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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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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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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伏


春伏是我家故居的西邻,他担任生产队会计兼仓库保管员。

他寡言少语,很少在人面前讲话,乡亲们聚在一起聊天,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踏实,本分,勤快,走路就像一阵风似的轻快,整日忙个不停,一年四季都是那么忙,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即使是在寒冷的隆冬时节,他的额头上都在冒着涔涔的汗珠。

麦收过后,生产队的磨面机日夜不停地抓紧磨面粉,刚刚度过春荒的人们,都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吃新白面。雪白的白面盛满了三四个柳条大簸箩,每个箩里都有二三百斤,堆成一座雪峰似的山头,散发出浓郁诱人的清香。春伏负责分发面粉,他按照账本上记载的各家各户人口多少,仔细核算,秤砣压着账本,用簸箕从簸箩中盛出来面粉,称重之后,再缓缓倒进等候在身旁的人们从自家带来的面粉袋里。他用圆珠笔在账本上记好账,继续给下一家发面粉。没有多长时间,春伏已是满头大汗,脸面和头发上都是粉末,他早已变成了一个大花脸,活像京剧里白面书生的脸谱,大颗的汗珠落在簸箩里的面粉上,溅起细微的粉尘。妇女们喜欢跟他开玩笑,笑嘻嘻说道:“春伏,俺们回家都不用费劲和面了,你滴下的汗都把面和好了。”

春伏一脸苦相,似哭又像笑的样子,也顾不得答言,一直埋头干活。生产队百十户人家,一一分发完毕,通常要用去大半天时间,累得他直不起腰,没有喘气的片刻闲工夫。

春伏作为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除了保管集体的粮食,还要保管和保养生产工具。麦秋两季收获的粮食,首先是按照县政府和公社等上级部门的要求足额缴纳公粮,然后再给乡亲们分发口粮,预留来年的种粮入库。粮食入库之后,储存过冬的种粮要精心保管,防止生虫和鼠害。每天开窗通风,定时喷药,倒粮囤,锁牢门窗防盗。粮囤周围及粮库各个幽暗的角落里,安装了老鼠夹子,要知道鼠害大于虫害,稍有不留神,一只狡猾的耗子就能祸害上百斤粮食。

农忙时节,生产队集体出工前,由队长给各个生产小组分配一天的工作,小组长再去库房找春伏,领取生产工具、化肥、农药等物资,傍晚收工回来后,再把工具归还给春伏。春伏仔细清点每件工具,登记造册,还要抽空修理损坏的农具,保证不耽误明天继续使用。农闲越冬,工具长期不使用,锹镐犁铧容易生锈,春伏一一为之清理干净,涂抹黄油,收纳存放起来。

春伏每天都是这样忙,也幸亏有他担任这件整日忙碌的差事,假若换上他人,似乎是很难胜任的吧?

他就住在生产队的库房里,有一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跟粮库相通,隔壁就是饲养室,两位饲养员住在里面,跟春伏的会计室用一张草帘子隔开。饲养室常年烟熏火燎,四壁黢黑,到处弥漫着浓烈的烟草气息,有一位年长的饲养员抽着旱烟袋,晚上也会有多位老人聚集在这里吸烟聊天,而春伏既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也不抽烟。

春伏有自己的两个爱好,听书和读书。

他有一台矿石收音机,天线从窗户引出,挂到绑缚在烟囱上的一根木杆的顶端。收听的时候,要小心旋转频道旋钮,耐心搜索频道,在“滋啦滋啦”的杂乱噪音中寻找辨认,每次都要费一番功夫。每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收听长篇评书连播,锁定频道,定时收听,他听得入耳入神,自得乐趣。

我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课老师让学生们写作文,要求写身边的好人好事。我就写了春伏,写他热爱集体、大公无私,写他为人厚道、乐于助人,写他勤奋劳动、埋头苦干,似乎是把他当做一位劳动模范来写的。

我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农闲的时候,就跑到县城文化馆借阅小说。春伏也去借书,只不知他喜爱读什么书。在白池村通向县城的僻静小路上,我们不期而遇,擦肩而过,他的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脚步匆匆返回村庄。

那时,我还是一位懵懂少年,自己常常感到寂寞无聊,也没有心思关注这位邻居大叔读什么书。

有人说,春伏看的都是外国小说,也许是吧。

 

春伏兄弟三人,他是小弟。

他跟大哥一起生活,是两个苦命的庄稼汉。兄弟俩相依为命,家中没有女人,日子过得很苦,仅仅是胡乱吃饱肚子罢了。春伏尽管住在生产队的库房里,但一日三餐还是回家跟大哥一起吃,并且是由他负责做饭。

大哥是伤残退役军人,大概是在国民党军队服役吧?他身穿早已泛黄的旧军装,袖口泛着肮脏的污啧,胳膊肘和裤腿膝盖等多处地方缝补着补丁,况且补丁的颜色与他的黄军装又不一致,加之多日不曾清洗,看上去近乎一套斑斓的乞丐装。他的上嘴唇呲裂,也许是天生的兔唇,或者是在昔日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也不知他在哪一场战斗中负了伤,瘸了一条腿。他几乎不出门,整日猫在自己灰暗的房子里,甚至也看不到他在自家院子里闲坐。因为不是革命队伍里的人,尽管身负重伤,丧失了谋生能力,但没有荣誉金,全靠弟弟春伏的工分,才得以免死苟活。春伏每日忙完了生产队的活计,赶紧跑回家做饭。每天还要担着水桶,到村外菜园的水井里挑水。

乡亲们叫他大哥为“老豁儿”,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兄弟俩一日三餐,顿顿饭都是热面汤,我猜测他们没有吃过其他的饭菜,也许是春伏只会做热面汤吧?

或许是一念之差,大哥站错了队伍,大半生坠入悲惨的人生深渊。

兄弟俩居住的三间房子,从外面看,是典型的冀中民居风格,内部结构则是一门二窗,进门是堂屋兼做厨房,两侧里屋为卧室。我因有事找春伏叔,只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卧室里就连一件装衣服的木柜子也没有,真可谓是家徒四壁,空空如也。东边屋里的土炕上堆着一床破烂的棉被,堂屋里只有一口乌黑的大铁锅支架在屋门后面,西屋里则堆放着烧饭用的柴火秸秆与几个装着粮食的布袋子,乱七八糟散乱在地上。

冬天,也没有看到他家的窗户伸出来生火炉的铁皮烟囱,大概也没有生火炉,仅仅靠着那么一床破旧的棉被,大哥不知如何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季。

我常想,假若大哥当年参加的是革命队伍,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光荣负伤,如今就能享受革命伤残军人的待遇,说不定还能住进县城里的荣军院呢!就像村里的老许叔一样,每月到县民政局领取荣誉金。村里的二奶奶是革命烈士遗孀,也能每个月去民政局领取一笔抚恤金。假如存在这种可能性,春伏的大哥的命运,那就会是另一种样子。

没有这种可能性,命运之神喜欢搞恶作剧,你只能认命。

我曾听村里的老人讲,战争年代,兵荒马乱,风云变幻,人命不由己做主。他大概是被国民党政府抓壮丁,被押送到前线战场,也不知是跟什么队伍打仗,身负重伤,逃跑回家。那么,他就是一名逃兵了。尽管一条腿残废了,万幸保住了性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一个人死于战场,就跟一条狗被人打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春伏的二哥家倒是人丁兴旺,生养了二男二女,一家人热热闹闹。春伏的二哥在县医院工作,等到退休后,大儿子接替上班。

 

春伏总是那副面孔,又像笑,又像哭,其实就是一脸的苦相。鳏寡孤独的单身汉,是农村中活得最清苦、最寂寞、最悲惨的人,但春伏似乎也并非完全是这样,因为他整日忙于工作,稍有余暇,则是听书看书,他的生活倒是很充实。如果跟他的大哥相比,春伏还算是幸运的。

春伏身单力薄,当会计当然是胜任的,但他不会做农活。改革开放之后,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生产队解散,春伏随即失去了会计兼仓库保管员的差事,他和大哥的生活又将怎样维持下去呢?也不知他和大哥死于何年何月。乡亲们也便很快将他们忘却,就好像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没有人再说起他。然而,我却在遥远的异乡常常想起这位孤苦的邻居大叔,想到他侧身卧在生产队库房里的床头凝神收听评书的情形,想到他行走在寒冬风雪中的乡间小路上赶往县城借书的模样,一切犹如从前的情景浮现眼前。

如今,白池村的人们早已过上了富裕安康的幸福生活,春伏连同他的那些悲苦的日子一起烟消云散了。

春伏和大哥相继去世,他二哥在那处地基上翻建了新房,全家人搬迁过来,曾经冷冷清清的院落,顿时散发出热闹的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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