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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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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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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已陶然

舅已九十岁了,依旧精神矍铄,浑身充满了精气神。他生活有规律,按照自己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悠然地过着日子。一般是上午外出,但活动范围不出自家居住的小区,只在社区里的口袋公园漫步,下午居家休养,不待天黑便早已进入梦乡。

一日二餐,时间不定,感到饿了的时候才会吃饭。饮食有节,顺乎自然,颐养天年。当然,舅只是使用电蒸锅熥饭,都是女儿们为他做好之后送来的饭菜,放进电冰箱中,依量取食。打开冰箱门,里面塞满了各种食物,馒头、包子、饺子,足够他吃上三四天的。舅的饭量逐年下降,他感慨地对我说:“真是老了啊,什么也吃不动了。”这也许是他喃喃自语吧,因为舅常常说起这句话。

掌握了舅的作息规律,我在节假日去探望的时候,通常都是下午三四点钟,而那时他通常是刚刚吃过第二餐。有一次,我改为上午去了,接近中午,当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舅惊讶不已,脸上露了笑容,连连说:“怎么上午来了?怎么上午来了?”

不管我几点钟到他家,也不论是不是吃过饭了,舅立刻走近电冰箱,取出饭菜,放进电蒸锅熥饭。饭菜即将热好的时候,舅端出来一瓶酒,把酒缓慢倒进玻璃杯。如果不是我伸手去阻止,他就会倒入满满一杯。

舅坐在我身旁,大声地跟我聊天,大都是谈论家乡几十年前的旧事。他声音洪亮,高声谈论,声若洪钟,余音绕梁。舅之所以讲话声音那么大,是因为近年来耳背耳聋的缘故,即使靠近他身边大声讲话,他似乎也不能听清楚。舅喜爱自顾自地谈论家乡的人事,无奈他提到的一些人的名字,我自然是很陌生的,只能“嗯嗯”随声附和。

我曾建议舅配上助听器,他却不以为然。不用电话、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他靠着回忆度日,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后来,他把防盗门上的门铃也卸掉了,防止陌生人滋扰生事。近来多有欺诈之徒盯上了老年人的养老金,上门游说,花言巧语,骗取老人们的钱财而屡屡得手。耳有所闻,舅所以对此格外防范,任何人敲门来访,他都要隔着防盗门问清楚来意,除非是上门收取水电费的人员可以进入,一律严词拒绝各种推销,绝不给诈骗分子以可乘之机。

舅曾经居住在财经大学院内“五七新村”的平房区,数年前搬迁到了小海地居民区,获得一套单元房,舅欣喜万分。他心里非常满足,心中对政府的惠民政策感激不已,目前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正是他多年的心愿,舅没有过高的奢望。他倒是替国家分忧,跟我说:“现在生活好了,人们都长寿了。老人越来越多了,我们都不上班,国家每月给几千块钱,这是多大的负担啊!我过去上班才拿几十、几百块钱,现在倒好,吃饱了饭什么也不干,倒拿这么多钱,变着花样吃也吃不完呢!”

我笑着说:“人家都嫌给的少呢,你倒是觉得给的多。”

他又提到自己从前工厂里的那些同事,有的人心怀不满,生病手术,二十多年前就走人了。有的人整天纠缠厂领导,多年跑政府部门上访,最后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反倒是自己气得病倒了。有的人隔了几年没有见面,偶然遇到他的儿女,才知那位同事早已卧床不起了。熟人们接连离去,几乎很难找到同龄人了,谈及此事,舅的脸上顿时露出漠然神情。

舅活到九十岁算是活明白了,可谓心无挂碍,乐得自在。他认为,想得开,就能心情舒畅。想不开,无异于自找苦吃。

这句话,让我受益良多,可为座右铭。

舅多次跟我说,是他姐夫带着他来到天津工厂上班的。建国之初,国家重点发展城市建设,农村支持城市,号召农村青壮年进城入厂,我父亲和舅就来到了这座大城市。他们那时应当也算“农民工”,户口留在老家农村,不享受城市人口的“商品粮”分配待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急速增长的城市养不起日益增多的庞大人口,于是又号召从农村招来的临时工返乡。我父亲响应国家号召,立刻返回家乡务农,舅一家人留了下来,虽然历经波折,终于定居了。

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舅回乡探亲,送给我一套崭新的蓝色劳动布工装。我虽然十分喜爱,但在农村里穿着有两条背带的工作服,显得不伦不类,穿了几天之后,等过了那股新鲜劲,便脱掉放下了。

舅当了三十多年的工人,曾经是工人阶级的一份子,拥有领导阶级的一份荣光。他具有普通工人勤劳、朴实、善良的优秀品质,但他本质上仍是农民,就像农民在庄稼地里务农一样,他安心地在工厂的车间里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在那个荒诞的年代里,舅每次返乡探亲,都会把自家节省下来的大米带回去,分送忍饥挨饿的亲戚们。我母亲通常都会用大米煮稀饭,直到后来离开了家乡,才开始吃蒸熟的大米饭。

舅从工厂退休三十多年,身体健康,心情开朗。他从前在车间里维修机器,跟机床打了几十年交道,多年技术磨练,造就了勤劳而又灵巧的一双手。退休后,别无所好,舅每日骑着自行车到外环线河沟里捕鱼捞虾,我多次品尝炸得酥脆清香的炸鱼虾,佐餐下酒,味道很好。搬迁到小海地后,舅不甘心蜗居在单元楼中,时常回到从前居住的平房区,那里因为还有几家拆迁“钉子户”,所以财经大学没能使用那块地皮,舅开垦的一小块菜地得以保留下来,他仍旧回去种菜。某年国庆节,舅采摘的北瓜、南瓜、冬瓜,堆满了他家狭长的厨房地面,在我饭后离开的时候,他弯腰挑拣了几个大个的瓜,执意让我拿走。窗台上挂满了细腰圆肚子的小葫芦,也是他在菜地的篱笆上栽种长出来的,个个可亲可爱,我挑拣了十几个,拿回家摆放在窗台上。

近年来,舅眼花的厉害,但他不愿戴花镜。在女儿们反复劝说下,舅不再骑自行车,家与菜地之间有一段距离,路上车水马龙,交通繁华,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独自骑车外出太危险,舅无可奈何只得忍痛放弃了那块菜地,他该是很不甘心的吧?无奈岁月不饶人,及至暮年,唯有守着闲散的时光度日而已,伴随自己一生的爱好,只好一个一个逐渐放弃。

我每次离开舅家都是很难的,因为他总是舍不得我匆匆来去。

“你来了,不吃饭就走,我不高兴。”

“你来了,总是花钱买东西,我不高兴。”

舅说自己不高兴,其实,每次见到外甥之后,就会立刻露出笑脸,毫不掩饰喜悦之情,心里是真高兴。

有一次我从外地回津,转天又要离开,临行前的下午,前去小海地探望。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还要乘坐晚上八点的航班飞回兰州,舅却执意要留下我吃饭。他说,你着什么急啊,坐哪趟飞机不行,赶上哪趟算哪趟呗。舅没有做过飞机,他不知道航班是需要提前预定的,还以为像坐公交车一样呢,随到随上。

春节拜年的时候,舅仍像是对待年幼的孩子一样,急忙拉开餐桌的抽屉,颤抖着双手拿出钱夹,塞给我压岁钱,有时是一百元,而有时怕我逃走,便胡乱抓几张票子塞进我的衣兜里。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屋外的气温很低,但舅坚持送我下楼,相伴走到小区大门外,亲眼看着我乘车离去,他才缓慢转身回家。

在去年新冠疫情最严重的时期,人人蛰伏家中,不敢出门,我也是长久蜗居,居家办公。某天午后,舅使用表妹的手机,给我打来电话,大声叮嘱我要注意保护好自己,吃好喝好,补充营养,不要出差了,不要接触人。舅反倒是忘了自己才是防疫的重点保护对象呢,好在舅身体免疫力强,安全度过了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惶恐的日子。

三年前的清明时节,时隔多年之后,表姐和表姐夫驾车,陪伴舅回到故乡。小小离家老大回,重新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园,观看早已颓败为废墟的故居,回首八十多年人生往事,忆及父母恩情,舅感慨万千,唏嘘落泪。

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归乡,也是跟故乡彻底告别。

夜晚,舅住进了我三哥在老宅子旧址刚刚建成的新房子,重温旧梦。

暮秋初冬的某个黄昏,我正在大街上奔走忙碌公事,忽然接到表姐打来的电话,舅让转告我,抽空去他那里一趟。次日,我如约前往,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舅委托我处理他的身后事,期望将来百年之后能够叶落归根,但又担心自己离乡多年,怕村干部为难阻扰。我满口答应,以为毫无难处,舅挥手抹去转忧为喜的老泪,这才松了一口气,了却一桩心愿,如释重负。

神站在耶路撒冷圣殿门前,对众人说:“生于泥土,必归于泥土。”这是一句预言,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应和着神发出的圣旨。

我们这群漂泊他乡的流浪者,尽管定居在繁华大都市,但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着一座古朴的村庄,那就是自己梦魂牵绕的故乡。

游子的人生终点,不应是医院、养老院及殡仪馆,而是故乡滹沱河畔绿树掩映的墓园。唯有融入故乡大地深厚的泥土,灵魂才能得以安息。

黄昏好时光,晚霞红似火,夕阳显得多么温馨啊!

我走在人潮如涌的大街上,恰好是临街的幼儿园里放学的时候。“美丽的黄昏……美丽的黄昏……”咿呀学语的孩子们唱起了稚嫩而委婉的歌声,动人心弦,给喧嚣的城市增添几许诗意的气氛。

黄昏后面是黑夜,舅早已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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