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每次回到故乡,总想去白池村小学里去看看,站在校门外,深情注视着校园里的境况,尽管校园已非从前的景象,但是,对于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眷恋。我的童年时光留在了这里。
在我离开小学到邻村的思吉村读中学的时候,在村南的打谷场旁边,曾经建起了新校舍,但不知何故,后来又搬回了村街中心的学校旧址。只是,拆掉了我上学时的平房,建起了二层楼的新教室。二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新校舍早已变得陈旧了。
我六岁的时候,三姐上学了。我也要去,跟在姐姐身后跑到教室里,但毕竟顽童的天性难改,哪里有耐心安静地坐稳听课,所以没有几天就不去了。次年,正式入白池村小学读书,母亲为我缝制了花布书包。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有课桌和椅子,墙上只有一块用水泥抹成的黑板。因此,每日上学和下课的时候,身上除了背着花书包,肩上还扛着凳子,手中提着小板凳。凳子就当课桌用,每天在学校与家之间搬来搬去。
语文教师路香果,算术教师刘金榜。“毛主席万岁”五字为人生识字之始。路香果是村庄西头的人,后来被邻居青年威逼成婚,婚后便不再任教。刘金榜是我家的西邻,算来还是我的远方表哥。他负责为我理发,每当头发长了的时候,我便到他家里去,待他吃过了午饭,便坐在他家的院子里理发。他也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到我家里来,他喜欢跟我母亲拉家常。当然,这无疑对我很不利。有时他会向我的母亲通报我在学校里的顽皮表现,让我吃饭的时候面对母亲,心中感到忐忑不安。但似乎母亲并没有因为我顽皮而责备我。母亲的宽容,却使我心中总是怀揣着一份惴惴。
一个炎热的盛夏午后,我带领几位小同学到村头的水塘里游泳,在水中打逗嬉闹,竟然忘记了下午还要上学这件事。这时,刘老师找来了,从池塘边歪斜的柳树上拿走了我们的短裤和背心,送到了我的家中。这回,我可是清楚地记得受到了母亲严厉的批评。要知道,夏日暴雨如注,水塘中的水有五六米深,倘若游泳出现意外,那可是非常危险的。
小学二年级,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南泥湾》歌舞排练。头扎白毛巾,双手挥动木棍,在悠扬的歌声伴奏下,模拟掘地垦荒动作,准备到思吉村中学参加城关公社组织的中小学文艺汇演。我很认真地参加排练,没想到临近去汇演的时候,却被刷下场。为这件事,我对刘老师抱怨了好几天。
教室的东西墙壁上有两块黑板,西面的一块,老师用来授课,东面墙上的那块就用来写大标语。我喜爱写美术字,黄昏放学后,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写大标语。模拟报纸作品,又作民歌短诗数首,类似顺口溜。
小学时期,遇到麦收秋收均放假,我们小学生也参加田间生产劳动,力所能及帮助家长干一些轻微的农活。夏日麦收最苦,汗流浃背,弯腰在麦地里捡麦穗,双手常常被麦芒刺疼,而脚难免又要被麦茬扎破。腰酸腿疼,很累,更渴,见到凉水就要喝个没完没了。有时趴在水渠边,就像小牛犊一般畅饮起来,待到站起身来,就感到了水在肚子里晃荡。更饿,好像天天都在忍饥挨饿,饭量极大。那的确是一个贫困而又饥饿的年代,农业生产落后,粮食自给不足,反而先要交足了公粮,生产队留足种子与储备粮,才能轮到乡亲们分配剩余的粮食。种粮食的人反而吃不饱饭,一年四季倒有三季食不果腹,无奈只得以瓜菜代粮,春天的野菜也能派上大用场,填饱我们辘辘的饥肠。
秋收劳动最有意思。收获高粱和玉米的时候,我们嚼着青秸秆,像甘蔗一样甜。拔花生的时候,随手可以剥花生吃。我们几位顽童还曾蹲在干涸的河沟里,用玉米秸烧花生,烤玉米,吃得香甜可口,吃得肚子滚圆,吃得嘴巴黑成一片,吃得人人喜笑颜开。再用秸秆的草木灰烘烤蚂蚱,我们坐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享受天赐的美味佳肴。
还有一项工作,就是到河套的树林里,从地柳丛上擗树条,扛回学校,坐在院子里,双手捋去柳条的外皮儿。那时学校后面有一座地窖子,生产队组织制作手工柳编工艺品,据说产品供应出口,而柳条正是柳编工艺品的生产原材料。柳条上有一种毛毛虫,体积很小,身上长满了白色的细毛绒,有毒,只要粘到皮肤上,活像针扎火燎一般,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因此,在擗树条和捋皮儿的时候要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就会被它蛰伤。
冬天教室里要生火炉,每个学生都有任务,秋后拾柴火,主要是挖豆根,用作生火炉的引火柴。我们捡来的豆根堆在教室窗外的墙根下,足够使用一个冬天。
小学的院子是村庄的一个公共场所,村里的集体聚会就在校园里进行。老支书经常在校园里召集村民开大会,开会记公分,乡亲们难得歇上小半天,所以来的人很多,几乎挤满了整座校园。男人们坐在地上抽烟聊天,妇女们交头接耳谈话,手中不停地做着针线活,谁也没有心思听老支书做的形势报告,什么苏修美帝,什么抓革命促生产,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跟白池村有鸟蛋的关系?不管人们听不听,老支书讲起来十分认真,当然,桌子上的那一壶开水喝完了之后,会议也就宣告结束。最后的总结讲话,无一例外,要忆苦思甜,讲一讲白池村旧社会的苦,让大伙牢记新社会的甜。无奈大家的肚子都是空空的,食不果腹,真还没有尝到社会主义的甜头,所以老支书的讲话就像热开水浇在石头上,无论如何石头上是长不出嫩苗苗的。
在我读完五年级离开白池村小学的时候,老支书高中毕业的儿子担任了小学的教师。
空空荡荡的校园里立着两根木头杆子,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用处,但每个月总有一两个夜晚,乡亲们就会聚拢在校园里,天黑下来的时候,那两根木头杆子扯起了一大张黑边的白布,这就是银幕,公社的放映员来村里放电影。发电机在院子门口突突响起来了,听到机器的声音,人们匆匆吃过晚饭,手中拎着小板凳,纷纷跑来占座位,只等电影播放。许多老人不愿在人堆里跟年轻人挤在一块,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银幕的背后,从反面观看,同样看得津津有味。对于老人们来讲,看什么无所谓,老哥儿们聚在一起说说话,劳累了一天,坐在这里好好歇一歇,这比什么都强。我的父亲,看电影最积极,每次都是坐在银幕的反面观看,每次都要坚持看完,但待到放映结束的时候,他早已缩成一团睡着了,被邻人唤醒,懵懵懂懂回家睡觉。
每次播放故事片之前,老支书还要拿起话筒讲几句话,布置近日的农业生产任务,捎带着再讲讲当前的革命形势,总之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他讲话结束后,首先播放新闻纪录片,大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美国总统尼克松、阿尔巴尼亚领导人恩威尔霍查以及亚非拉国家的领导人。
我们小男孩喜爱的影片,无疑是《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奇袭白虎团》之类的战争片,百看不厌,一边仰头观看,一边打逗起来,到处乱跑,把个电影看得热闹非凡,兴奋不已。隔了一夜,次日上学,还在激动地谈论电影中的精彩情节,绘声绘色地模仿《渡江侦察记》中的那段经典对白。
要数最热闹的,还要算过年的时候在校园里舞狮子。白池村的狮子舞,在县城周围的四乡八村里算是响当当的了。正月初一,锣鼓敲响了高亢的节奏,渲染出年节的浓郁气氛,锣鼓的声音迷惑着村童们的心,纷纷跑来,聚拢在小学院子里观看舞狮子。校园中央用几张八仙桌架起了台子,在锣鼓的旋律伴奏下,舞狮子的引领员手擎红绣球,一步步将两只狮子逗引上高台,腾挪跳跃表演一番,然后腾空跃下,博得场内一片喝彩声。
大约在我高中毕业之后,村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白池村历史上的第一台电视。在小学的一间教室里,专门制作了一个铁架子,把电视放在架子上。在放电影用的一棵木杆子顶上,绑架着电视天线。在此之前,要想看电视,那可是要跑到县城的机关或者工厂里去看,而人家总是不乐意让村民们观看,守门人把守得非常严实。像我们这群顽童,常常是悄悄翻越架设了笼形铁丝网的围墙,钻到县机关的会议室里偷看电视,忠于职守的守门人拿我们没办法,他管得住大门,管不了围墙。
好啊,白池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电视机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再也不用瞧人家县城里的公家人的脸色了!
每天晚上,乡亲们吃过晚饭,就到小学里来看电视。毕竟人太多,屋子就要显得小了,晚来的人们不得不站在门窗外面,伸长了脖子观看。我的父亲又成了电视迷,不管白天劳作多么累,每晚都要去看电视,拎着一个小板凳,早早地占据了前面的最佳位置,一直看到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再见”两个醒目的大字,接着就是满屏的雪花和沙沙的响声,那时他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
从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乡亲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大家都说比老支书讲的国际国内形势还要出彩,很有看头。
想到白池村小学,最难忘的,还是各位老师。同学张亚宁的父母都在学校任教,他们讲普通话,同学们私下里嘲笑他们平时讲话的腔调,对他们彬彬有礼的言行并不买账。张亚宁和父母住在学校的一间房子里,我经常跑进去玩。他家里有一台唱片机,张亚宁就会动手播放密纹胶质大唱片,让我感觉十分神奇。他还会拉二胡,能够拉出许多首乐曲,也会吹口琴,我非常佩服他的才华,简直是五体投地。从小学到高中,我俩一直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我回乡务农,张亚宁分配在县城的印染厂担任会计。数年前,我回乡探亲,特意打听张亚宁的生活状况。一位同学告诉我,印染厂早已停工,不知张亚宁现在做什么。
白池村小学里还有一位算术老师,邵村人,但他一个人住在学校里。年纪大概四五十岁吧,现在却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冬天他穿着一身的黑棉袄,形单影只,颇有一些寂寞的意味。他喜爱书法,几乎一有空就坐在自己的宿舍里练字。桌子上堆满了报纸,每张报纸上都写得漆黑一片,我是看不清的,但他却是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不停地挥舞笔墨,从中自得其乐。
四十余年过去了,我的老师们,你们还好吧?
今年清明时节回到白池村,清早漫步在村街上,无意中就走到了小学门口,门柱的牌匾却换成了村委会。一位乡亲告诉我,村里在村西环城路旁新建了学校,一座四层大楼,还有足球场。近年来,乡村小学撤点并校,周围村庄的学童都来白池村小学读书,然而本村的许多孩子却送到了县城的学校里上学。年轻的父母们更有头脑,他们认为县城里的教育质量总要比乡下的小学好得多,为了让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多花钱也值得。
我想,下次回乡,一定到村西新建的白池村小学里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