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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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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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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许叔

白池村没有白姓人家,村民也以张、赵、刘等姓氏居多,但没有大姓的家族,几百年来和睦相处,耕耘稼穑,婚丧嫁娶,安度日月。据早年的传说,白池村的位置原为滹沱河的河滩,后来河道更改后,村北修筑了河堤,从附近村庄搬迁过来的人家,开始在此地建房,开垦河滩荒地,安家落户,遂成村落。河滩上的白沙地,碱性大,春天的土地上泛着白花花的碱花,于是人们就用白池命名自己居住的村庄。最早可能叫做白家池,后来演变为白池。村子里没有姓白的,附近几个村庄也没有白的姓氏,这在白池村的村志中就是一个谜。

我忽然想到,人们称呼老许婶子“白妮”,难道她姓白吗?

在我童年时期,村中过年,家家自己动手制作鞭炮,俗言“一硝二磺三炭”,这是做鞭炮炸药所需的三种原料。硝,就是从碱地上收取碱花,熬制而成。磺,硫磺也。炭,用苘麻杆烧制的木炭,碾成粉磨。三种材料按照一比二比三的比例,配制成原料,在铁锅里微火炒制,均匀搅拌,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引爆炸药,极其恐怖。过年燃放的鞭炮之所以响声清脆,正是因为炮筒里填入了好炸药。

和平时期,鞭炮给年节增添了喜庆欢乐的气息,战争年代却有更大的作用。

抗日战争时期,冀中军区在饶阳开展敌后游击战争,在“反扫荡”反击战中,白池村制作的炸药在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争中发挥了独特作用。游击队用炸药制成炸药包攻击敌人的碉堡和汽车,将炸药装进地雷里,埋入敌人必经之路,炸毁敌人行进的队伍。

老许叔的许姓,在村子里也只有他一家,不知他的祖籍在何处。据说老许叔是战争年代在冀中平原打游击,他在一场战斗中身负重伤,隐蔽在白池村老百姓家中养伤,等他养好伤后,跟自己所属的原来部队失去了联系,于是便留在了白池村,娶妻生子,过上了安然自适的农家日子。

 老许叔是白池村最长寿的老人,也是收入最高的。他受的苦最多,也享受了最大的福。

老许叔眇一目,是被敌军子弹所伤。他的身体多处受伤,伤痕累累,大块的伤疤留在前胸和四肢上,那正是战争给他留下的十几枚军功章。

新中国成立后,老许叔获评革命残废军人,享受荣军待遇,他没有去住县城的荣军院,而是安居在白池村,每月进城一次,到县民政局领取荣誉金。六十年间,他的荣誉金从每月几十元涨到了八九千元。每个月到了领取荣誉金的日子,老许叔怀揣着革命残废军人证书,高高兴兴赶到民政局,按时领取自己的那份荣誉金。这是老许叔最高兴的一天,逢人就笑,兴奋地跟路上遇到的人打招呼。乡亲们都非常羡慕他,大家都跟他说着同样一句话:“又去民政局领钱啦?”

老许叔在白池村平静地过着日子,他从来不跟人们说起自己打仗的经历,他把那段历史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如果有人好奇地打探他在战场上受伤的情况,他总是“呵呵”一笑,不搭一言,就好像是这件事不值得一提的样子。但在六十年间,他的身体却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战争留给他的伤痛,特别是阴雨天,留存在身体里的弹片隐隐作痛,就像是蛇轻轻地咬着他的骨肉,令他坐卧不宁,以致于夜不能寐。他内心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战争虽然早已结束了,但那场惨烈的战争留下的阴影,依旧在不依不饶地纠缠着这位光荣负伤的老兵。

老许叔很知足,他感觉自己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人,许多跟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牺牲在战场上,能够从枪林战雨中活下来就是命大。

村里二奶奶跟老许叔一样,也是每月到民政局去一趟领钱,她是去领取遗孀抚恤金,她的丈夫是一位烈士。据说,二奶奶的丈夫跟随游击队在公路上埋地雷的时候,被日本鬼子发现,不幸中弹身亡,光荣牺牲。

等闲消得一局棋。夏日炎炎,午后不眠,老许叔常常叫来邻居老伯,两人坐在他家门前的大柳树下的树阴里对弈。棋逢对手,攻守转换,互不相让,各有胜负。老许叔身穿一条短裤,赤裸上身,汗流浃背,胸前的伤口露出大片的伤痕,小腿肚子上的疤痕清晰可见。他左手持一把大蒲扇不停摇动,驱赶湿闷的暑气,右手举起棋子,谋取进攻路线。看准时机,果断出击,老许叔高高举起一枚棋子,迅速落下,准确敲打在棋盘上,只听“叭”的一声,“杀!”老许叔出其不意地缴获了对手的一个过河小卒。老伙伴早已听惯了老许叔的杀伐呐喊之声,依旧不动声色地谋划反攻之道。老许叔思路清晰,出手更快,“将!”他的马早已兵临城下,胜券在握,仿佛发出了总攻的号令。

茶余饭后,下棋成了老许叔唯一的生活乐趣。我猜想,或许在这每日悠闲的娱乐活动中,老许叔内心深处一定会唤起对于战争残酷岁月的回忆,战争的硝烟依旧夜夜飘荡在他的梦境之中。

老许叔有四女二子,陆续婚嫁成家,最后剩下他和老伴两人过日子。老伴先他而去,老许叔轮流在各个子女家中养老,每家一个月。他每月有几千元的荣誉金,自给有余,子女们都乐意伺候他。

大儿子铁榜早年参加工作,在远离家乡四五十里地的桑园镇工作,后来调回到县城煤建公司。二儿子铁军在城关镇税务所工作,某年春节,大年初一骑着摩托车到乡下朋友家喝酒,归途撞上了一辆汽车,当场殒命,他媳妇依旧留下来独自生活。四个女儿,只有三女儿嫁到了外地,其他三个女儿都出嫁在本村。小女儿娟,跟我是小学同学,如今早已当上了奶奶。

大儿子铁榜在火车站旁新建了住宅,是一处宽大的院子,高大华丽的门楼,大门外还有十几畦菜地,时鲜绿菜长得郁郁葱葱,悦人眼目。数年前的清明节,我回乡扫墓,从火车站回到白池村,从铁榜家门前走过,恰好遇到老许叔跟大儿子站在院门前,我急忙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老许叔双目浑茫,睁大一只眼睛仔细辨认,在大儿子铁榜的提示下,他终于认出我来,大声呼唤着我的乳名。他热情地伸出来一只枯瘦的手,我用双手握住,尽管已是春暖花开时节,但分明感觉到他的手是凉的,似乎失去了温度。不久,我在异乡得知老许叔去世的音信,这位度过了耄耋之年的老革命遽然离去,他清癯的面容和枯瘦的身躯,连同他身上的伤疤,顿时清晰呈现在我的眼前。

老许叔走了,带走了他的战场传奇故事,也带走了战争带给他的荣誉勋章。

离乡四十年,白池村的村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齐的房屋院落,干净的村街村貌,村外的环城公路,村内的水泥路,村口的文化广场,夜晚点亮的路灯,新建的小学校,日新月异,一切都令人惊喜,但令我感到惋惜的是,村庄四周没有大树了,偶尔才能发现几棵新栽的矮小的小树苗。从前的那些遮天盖日的大树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年年春天燕归来,又在何处觅旧巢?

我着意寻找村中老人,他们就像那些大树一样难觅踪影,思之黯然。一个时代结束了,我热切盼望小树苗快快长高。

在我心中,老许叔仍是一棵参天挺立的大树,昂然矗立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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