抱中开启新的人生乐章。火热的军营,闭塞的大山,艰苦的磨练,忙碌的生活,大半年时间倏尔而逝。深秋时节,我们摩托化行军奔赴赞皇山区参加战术演习,归来已是黄叶飘零时节。连队文书通知我去连部会议室接电话,是三哥从燕山军营打来的军内长途电话,才获知外婆已于春天去世的噩耗。

忆及半年前离开家乡时跟外婆告别的情景,竟然成了生离死别!

记不清是什么时间,大约是黄昏吧?我放下电话,默默走过连队宿舍后面的车库与养鸡场,沿着蜿蜒的山路攀登,缓步登上了一座山顶,坐在一块青石上,眺望着远方群山,峰峦起伏,连绵不绝。我朝向家乡的方向,痛哭流涕,但哭泣难于抚平内心的哀恸,只能让时光慢慢消化掉这巨大的痛苦。

那一天,我没有去吃晚餐,夜幕下垂,从山谷里传来舒缓的熄灯号声,我起身下山,回到连队宿舍,夜不能寐,泪湿衣衫。第二天清晨,听到起床号,迅速跃起,出操晨练,开始了新一天的军营生活。

后来得知,外婆是在我参军离开家乡三个月时去世的。1982年2月24日,农历二月初一,刚刚出了正月,而那时我结束了新兵连三个月的集训,分配到老连队,开始了紧张而忙碌的军事专业训练。

外婆临终前,三天米水不进,无疾而终,溘然长逝。姨和大姐日夜守候在身边,伴随老人家走到了生命历程的尽头。

外婆一辈子没有进过医院,也不吃药,如果身体不适,就断食纾解。晚年喉咙长出了一个肿瘤,越长越大,大家都劝说她去医院切除,外婆严词拒绝。肿瘤妨碍进食,吞咽困难,她仍是不以为然。对于外婆而言,走进医院的门,大不吉利,那是没病找病,自找麻烦。做手术肯定要花一大笔费用,需要儿女们分担,她更是难于接受。那个肿瘤就这样伴随着她几十年,幸好是良性的,并无大碍。

外婆留下临终遗言,一是她走后,不要告诉我消息,让我安心服役。二是等我三年后退役回来,在她的宅基地上盖新房、娶媳妇。

后来,我在城中定居,娶妻生子,便没有实现外婆的遗愿。幸运的是,我跟舅舅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外婆的两间旧房子终于倒塌了,窗外的那棵枣树也已枯萎,只是从树根又生长出一丛树枝,年年春天仍旧会长出绿叶,开出小黄花,蜜蜂照旧会飞来喧闹几天。我每次回到故乡,都会抽空去外婆故居看一看,聊以慰藉心中的思念。大嫂在院子里栽种了几畦蔬菜,自食有余,便蹬着三轮车送到县城出售,以此补贴家用。从前,外婆的院子里只有几十棵榆树,现在是一片翠绿新鲜的蔬菜,一派生机盎然,煞是可爱。

多年后,外婆的房子终成废墟,而侄子又在遥远的哈尔滨安家,我担心这处宅基地难于保留,终将易主,而又无可奈何,想到这里还是令人感到悲哀的。这是外婆留下的遗产,而我们这些流落他乡为异客的后辈,却没能将它保留下去,徒留遗憾愧悔而已。

五十多年消逝了,外婆离开我们也有四十一年了,好在我珍藏了一幅外婆的照片,这也许就是外婆唯一的一张照片吧?

我的确没有见到她的第二张照片。

那应当是我四五岁时的光景,外婆、大姐、二姐和我,身穿新衣服,来到了县城旧街里的照相馆。外婆坐在板凳上,两位姐姐分列左右,我站在二姐身前,依偎着外婆,右手将一本书端在胸前,那大概是那个年代的一本流行读物吧?这是拍照必不可少的一种道具。因为是黑白照片,书面上见不到文字,我猜想是一本“红宝书”。我们四双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摄影师,他指挥我们站好位置、摆好姿态,然后就钻进了那个遮盖着一块黑布的木匣子,大喊一声“开拍!”只听黑匣子发出“咔嚓”一声响,灯光一闪,拍照就结束了。几天后,二姐取回来照片,挂在了我家西屋墙壁上的相框中。多年之后,我回乡探亲,取下照片,特意珍藏起来。每当想念外婆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如今,我将照片摆放在书架上,时时接受外婆慈祥目光的爱抚。

自从得知外婆离开了人世,我在那一刻便知道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外婆那样宠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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