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夜夜在我的梦境中流淌。尖山脚下是我们的新兵连,小溪从军营中穿行,恣意蜿蜒,流经山谷中的大操场,又从连队食堂门前的小路旁缓缓流过,浪花飞溅,欢快地流向远方。小溪离开了群山的怀抱,流经山外的一座县城,流向远方的邯郸古城。
在太行山的千山万壑之间,在某一条褶皱里,隐藏着我们的军营,尖山静静伫立,溪水缓缓流淌,山水环绕着山谷中的新兵连,那是我们青春的摇篮。十八岁,青春的人生旅程从此开启。鲜红的军旗,昂扬的步伐,引领我们踏上青春之路。嘹亮的军号,雄壮的军歌,奏响了激昂的青春旋律。
暮秋时节的一个黄昏,我们数百名新兵乘坐火车抵达古城邯郸,背起绿背包,依次走出火车站,在带兵干部的指挥下,肃立在车站广场上列队集合。一名年轻军官站在队列前,手持新兵花名册,大声呼喊点名,被点到名的新兵,立刻站出来,另行列队,然后登上大卡车,急速驶离。我们二十八名同乡战友已经被分走了二十个,剩下八个人留在了最后,一位排长走过来,他大声发出指令:“登车!”我们背着背包,手抓车帮上的铁链子,爬上车,身体倚靠着车厢板,依次紧挨着坐下来。当汽车驶离车站广场的时候,夜幕呼啦一声落下,整座城市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街道若隐若现,汽车沿着大街向北行驶,然后转弯向西,很快驶出了城区,一头扎进了迷蒙的夜海,颠簸起伏,不知我们将要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军营在哪里。透过车帮的空隙向外观看,漆黑一片,时而看见二三灯火,影影绰绰,忽明忽灭。大家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离开家乡越来越远,此刻又远离了刚刚遇到的第一座城市,心中忐忑不安。在两个小时的行军途中,战友们都沉默不语,甚至互相都不敢望一眼,有人木然地观望着迷离的夜空,有人呆呆地坐着想心事,也有人随着车身的摇晃打起了瞌睡。我却是心情激动,热情渴望到达我们的新兵连,不管它在多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只要到达向往已久的军营,我就心满意足了。
夜半,汽车七拐八拐扎进了一条山沟,驾驶员熄火,汽车终于停下来了,停在一块平坦的操场上,周围都是黑黢黢的大山,那一刻感觉自己置身于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上。
“同志们,下车!”
排长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大声招呼我们这群新兵,他打开后车帮,我们就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人人眼睛迷离,怔忪起身,从高高的车厢上跳下来。清晨离开家门,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途中每个人只分到了两个面包吃,此刻已是深更半夜,肚子早已“咕咕”叫起来了。山沟里黑黢黢一片,一切景象都朦胧,唯有一排平房里还在亮着灯,那应该就是连队的食堂。炊事班长仍在等着我们,在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偌大食堂里,水泥地板上放着一口铝材行军锅,一大锅热面汤冒着热气,大家拿着饭碗跑到饭锅前,拿起大铁勺盛面汤,一碗热面条下肚,顿时消除了饥寒。于是跟随班长去新分配的宿舍就寝,稀里糊涂睡下,还没等睡醒,就听到了风中传来军号发出的起床号。
“起床,起床,出操啦!”班长早已穿好了绿军装,扎紧了武装带,挨个走到床铺前喊我们新兵起床。穿好军装,赶紧跑出屋子,门前列队,点名、报数、整队,参加连队集合,开始了第一天的新兵连生活。
早操,新兵连八十多人列队跑步,在队伍行进当中喊口号,“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口号声整齐一致,清澈响亮,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跑步结束之后,各班分开组织队列训练,齐步、正步、跑步,在班长口令指挥下,不断变换队形。有时练习站姿,十分钟纹丝不动,比走步还累。有人体质弱,五六分钟就站立不稳了,东摇西晃,忽然跌倒了,然后再站起来。寒风从山谷的那一端吹过来,吹得人脸皮发麻,一个小时的早操锻炼,并没有让浑身暖和起来。早操结束了,赶紧跑回宿舍,在班长的示范下,学习叠被子和打背包。绿被子三折四叠,要叠得有棱有角、像模像样,就像豆腐块那样方方正正,这的确需要反复练习,下一番工夫,否则你的被子软不邋遢,那就不像个样子。在一个班的集体宿舍里,你叠的被子无疑就是你的脸面,看看你的被子叠得怎么样,就能从中看出一个新兵的军人作风。早晨整理内务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清洁卫生,毛巾和洗漱用品整齐摆放在床下的洗脸盆中,洗漱杯的把手和牙膏牙刷的方向要一致,一律向右前方45度角,毛巾对折,下端取齐,距离床架10厘米,搭挂在床杆上。连队值班员组织各班班长检查内务卫生,吃饭前在食堂门口列队点评通报。搞完内务,还要赶紧拿起扫把和铁锹,打扫门前的室外卫生,清扫落叶,铲除杂草,把树根下的土围挡精心修整一番,方是方,圆成圆,再用工兵锹拍得平整美观。
我们的营区像花园,即使是在寒冷萧索的冬天,冬眠的白杨树仍然呈现着勃勃生机。
军营里准时响起了开饭的军号声,舒缓悠长,悦耳动听,诱人食欲。列队走向连队食堂,连长早已站在食堂门前等候,全连列队,连长训话,布置当天的训练内容,提出具体要求。饭前一首歌,是部队的老传统。战友们,使劲唱吧,唱完了歌就能吃饭啦!值班排长出列,站在队伍前,挥动双手指挥唱歌。饭菜的香气从食堂里飘出来,新兵们引吭高歌。炊事员们听到门外的歌声,赶紧把饭菜端出来,摆放好位置,做好饭前各项准备工作。“开饭!”值班员一声令下,队伍立马解散,大家纷纷跑进食堂,拿起自己的碗筷,排队打菜盛饭。以班为单位,八人一桌,围坐在一起吃饭。只有碗筷发出的协奏曲,没有人讲话,狼吞虎咽,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十分钟就吃完了一顿饭。饭后,各班带队返回宿舍,做训练准备。
南方兵喜欢吃米饭,北方兵爱吃馒头,都是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改变过来。连队的食谱每周都有变化,但大同小异,变化不大,通常早餐吃馒头,午餐是米饭,晚饭有一些花样,以热面汤、发糕、花卷、肉龙据多,星期日休整一天,晚上就会吃肉包子。有的南方兵一日三餐都吃米饭,不吃面食。
来自江苏江阴的新兵胡里干,早餐不吃馒头,他从伙房里找到半碗剩米饭,舀一勺菜汤,用筷子搅和一下,“呼噜呼噜”就吃下去了。
午餐时北方兵争抢早餐剩下的馒头,他们觉得大米饭吃起来没有味道,还是馒头的麦香适合自己的胃口。
连队做饭用的粮食由军供站供应,一般都是储存三五年的战备粮,吃旧存新,有备无患,但那些陈年米面失去了油性,吃起来总能闻到一股卫生球的气味。那时军粮供应实行粗细搭配,三七开,七成是粗粮,每周只能吃上三顿馒头,于是炊事班变着花样制作粗粮饭食。小米和大米掺和在一起蒸“二米饭”,米粒儿都分散开来。用玉米面制作发糕,加入少量糖精,吃起来有些微的甜味,但如果糖精加多了,就会产生苦涩的味道。有时晚餐桌上端上来一盆葱花干炒米饭,里面也没有放鸡蛋,只是炒熟后倒上几滴酱油,但依旧散发出阵阵清香,引得大家争抢。单是吃炒米饭,不需炒菜,一个长得敦敦实实的四川兵就能吃三碗。
吃热面汤有窍门,刚刚煮熟的面条,吃起来烫嘴,所以第一碗面不要盛满了,大半碗,而且只要面条,这样面条凉的快些,容易吃下去。第二碗就可以盛满了,坐稳了慢慢吃,因为等你再去盛第三碗的时候,大铝锅里只剩下半锅汤了。有了前面一碗半的面条吃下去,基本上就吃饱了,再舀一勺面汤喝下去,这顿饭就吃好了。
食堂后厨烧火间的屋檐下,整齐摆放着六只酱黑色的大缸,里面泡满了五颜六色的咸菜。小溪旁有一大片菜地,浇水方便,蔬菜长得翠绿,战士们秋天栽种的大白菜、胡萝卜、辣椒、黄瓜、芹菜、芥菜等等,收获之后堆放在厨房副食库,一部分炒菜吃掉了,留下一些,入冬前晾晒,腌制咸菜。齐腰深的六只大酱缸,腌制了上千斤咸菜,足够连队一百多号人吃上一个冬天。战士们从山岗上搬来几块大青石,放在咸菜上面压住。炊事班清晨做早餐,天蒙蒙亮就要起床,他们打着手电筒,摸黑来到食堂,每顿早餐需要蒸八笼屉馒头,煮一锅大米稀饭,然后凿破咸菜缸里的一层冰,从缸里捞出几棵咸菜,放到菜墩上切成碎块,放进油锅里,用干辣椒加葱花炒熟,热腾腾的馒头夹着炒咸菜,吃起来有滋有味。当然,最受青睐的咸菜当属雪里蕻炒黄豆,吃馒头也好,米饭佐餐更好,人人爱吃,清香可口,越嚼越有味道。
星期日晚餐吃包子,连长安排一个班轮流帮厨,吃过午餐就忙碌起来了。我们从菜窖里搬出来十几棵冬储的大白菜,从厨房后厨屋顶上取下来五六棵大葱,四五把菜刀上下挥舞剁菜馅,“叮叮当当”,悦耳动听,错落有致,剁碎的菜馅放进大铝盆里,然后再剁猪肉馅。两人一组,分工合作,将两条长板凳叠放在一起,板凳的一端系上背包绳,把白菜馅放进麻布包,扎紧袋子,放在两条板凳之间,两人合力挤压,将白菜馅中的水分挤掉,绿菜汤便“哗啦啦”流淌下来。至此,我们新兵负责的活计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就该轮到炊事班长上场了。调和包子菜馅,绝对是一项技术活儿,一尺半深的大铝锅,白菜馅和猪肉馅,加入葱姜、食盐、酱油、味精和香油,反复搅拌,才能搅拌均匀。这即是技术活儿,更是体力活儿。只见我们的炊事班长挥动手中炒菜用的铁铲子,三尺多长的工具运用自如,老班长真是身手不凡,他将长柄铲子耍成了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挥洒自如,上下左右,反复搅拌,一大锅菜馅掀起了浪头,散发出肉菜的香气,菜馅才算调好了。此时,老班长已是满头大汗。
稍事休息,老炊们坐在食堂板凳上抽烟,听他们聊天开玩笑,十分开心。新兵不敢放肆,恭恭敬敬站立在他们身旁,洗耳恭听,含笑不语。
炊事班长掐灭了烟头,随手扔在地上,用一只脚踩一下,然后拍拍手,站起身说道:“开始干吧!”
我们一起跑进厨房操作间,揉面团、擀面皮、抬笼屉、铺上笼布,分工合作,开始包包子。我们跟着老炊们学习,一招一式模仿,很快学会了包包子的技巧,包成的包子,外皮花纹均匀有序,呵呵,看上去像模像样了!炊事班长高兴地赞扬:“不错,不错麻,没想到新同志们真是心灵手巧啊!”
第一锅包子蒸熟啦,揭开顶层的蒸屉盖子,操作间里顿时弥漫着满屋子热乎乎的蒸汽,扑面而来,香气扑鼻。炊事班长笑眯眯地说:“大伙儿尝尝吧,味道怎么样?”我们每人品尝了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刚出锅的包子还烫手,在手上左右倒腾,一边撅起嘴巴吹着热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咬下去一大口,嘴里发出连续的“呵呵”声,乐不可支。班长啊班长,那还用说吗?真香!嘿嘿,真是好吃得不得了啊!
我心里忽然明白了,这是炊事班长对我们新兵帮厨的鼓励与犒劳。
正是参加了几次帮厨,让我在军营里学会了包包子,自己也会做饭啦!顿时觉得挺有成就感,掌握了一项生活本领。
难得每周吃一顿肉包子解馋,每个人都能吃十个八个的,一锅八屉肉包子,刚刚从厨房抬出来,瞬间就被大家吃光了。间隔半小时,再抬出来八屉,仍是不够吃。有这半小时等候的工夫,吃下去的几个包子早就消化掉了。
俗话说,流水席如流水吃,有多少道大菜,也会像流水一样流进食客的肚子里。
这样等下去,再有多少屉包子也会被战士们消灭干净。连长放下碗筷,站起身来说:“都别等了,没有吃饱的,明天早上吃馒头吧!”
是啊,不能再等了,周日的晚上安排了多项活动,需要每个人赶紧准备。一是召开班务会,每个人轮流发言做思想汇报,自我工作总结。二是班长排长要参加连队干部组织召开的管理例会,讲评连队一周各项工作。三是组织全连晚点名,连长宣布一周军事训练考核评比结果,通报各班训练、战备、政治教育、内务卫生、军容风纪等日常管理情况,布置下周各项工作任务。连长讲完话,指导员还要进行简短的政治动员,布置政治学习内容,表扬好人好事,提醒全连官兵克服不良思想苗头,遵守部队纪律和群众纪律等等。指导员通常只讲三五句话,如果时间充裕,那就要热情地讲上十几分钟。老兵说,这是给你思想上打预防针。遵守群众纪律是指导员的口头禅,几乎每次集会都要提醒一下男女作风问题,反复强调不准在部队驻地谈恋爱。
晚点名结束的时候,军营里就响起了催人入睡的熄灯号,悠扬的军号声是伴随我们夜夜进入梦乡的催眠曲。
这条山沟里的营区只有几排平房,它是通信营的驻地。营部在山谷底部小溪旁,几间房子围成了一个四合院,营长、副营长和教导员住在这里。其中一间屋子是卫生所,不过只有一名军医和两名卫生员。
报务训练队在北山坡上,那里还有一辆电台车,旁边架设着通信天线,训练队的教室里日夜发出“滴答、滴答、滴滴答”的电报声,学员们端坐在课桌前专心致志练习发电报,准确而均匀地敲击电键。电台车旁边有两间房子,据说那是通信修理所,几名修理工看起来并不起眼,但他们却负责全师电台器材的修理。
北山坡有一面陡峭的绝壁,其下就是大操场,新兵们就在操场上练习队列。操场西端是一排厨房,无线连、营部、报训队、架线连的食堂依次排列。通信连不在这个营区,它在相距五六公里之外的师部驻地,担任师团间平时的通信联络保障。
小溪旁、山崖根、山岗上、道路两边,一棵棵挺拔的白杨树站立在风中,枝条一律朝上直立,枯干的树叶发出阵阵“哗啦啦”的抒情歌声。我们是十八岁的白杨树,在大山的怀抱里扎根,在军营里茁壮成长。
我们班住在无线连的宿舍,距离食堂最远,但每天最早见到东方群山中升起的朝阳。
每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营区的时候,首先照亮了我们宿舍对面的那座山。尖山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目光在那一刻越过山顶,眺望更远处的山峰,山峦起伏,群峰如簇,烟岚氤氲,风景如画。
我们连队的宿舍在尖山对面的东山坡上,形似窑洞,房屋有一半嵌入山体,门前仅有十步宽的平台,边沿即为陡坡,坡上遍布杂树,从东南方向山谷中流过来的小溪,在坡下缓慢流淌。面山而居,清晨醒来,推开宿舍的屋门,就看到尖山静静站立在眼前。天气晴好的时候,能看清对面山坡上的酸枣树,已是暮秋时节,凌乱的枝条早已落尽了叶子,唯有满枝的酸枣果实在风中摇曳,红彤彤耀人眼目。
军营里的第一个星期天休整日,洗衣,写信,自由活动,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新兵信多,老兵病多。新兵刚刚离开家乡,离开了亲人们,置身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军营中服役,很快就会想家了。平时训练紧张,一日作息忙碌不停,没有想家的心思,可一旦星期日闲下来的时候,思乡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就像白云笼罩着山峰,无法解脱。只好写信,给父母亲,给中学老师和同学们,给童年时代的好伙伴们,细细描述自己在军营的生活训练情景,倾诉思乡之情,似乎只有写信才能消解心中郁结的乡愁。
战友们每个人坐在自己床铺前的小马扎上,掀起铺盖一角,俯身在床板上写信,各有各的心事,唯有向远方的亲朋好友诉说。我写信较少,偶尔给父亲写上一张纸寄去,因为父亲只能读信,但他不会写字,有时就让村中的一位识字老先生代笔,给我回复一封信,满篇皆是“之乎者也”。我跟少年好友潭子通信频繁,近乎每周一封信。我参军之前在家乡读书,订阅了几本文学杂志,潭子将剩余的两期《人民文学》《诗刊》《当代》杂志,邮寄到军营,其中一本《诗刊》中夹带着我俩在县城照相馆拍摄的合影,定格青春的风采与容颜。
某夜熄灯后,我却了无睡意,偶然发现连队俱乐部里还亮着灯,于是就走过去,隔窗向里面观察,发现屋里并没有人,或许是晚上在这里开会了,散会之后忘记关灯。我悄悄走进去,安静地坐在长条桌旁,俯身写信。写好信后,起身去关灯,打算离开,却惊喜地发现墙角摆放着一个书报架,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几种报刊,我于是重新坐下来阅读。翻阅《解放军报》《战友报》《解放军画报》《解放军文艺》,渐渐入神,忘记了夜有多深,兴奋,激动,浮想联翩。那时应当已是子夜时分,我将报刊重新摆放到书报架上,关灯,走出屋外,抬头就望见对面尖山上空的一轮皓月,楚楚多情,恍如梦境。
此后,阅读俱乐部里的书报,成为我的一项爱好。
我们班长写信最多,他正在跟家乡的一位姑娘谈恋爱,班长不动声色,故作镇静,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饱含真情地写下满篇的甜言蜜语。
营部的通信员每天午餐后出发,肩膀上挎着帆布通信包,里面装满了新兵们写的信,他徒步翻山越岭去师部,送到收发室邮寄,再从那里取回新收到的信和邮件包裹,每天都会背来一大堆的东西。往返一趟四小时,晚饭前就能返回营部。
这是一天当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新兵们训练结束后,迫不及待地跑到营部门口,拥挤在一张桌子前翻找自己的信和包裹。有人当场拆开了来信,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战友们拍拍他的肩膀,一同分享他的快乐。也有人在拆开信封的瞬间,不知何故却放声大哭,手拿着信纸转身跑开了。包裹里大都是父母寄来的家乡美食特产,回到宿舍,战友们一起分享。
指导员善于观察,密切关注战士们家乡来信的动态,通过观察战士收到家乡来信后的情绪变化,掌握新兵的思想脉搏,适时做好思想政治工作。俗言,慈不掌兵,但指导员和颜悦色,深得士兵信任和尊重,他成为连队亲如一家人的核心。
老兵多患有胃病和风湿关节炎,这似乎就是军人的职业病。特别是架线连的老兵们,常年在边境地区承担国防通信线路架设施工任务,风餐露宿,劳累过度,几乎每个人都患上了胃病和风湿关节炎,但他们对此却若无其事,新的施工任务下达后,立刻整装出发,半年后才会返回营区。这样的老兵值得尊重。
见到老兵叫班长,遇见军官喊首长。老兵就会夸奖你一番:“这个新兵蛋子有礼貌!”这般笑谑之语,却蕴含着战友之间亲如兄弟的真情。
我们来自大平原,在家乡没有见过山,看到一块石头都觉得稀奇,终于依山而居,忽然见到一座山就静静地站在你的面前,感到很新鲜,也很好奇。尖山发出了诱惑,让人难于抵挡。星期天无事可干,我们八位同乡战友聚在一起,不谋而合,都想爬上山去看看。
尖山并不算高,但没有上山的路。我们八个人越过连队山坡下的小溪,东寻西找,穿行在荆棘丛中。有人的衣服被山坡上的酸枣枝挂破了,有人被扎破了手掌,披荆斩棘,艰难攀登,气喘吁吁,终于爬上了山顶。站在山顶上俯视我们的营房,整座营区全部呈现在眼前,宿舍、食堂、澡堂、训练场、菜地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看清连队宿舍门前来回走动的战友们,还有门外晾晒在晾衣杆上随风飘动的衣服。
山顶上是一个面积很小的平台,有建筑物的基础,遍地残砖碎瓦,依稀可辨。转身向北方瞭望,只见远方群山起伏,山峦叠嶂,烟岚笼罩,云雾缭绕,那里应当是我们故乡所在的方向,只是雾气迷蒙,青山遮望眼,云中飞孤雁,谁知故乡在何方?我们来自冀中平原,第一次见到雄伟壮观的太行山景象,心中无比震撼,人人赞不绝口。
尖山并不高,景色也远不如远方的群山壮美迷人,但它给我们这群十八岁的年轻士兵提供了一个平台,一个便于观赏远山美景的绝佳视角。那一刻,我爱上了尖山,更渴望到达远方弥漫着诗情画意的太行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们已经找不到上山时候的来路,只好在荆棘杂树中摸索着下山,像野山羊一样跳跃,到达山根下的时候,额头上冒着汗,身上的棉衣已被汗水打湿,总算平安下山了,长出一口气。
我们原路返回营区,兴高采烈地交谈,兴冲冲回到宿舍。忽然看到班长站在门前,已是等候多时,只见班长脸上是严肃的表情,我们不知道犯下了什么错误。私自离队,擅自外出,无组织无纪律!况且又是盲目地冒险登山,充满危险,万一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的营区在一条隐蔽的山谷中,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尽管营区没有围墙,只是被四面的山崖围拢在谷底,但部队纪律就是一道看不见的隐形围墙,离开营区必须请假,未经批准,不得私自外出。班长在班务会上对我们进行了批评,好在我们班长钱润和性格斯文,为人善良,文质彬彬,让我们知道了今后要严格遵守部队纪律,但这件事让我们感到愧对班长。
钱班长在训练中循循善诱,耐心指导纠正动作,对新兵生活上更是关心备至,深得新兵们敬重。
热血青春,火热军营,紧张训练,新兵连的生活非常充实,严格遵守一日作息时间,日复一日,锻炼体魄,增长技能,慢慢培养出军人的良好品格和坚强毅力。
新兵训练内容包括队列、射击、投弹和武装越野。早操通常在大操场跑步,有时候爬山,山路坎坷不平,山岗上寒风凛冽,很快手脚冻得皴裂,浸出血丝,疼痛难忍。跑步结束后,在操场上训练队列动作,分解步法,一招一式,反复练习。单兵教练,逐个练习,然后再集体行进,练的是排面整齐、步伐一致、整齐协调。射击训练用的时间最多,反复练习持枪瞄准动作,但真的到了实弹射击考核的时候,心情仍然非常紧张,呼吸加快,反应变慢,往往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扣动了冲锋枪的扳机,首发命中的概率太低了,大多数新兵首次射击考核成绩,能够及格就算侥幸了。连长在射击场上的口头语是,优秀射手都是用子弹喂饱的。多练,多打,射击成绩就能逐渐提高,到新兵连结束的时候,大多数战友都取得了优秀成绩。在训练场上进行手榴弹投掷练习,一木箱教练弹放置在地上,轮流投掷,每人每次投三枚,按照投掷最远距离计算成绩。实弹投掷是在营区西南角的山谷悬崖上,拿起一枚手榴弹,这可是真家伙了!小心翼翼拧开木柄顶端黑色的盖子,轻轻取出引信拉环,套在右手小拇指上,用手攥紧了手榴弹木柄,听从班长的口令,用力甩出去,迅速卧倒在掩体中,双手捂住耳朵。只听山谷里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硝烟气息飘进了掩体。五公里武装越野,身背绿背包,腰挎水壶和挎包,肩膀上扛着一枝冲锋枪,人员集合清点完毕,队伍拉出营区,沿着山间公路急行军,绕过几座山包后,再返回营区,列队清点个人携带武器和物资,掉队的人员由指导员在后面收容,训练成绩当然是不及格,次日还要“加小灶”,再单独进行一次越野训练。
从连队宿舍到操场旁的食堂,有一段下坡路,每天晚饭后,我们爬到后山坡,寻找石块,相互帮助举起来放到肩膀上,扛回来,一块块码放在斜坡路上,很快就把这条路铺好了。
即使是再苦再累,也不怕天天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就怕深更半夜搞紧急集合。
新兵连第一个月,我们居住在无线连的宿舍,连长和指导员也是由无线连选派的副连长和副指导员担任。第二个月换成了通信连选派的军官,为了集中管理,我们班也搬到了架线连闲置的破房子里,那时已是数九寒天,半山坡的房子四处漏风,屋里也没有生火炉,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铺了一层稻草,背包就铺在了稻草上,一个挨着一个,半屋子的大通铺。晚上睡觉的时候,身上穿着的棉衣棉裤也不愿脱掉,和衣而卧,头上还戴着棉帽,即使是这样包裹得浑身严严实实,也难于抵挡山谷里刮来的刺骨寒风。半夜里常常被冻醒,肚子憋得鼓鼓的,室外寒风刺骨,谁也不敢出屋去厕所撒尿。忍着吧,等着吧,只等窗外天色蒙蒙亮,终于响起了嘹亮的起床号,大家紧忙起床,纷纷跑进厕所里排成一溜,如开闸放水,似小溪流淌,畅快淋漓。
熄灯就寝后,战友们躺在被窝里,悄声细语聊天,各自述说着家乡的趣事,倾诉思乡之情。谁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钟,那时战士不准戴手表,正当我们刚刚进入梦乡的时候,忽然被急促的口哨声惊醒。“快,快,紧急集合!”也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了,紧张地喊了起来,大家一跃而起,穿衣服、穿鞋、叠背包、扎武装带,迅速完成了一连串动作,背起背包,冲出门去,站在宿舍门外列队集合,报数、整队、清点人数、检查行装,全体人员十分钟内集合完毕。
不许开灯,不许打手电筒,不许大声喧哗,一切按照战备行动要求进行。就在这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戴帽打背包的时候,往往会忙中出乱,闹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笑话来。有一次,耿同庆和陈友曦同时穿上了一条棉裤,各自穿上了一条裤腿,各不相让,拉扯争抢,闹得不可开交,耽误了集合时间,被连长笑眯眯地批评了一顿。还有一次则轮到我出糗了。不知哪位家伙出门时穿走了我的那双特二号大棉鞋,我捡起剩下的那双小码鞋,怎么使劲也穿不进去,只好趿拉着一双小鞋,一瘸一拐地跑到队伍最后面列队。幸好那次只是清点人数,没有搞拉动行军,连长讲评完毕,大家回屋,打开背包继续睡觉,否则我就要闹出大笑话了。在屋子里铺床的时候,睡在我身旁的那位小个子江苏兵嘟嘟囔囔:“欧欧,谁穿走了我的孩子呀?”嘿嘿,原来是他拖走了我的特二号大棉鞋!
晚上九点半熄灯就寝,十点半搞紧急集合,搞一个措手不及,就是为了检验战士们的快速反应能力。在夜半的寒风中拉出去队伍,沿着大操场跑一圈,回到宿舍继续睡觉,躺倒后立刻进入甜美的梦乡,鼾声阵阵,此起彼伏,奏响了军营小夜曲。大约一个小时后,再次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是真的吗?莫非是梦境?“快起床,紧急集合!”班长压低了嗓音,招呼我们起床。原来是连长查铺查哨结束后,回到连部宿舍美滋滋地吸了一根凤凰牌香烟,召集连队干部们碰头商量,决定杀一个回马枪。一声号令,雷厉风行,战友们一通忙碌,手忙脚乱地再次穿好衣服,背上背包扛起枪,精神抖擞地站在了宿舍门外列队。
铁杵磨成针,苦练出真功,合格军人都是在训练场和演兵场上磨炼捶打出来的。
新兵连生活紧张,高强度持续训练,加之水土不服,一次早操带到山岗上跑步,我被山顶的寒风吹感冒了。浑身发烫,发高烧了,停止训练,卧床休息。白天,战友们都集合到操场上训练去了,只有我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这时猛然感到了孤独,我开始想家了。想想自己离开家乡将近一个月,参军入伍那一天离别亲人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时毫不留恋地告别了故乡,一心只想着快些到达遥远的军营。清晨走出村庄,父亲送到村口,二哥送我到县城,在武装部门前登上汽车出发,心情激动,奔赴军营。此刻,为何突然就想家了呢?不知不觉间,悄然滴下了眼泪。扪心自问,你还是一名坚强的士兵吗?不能这样卧床养病,要尽快恢复军事训练,重返训练场!
我患感冒后,班长关心备至,从炊事班要来病号饭,其实也就是一碗热面汤,汤面上漂浮着葱花,散发出诱人食欲的香气,碗里还有一枚煮鸡蛋,这无疑是对我的特殊关照。
班长陪伴我到营部卫生所就诊,军医拿起听诊器在前胸和后背听了听,然后又测量体温。他说,只是受了风寒,休息几天就好了。然后,军医站起身来,打开身后靠墙的药柜,从一个粗大的玻璃药瓶中取出十几粒白色药片,装进了小纸袋。他又拿起圆珠笔,在药袋上写上药名,注明一日三次、一次二片。回到宿舍,我把它视为灵丹妙药,赶紧倒出来几粒药片喝下去,似乎产生了神奇的疗效,晚上就退烧了。次日恢复正常训练,重新站在了宽阔的训练场上。
又逢星期日休整,班长给我安排了一件美差,跟随指导员高吉玉去师医院。指导员妻子因病住院治疗,这一天出院,我一同去帮助照看孩子。师医院在车辋口,距离营区十几公里,我第一次乘坐吉普车,凭窗观赏车窗外的山野景色。汽车在山间穿行,起伏颠簸,左转右拐,忽快忽慢,路上汽车很少,但路况却十分复杂,不知拐过多少个弯,才到达了车辋口。归途,汽车路过群山怀抱中的暴家庄,防化连驻地就在那个村庄附近,我的一位同乡战友就在这个连队里服役,自从入伍那天在邯郸火车站分开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经历了一个月的新兵连集训,经过军事训练考核和政审,我们成为了合格军人,终于佩戴上了鲜红的五星帽徽和红领章,心情格外激动。这就像是给十八岁的青春颁发了一枚勋章,这是多么值得自豪和骄傲啊!穿上新军装,佩戴上帽徽和领章,军容严整,仪态端正,站在连队俱乐部里的整容镜前,仔细端详,自我欣赏,满意地露出了笑脸。
班长带领我们去武安县城照相,山路弯弯,溪水潺潺,徒步往返数公里,路上有说有笑,观赏山野风光,十分开心。在县城照相馆里,我照了一张一寸半的头像,这是我的第一张戎装照片。班长拉着战友张爱军和我,一起拍照,我和班长并肩坐在前面,爱军站立在身后,目光凝视前方,眼睛炯炯有神。我至今珍藏着这张五寸黑白照片,展示出我们的青春风采。
回到部队,赶紧给家乡亲人们写信,报告喜讯,信封里装入了自己穿军装的照片,分别邮寄出去。
部队驻地有一位摄影师,他骑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身背一台海鸥牌黑白照相机,每到星期天,就会准时来到军营,全营官兵都认识他,大家都让他给拍照和冲洗照片,营区大门口的卫兵主动放他进来。按照军事保密规定,不准在营区内拍照,战友们就跟随摄影师上山,站在山岗上照相,以大山为背景,摆出各种姿势拍照。这位摄影师非常热情,他常常鼓励战士们多拍几张,指导你摆好姿势,大多是抬头远望侧脸的镜头,充分展现士兵的飒爽英姿。一盒胶卷使用完毕,他当天就骑车送到县城冲洗,次日就来到军营分发照片。当然喽,他拍摄的照片越多,就能挣到越多的钱。
又到了星期日,我们八位同乡战友结伴登山,这次是请假外出,获得了班长准许。沿着连队宿舍旁边的山路,登上了大操场上方的崖壁,在山野间漫游,采食枯树枝上挂着的酸枣,追赶草丛中惊慌逃窜的野兔子,悠悠荡荡,不知不觉离开驻地很远了,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水库,四周荒凉的山岗包围着碧玉般蓝盈盈的冰湖,非常醒目。已是三九寒天,冰面上布满白道道的花纹,看来结冰并不太厚。我们已经走到了湖畔,不知是谁提议走到冰面上去玩,但大家心有余悸,还没有人敢走上去试一试胆量。这时,杨淑文来劲儿了,他说:“看我的,我能跑到对面去。”说话间,他已经跑上了冰面,当他走到湖心的时候,冰面发出了冰块开裂的声音,“咔吧、咔吧”的声响越来越大,令人心惊胆颤。他并没有退缩,反而加快步伐,一口气跑到对面的山坡,总算是脱离了危险。事后想一想真害怕,战友们都感到惊恐不已,万一冰面开裂了,他就会掉进冰窟窿,水库中心位置的水很深,况且冬天的湖水冰凉刺骨,谁也救不了他啊!谁也想不到杨淑文搞了这次冒险行动,大家不约而同为他保密,赶紧离开这里,心中惴惴不安,个个沉默不语,迅速返回我们的新兵连,心照不宣,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惊险万分的意外事件。
晚上在大操场看电影,是军营里的文化生活,也是一项集体活动,所有人都要参加,背着背包到大操场集合,放下背包,席地而坐。操场北侧的山崖下树立着两棵黝黑的电线杆,原来不知有什么用处,现在才知道是用于悬挂电影幕布。三个连队所有人员集合完毕,就开始组织唱歌、拉歌,歌声嘹亮红旗飘,场面极其壮观。指挥员站在队伍正前方,挥动双臂指挥,战士们端坐在背包上,挺直身板,扯着脖颈,使出浑身的力气唱歌,歌声铿锵有力,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嘶吼。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我爱领章红,日夜放光辉……”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米嗖啦米嗖、拉嗖米发嗖……”
…… ……
歌声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高潮迭起,操场上到处洋溢着热烈亢奋的气氛,置身其中,顿时血脉贲张,让人情不自禁、热血沸腾、兴奋不已。
每个连队轮流唱了三首歌,这还不能分出高低,真正的高潮是接下来进行的拉歌。只是一味地唱得响还不够,要拿出自家的看家本领。除了歌曲的曲目丰富多样,还要具备高超的合唱演唱水平,才能在拉歌的时候先声夺人,胜人一筹。新兵连在这方面显然不具备优势,演唱曲目少,况且大都是队列歌曲,缺少艺术感染力。此时就轮到老连队展示自己的实力了,他们轮番上演,精彩纷呈,新兵们洗耳恭听,一曲未了,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们把双手都拍麻了。
“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
“调虎离山袭金沙呀,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红旗飘,军号响。战马吼,歌声亮。铁流两万五千里,红军威名天下扬……”
《长征组歌》赢得拉歌比赛的冠军。
半小时唱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从师部来的电影队一直在做准备。他们在两棵黑电线杆上挂起一面幕布,支架放映机,放置音箱,安装电影胶片,调试播放。一切准备完毕,首先播放新闻纪录片,然后再放电影故事片。都是看过多遍的革命历史题材影片,但每一次观看都兴趣浓厚,看得津津有味。《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霓虹灯下的哨兵》《柳堡的故事》《奇袭》《渡江侦察记》等等,激烈的战斗场景非常迷人,看上一场电影,都会兴奋几天,每一次都怀着浓厚的兴趣观看,战友们都能背诵影片中精彩的对白片段,大家都津津乐道。
师司令部副参谋长来到通信营视察,检查新兵训练情况。全营取消早操,整理内务,打扫卫生,将整个营区打扫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操场上没有一片落叶。全体新兵在操场上整齐列队,副参谋长来了,他身材矮胖,身上穿着臃肿的棉大衣,头上戴着棉帽,站在操场东侧的土台子上训话,语气铿锵有力,让人觉得气魄威武。
副参谋长在营长和教导员的陪同下,视察了新兵的队列训练,检查内务卫生,走进食堂操作间,仔细查看新兵伙食供应情况。
那一天的午餐特别丰盛,我们吃到了五花猪肉炖土豆块和鸡蛋炒黄瓜,差不多是在新兵连里吃到的最香最好最饱的一顿饭。
几天后,连队刚刚吃过午饭,营区里突然驶来一辆吉普车,直接停在了新兵连宿舍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高个子军官。幸好连队指导员认识这位干部,原来是师政治部主任。指导员赶紧跑到跟前,向主任敬礼问候。同时让通信员迅速报告给营长和教导员,就在主任走进新兵宿舍的时候,营长和教导员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其实,主任来到新兵连并非官方行动,而是特意来看望一下从自己家乡入伍的几名新兵,并且给每位小老乡带来一份江苏启东特产。
无线连一位电台台长在连队俱乐部里举行婚礼,新娘来自四川,长得娇小玲珑,她穿着新棉衣,衣领处露出水粉色的衬衫,在绿色的军营里格外耀眼,好似在严冬萧瑟的山野里绽放出一朵娇艳的牡丹花。这是一个幸福喜庆的日子,全连官兵就像过节一样快乐。
平时谁都没有在意,原来澡堂旁边还有几间平房,通常当做临时来队家属宿舍,现在腾出来一间屋,布置成电台台长的新婚洞房,战友们拥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凑热闹,吃喜糖、磕瓜子、吸烟、聊天、开玩笑,分享新郎官的幸福时刻。那一夜,据说所有老兵都失眠了。
副营长的老家在安徽淮北煤矿,却从黑龙江来了一位未婚妻,相处几天后,副营长对女友不太满意,想要打发她离开军营。不料这位女子却不愿分手,也不知她从哪里找到半瓶农药,站在副营长面前,仰着脖子就喝下去一口,副营长见状,赶紧抢夺农药瓶,喊来几个人,急忙抬上吉普车,把她送到车辋口医院。几位军医把她抢救过来了,脱离了生命危险,住院救治一周时间,恢复健康。无奈副营长坚决不同意,未婚妻见他没有回心转意,只好伤心地默默离开了军营。
没过多久,大概就在我们新兵连集训即将结束的时候,副营长被上级安排转业,他很快离开了军营,回到淮北。
无线连有一位武汉兵,患病很长时间了,一直住在师医院里治疗,突然去世了。逝者的父母从武汉来到部队,夜晚在连队俱乐部里举行追悼会,指导员致悼词,全体新兵参加。当我们直接面对意外死亡这件事情的时候,人人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自从人类发明了钟表,公鸡的作用就降低了。
军营里一日作息有规律,军人们严格遵守作息时间,生活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从起床出操到熄灯就寝,准时播放各种军号声,每个人都按照号令行动。从前,在没有广播唱片的时候,司号员吹奏军号,发出悠扬的韵律。在战场上,司号员跟随冲锋队伍跑在战斗前线,用他手中的金色军号发出进攻的号令。
营部老兵刘清华,从前就担任师部的司号员,如今负责按时播放唱片,预定闹钟,校准时间,准时发出作息广播信号。每到星期天,他在澡堂里负责烧锅炉,保障热水供应。他还保留着一支小号,有空儿就拿出来摩挲几下,仍是爱不释手。有时就站在小溪旁,面对尖山陡峭的崖壁,举起军号,轻轻地吹奏几声,优美的旋律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动人心弦。
我以为军号只能吹奏部队作息的号令,没想到刘清华还能用他手中的那只小号演奏《游击队之歌》,委婉抒情,优美动听,真是出乎预料,让人感到震惊。从此以后,我才知小号也是乐队中的一件乐器,可以吹奏出各种中外名曲。
指导员发现最近有许多老兵爱读书,星期天跑到尖山那面的西周庄煤矿借书。他说,爱读书好啊,丰富业余生活,用知识武装头脑。
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无线连一位老兵,他跟我打招呼,邀我跟他一起去煤矿还书。我那时一门心思搞好军事训练,的确没有一点心思读书。面对老同志的热情相邀,盛情难却,只好跟随他走出营区,绕过尖山,沿着山路迂回到煤矿。矿区里到处弥漫着煤灰粉尘,高大的矸石山矗立在矿井架旁,传送带源源不断地向煤堆输送着刚刚从矿井里挖出来的乌黑煤块,滚轴转动响起“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迷蒙的空气中闻到一股呛嗓子的气味。
我们穿过混乱不堪的矿区,径直走进一座门窗破烂的煤矿办公楼,在二楼的楼梯尽头,有一间狭小的图书室。煤矿工人没时间看书,允许战士们来借书。老兵们来借书不过是一个借口,他们想借机跟图书管理员搭讪几句话,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图书员的丈夫有一次在井下巷道作业的时候,遭遇瓦斯爆炸,不幸罹难。她于是被矿区照顾,纳入工人编制,安排在图书室工作。图书员身穿矿工的旧工作服,沉静素朴,默然不语。老兵归还借阅的小说,然后再借走一本,在图书登记册上登记签字,拿起书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位老兵并没有跟她说话,似乎也没有勇气正面看她一眼,匆匆而来,急急离开,这不就是叶公好龙吗?
图书室旁还有一个杂货店,老兵们都喜欢在那里买香烟、香皂、牙膏、护肤品、零食等等,商店很小,日常生活用品却一应俱全,歪歪斜斜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商品,吸引人们来购买。
这是埋藏在老兵们心底的秘密,只是指导员目前还不知道。
当兵不站第二岗,当官不当司务长。
我不知是从哪位老兵那里听到的这句顺口溜,不过它的确有道理。夜里站岗排班,无论正数、倒数,第二班岗哨都影响你的睡眠。晚上九点半熄灯就寝,第一班岗站一个半小时,子夜时分睡梦正酣,却轮到你上岗,等到下岗的时候,早已进入午夜。早晨六点钟起床,倒数第二岗是半夜三点钟上岗,四点半才下岗,回到宿舍刚刚躺下睡着了,一个小时后就该起床出操。隔几天排班轮换,每个人都会轮到第二岗。
新兵连的枪械弹药存放在营部的兵器室,由营部文书保管,新兵进行射击训练的时候,从兵器室取枪,训练结束后归还。每天晚上,营部兵器室窗外布设岗哨看守,就在尖山脚下的小溪旁边。隆冬夜半,寒风凛冽,轮到你站岗的时候,从暖烘烘的热被窝里爬起来,穿好军装和棉大衣,扎紧武装带,走出宿舍去上岗。寒风呼啸,从阴森恐怖的山谷里吹来阵阵冷气,草木呼应,猛不防响起猫头鹰的凄厉叫喊,“呼啦啦”从小溪旁的白杨树巅飞起,令人猛然一惊。就在你惊魂甫定的片刻工夫,一只野兔子从脚下的杂草丛中窜出来,惊悚不已,额头上冒出几颗冷汗珠。冷,只是感觉冷,手脚早已冻得麻木,来回走动跺脚,手中紧紧抱持着那支冰凉的冲锋枪,保持警惕,四处观望,任何风吹草动的声响都会拨动敏感的神经线。
唯有小溪在我身旁淙淙流淌,月光下的浪花闪烁波光,山谷深处的营区陷入沉寂,浓重的夜色将我周身包围起来,对面的尖山一片朦胧,山头若隐若现。时间凝固了,一分一秒都变得很漫长,我从来没有感到一个半小时竟然是这样长久的时间。没有手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只能耐心等待,于是就被时间吞没了。我多次观望从连队宿舍通向营部执勤哨位的那条笔直的下坡路,期待下一班岗哨早点到来,但那条让我们从山岗上扛来的一块块石头铺成的路,似乎隐入了迷蒙的梦境之中,就连一个人的影子也看不到。难道时间出差错了吗?换岗的战友为何迟迟不来?漫长的等待,热切的期待,你觉得人家是姗姗来迟,其实他是准时来换岗,缓缓从山坡上走了下来,影影绰绰,当他走到我身边,才看清楚是谁。对接口令,交接武器,完成一班执勤,加快脚步急匆匆跑回宿舍,脱掉棉大衣,扔掉棉鞋,顾不得再脱身上的军装和棉衣,急忙钻进被窝里,和衣而卧,躺倒酣睡,立刻进入温暖的梦乡。
司务长负责连队伙食供应、被服发放、农副业生产及炊事班人员管理,都是十分琐碎的事情。伙食搞好不易,大家的嘴巴越吃越高,吃得越好,胃口就被吊的更高,都想吃得更好一点。因此,年终总结,发扬民主,战士给连队干部工作提意见,司务长收到的意见最多。如果评分打分,司务长的得分必定是最低的。司务长的编制是排级,在部队干了十几年,熬到转业的时候,能调上个副连级就很满足了。
分工不同,职责不轻,干好了更好,不好干也得干好,我们的司务长兢兢业业,赢得了新兵们的一致好评。
我穿的那双特二号大棉鞋,正是司务长想办法搞到的。他几次去师后勤部军需仓库找鞋,都没有找到。入伍一个多月了,我仍然穿着入伍前大姐给我缝制的棉鞋,每天在山路上奔跑,鞋底都快要磨穿了。后来,司务长委托军需科的助理员,谢天谢地,总算从军部被装仓库搞到了两双特二号。
军事训练和政治学习实行三七开,还要穿插安排战备动员、武器装备保养、农副业生产、助民劳动、文体活动等等事项,以军事训练为主,要保证每周不少于四天的训练。政治教育是新兵入伍教育的重要内容,指导员亲自上课,宣讲政治理论和时事政策,课后还要检查和展示学习笔记,评选学习积极分子和优秀笔记,晚点名的时候公布表彰。
在隆冬的训练场上爬冰卧雪,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轮到政治学习的时候,携带小马扎,端坐在俱乐部里听课,手里攥着钢笔和笔记本做记录。有人就不适应了,听着听着,忽然有了一丝睡意,慢慢低垂下沉重的大脑袋。
师直属队全体新兵集中在师部大礼堂听报告,我们从尖山营区出发,徒步行军,奔赴五公里之外的师部。穿行峡谷,攀登山峰,溪水潺潺,鸟鸣幽幽,沿途观赏枯寂的山野景色,山风劲吹,寒风扑面,却觉得十分开心。
一千多名新兵端坐在大礼堂的座椅上,军容严整,身姿端正,精神饱满,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五指并拢,目视前方。
开会前,照旧是每个新兵连轮流唱歌,相互拉歌,营造出热烈的会场氛围。
报告会开始了。一位老红军健步走上主席台,仰头挺胸,精神矍铄,他走到主席台中央,给台下新兵们敬礼,新兵们受宠若惊,报以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政治部一位首长站在讲台旁,手持话筒致辞,简要介绍了这位老红军的光辉战斗历程。台下又是一阵响亮而整齐的掌声,老红军赶紧从讲话台旁站起身来,向新兵们鼓掌示意,笑容满面,频频点头。
老红军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的战斗经历,当他讲到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跟敌人生死搏斗的壮烈场景,激动地站立起来,用力脱掉自己身上的军装上衣,露出前胸的伤疤。官兵们热烈鼓掌,先是错落有致,后来逐渐整齐一致,掌声震耳欲聋,一浪高过一浪,在大礼堂的屋顶上空久久回荡。
老红军越讲越激动,犹如重新置身于昔日血与火的战场,持续演讲了三个多小时,声如洪钟,激昂慷慨,滔滔不绝。讲台上放着一只白瓷水杯,他视若不见,连碰也没有碰一下茶杯。老红军的报告精彩纷呈,一直持续到午间开饭时间,军号声从窗外传来,此时我们端坐了半天,身体都变得僵硬了,顿时感到了一阵饥饿。报告会结束了,台下官兵们纷纷站起身来,热烈鼓掌。老红军快步走到主席团前沿,目视台下敬礼,官兵们报之以更加响亮的掌声。
走出大礼堂,在礼堂门前大操场整队集合,我们原路返回尖山新兵连。归途已无心观赏风景,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疾行,两个小时后才归来,只见炊事班长正站在食堂门口,焦急地观望,见到新兵们回来了,转身跑进厨房准备饭菜。一路上又饿又累,那顿午饭吃起来特别香,所有饭菜都被我们吃得精光。
军政军民团结是部队政治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部队开展“学雷锋、做好事”活动,“五讲四美三热爱”,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班长带领我们到驻地附近张粟庄、魏粟庄、黄粟庄,清扫村街,助民劳动。老兵们则去了远处的北安庄人民公社,那里是一个热闹的小镇。
春节将近,三个月的新兵连集训就要结束了。面临分配,不知去向,心中忐忑。大家都想去师部的通信连,那里要比尖山军营热闹。想一想那里就是庄严的师部大院,不禁肃然起敬,心神向往。
临近集训结束,师政治部秘书科一名干事来到新兵连,专挑小个子机灵鬼,据说是给师首长挑选公务员,试用一个星期,合适就留下,如果不适应,再退回新兵连。之后就开始挑选报务员,主要指标是具有较强的记忆力,反应灵活,头脑聪明。初选出来的新兵在操场上列队,站成一排,伸出双手。报训队长逐个查看手指情况,应符合手指细长、中指略粗、伸缩快捷等先天条件,精挑细选,被选定的人员出列,另行列队待命。接下来选派驾驶员,然后送到师后勤部汽车营集中培训,半年培训合格后再回到连队。关于驾驶员学员的推选条件,大都讳莫如深,但其中也不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选上的个别情况。
在此期间,所有新兵都要练习报务员的基本功,背诵密语,练习数码听写,在醒目的红格电报纸上练习快速抄写阿拉伯数字。报务员在读数的时候,有别于通常的发音,这是为了防止在传递数字信号时对方听错。比如“12790”,读作“幺两拐勾洞”。作战演示时,通常师长的代码为“001”,政委是“002”,简称“洞幺”“洞两”。夜晚熄灯后,我们躺在床上,轻声默诵密语表中的密底,念念有词,口生莲花,犹如咒语,几天下来真有点儿着魔了。令我不禁想起高考备考的时候学习英语的情景,正是这样黑天白夜背诵英语单词。
当年还是中苏两军对抗时期,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之后,我军的作战对象就是苏军。按照战备工作要求,人人学习俄语的战场用语。没有教官,也没有教材,全靠老兵教新兵,口口相传,代代传授,传来传去,那俄语的读音,听起来有些已经接近中国偏远地区的地方话了。
好在俄语学习只是读,没有写,我们就在电报纸上抄写常用战场用语的汉语,对应写上俄语的汉字读音。如今,我只记得一句话,“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读作“阿杜去——阿拉来耶”。记得我的中学英语詹老师是北外毕业的俄语专业高材生,她作为知识青年,参加“上山下乡插队”,来到我的家乡担任中学英语教师。在一堂英语课结束之后,同学们都想听听詹老师说的俄语,于是她就站在教室门口“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啊,教室里顿时响起舒心的欢声笑语。
“俄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同学们还是好好学习英语吧!”詹老师说出这句话,手中拿着英语课讲义,转身走出了教室。
嗯,有机会回到母校,一定让詹老师听听我读的“阿杜去——阿拉来耶”,发音是否准确,尤其是其中那个听起来就像绕口令似的卷舌音。
新兵连完成了全部训练计划,最后一周组织军事训练考核。不巧的是,山中连续几天下雪,漫天皆白,山舞银蛇,气温骤降。考核按照原定计划照常进行。单兵队列动作、手榴弹投掷、五公里武装越野的考核顺利完成,军队用语、三大条令、“三打三防”、部队保密、战场救护等军事理论常识及政治学习的考试,均在室内组织。唯有实弹射击的那一天,大雪纷飞,寒风呼啸,遇上了“风吹雪”的极端恶劣天气,这无疑是对于新兵射击本领和心理素质的双重考验。
实弹射击靶场设在连队南面山谷中的一处平台,标靶插在一百米外的山坡上,设置了十个射击位置,每组十个人,每人五发子弹。一切准备就绪,连长举起信号枪,向着漫天飞雪的山谷发出了两枚蓝色信号弹,实弹射击考核开始了。
我排在第一组出场,卸下弹夹,安装子弹,卧倒、出枪、瞄准,顾不得满地积雪,大片的雪花落满了全身,靶标若隐若现,靶纸上的白色圆圈似有若无,靶心的圆点时时被恣意飞舞的雪花遮挡,模糊不清。十环、十环!优秀、优秀!想到这些目标的时候,顿时浑身热血沸腾,双手握紧半自动步枪,已经感到自己双手在微微抖动,神经线绷得太紧啦!就像一位猎人,子弹上膛,发现猎物,多么想一枪命中目标啊,但越想得到它,却越容易让它溜走了。就在我调整呼吸准备射击的时候,左右两侧紧邻的两位战友先后打出了第一颗子弹,“嘭嘭”的连续枪声仿佛击中了我的神经线,心头猛然一惊,神不知鬼不觉地扣动了灵活的扳机,子弹出膛,没有飞向一百米外的靶标,而是隐入了迷蒙的大雪中,不知去向。“跳弹!糟糕!”首发失误,令我懊悔不已,心中立刻变得焦灼不安。指导员站在我身后,发现了我的失误,大喊一声“稳住!”这声呐喊让我冷静下来,立刻摘掉冒着热气的棉帽,仍在雪地上,紧盯着正前方的靶标,重新调整身心状态,摒弃杂念,瞄准射击,稳稳当当射出了弹夹内剩余的四发子弹,全部命中靶心区域。
雪花仍在漫山遍野飞舞,两发红色信号弹穿破风雪,在迷蒙的天空中划出两道闪光的弧线,一前一后落到西南方的山坳里,这标志着此次实弹射击考核圆满结束。
射击完毕,组织验枪,清点武器弹药,撤收标靶,列队集合,宣布考核成绩。
“张粟山,40环,优秀!”
我总算抓住了那只狡猾的猎物,竟然差一点儿让它从我眼前溜走了!
打靶归来,唯有这一次没有唱响“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欢快歌声,但却是觉得一身轻松,满心欢喜。我们艰难行进在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谨慎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顶风冒雪,艰难跋涉,默默返回营区。
再见了,我的新兵连!再见了,我们可爱的尖山!
新兵连集训结束啦!一百多名新兵分配到各个连队去,被挑选出来的二十多名报务员便直接去报训队报到,有几名战友留在了营部,新兵连的干部和班长则各自归队,大家依依惜别。山中的小溪向北流淌,我们乘坐大卡车向南行,奔向另一条山谷深处的师部所在地,到通信连报到,在老连队里度过军中的第一个春节。
再见了,我的新兵连!再见了,我们可爱的尖山!
尖山在一比十万比例尺军用地图上的海拔高度仅为283米,当地山民叫它小大山,乡亲们把“尖”字一分为二,军人们却将它合二为一。尖山并不算高,但它在我心中却是那么高大。阔别多年之后,尖山在我心中的高度仍在逐年增长,倘若我有朝一日重新站在它的面前,必定需要仰视。
尖山,你是我青春的摇篮,梦境里的桃花源,许多年后仍矗立在灵魂的殿堂,我要沿着淙淙流淌的小溪归去,轻轻走到你身旁。
尖山站在我心中,尖山站在遥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