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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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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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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无雨可奈何


年年岁岁,清明时节回到故乡,我就像一只逆风飞行归来的燕子,在温馨的黄昏时刻回到白池村,灵魂归巢,心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此时夜幕立刻笼罩了整座村庄。又到了吃晚餐的美好时光。

在没有月光的夜晚,独自行走在寂静的村街上,许多人家都关闭了大门,那几乎都是新房子大稍门,门楼子高大气派,大都用瓷砖镶嵌了一副对联,词语当然是吉祥富贵的内容,显示着庄户人家当下的富裕生活。即使是关着大铁门,当我从一户人家门外轻轻走过,院子里的狗照样能够知道村街上有人走路。它们显然不知道我是谁,因而都要大叫几声。这些狗,都是在我离开这座村庄之后出生的,它们当然都不知道,我曾经是这个村庄的一名成员,并且也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经历的童年与少年时期的许多故事。叫吧,叫吧,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怎么会怪罪你们呢?春夜闻犬吠,似乎有了一点点儿诗意。

关于我的故事,只在与我同龄或者比我年龄大一些的人群中流传,那些听起来生动有趣的故事,不乏添油加醋的离奇情节,但毕竟有根有据,所以我往往听到之后,都会默认并呵呵一笑。

狗哪里知道这些四十多年前的村庄旧事,它们显然把我当成了偶尔经过白池村的陌生人,说不定还把我当成了假想中的一位胆小的小偷呢!

村子的南街空空荡荡,只有一盏路灯亮着,发出迷蒙的灯光,当我从路灯下走过时,街边高高的墙壁上,晃动着斑驳的黑影,我疑心已经不知不觉间走进了遥远的梦境。夜色朦胧,走着走着,就回到了童年的往昔时光里。

归来的燕子重寻旧巢,竟是如此迷恋往事,痴心不改。

燕子啊燕子,我心爱的燕子,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心爱的燕子啊!

这首新疆民歌在我心中舒缓地响起来了,低徊的旋律加入了忧伤的情绪,不禁令我的脚步变得踉跄,渐渐有些醉意了。

我就是歌声中的那只燕子,归来,没能寻得往昔的旧巢,并且主动放弃了寻找。夜晚睡在三哥在老宅子旧址上新建的房子里,重温旧梦,在梦中回到童年。

清明时节,一场小雨落在我的心间,寂然无声。

 

兄弟姐妹难再聚

 

不知何时起,每年清明节,兄弟姐妹相聚在白池村,仿佛就成了一种约定。我和三哥,从远方的城市准时回到故乡,我的三位姐姐也会按时回来,相聚在一起,一同重温往昔的艰难岁月,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同时也通过一年一度的聚会,增进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

不知何时,参加清明节聚会的人悄然减少。如果大姐有事没有来,大家见面都要问一问,是有什么事儿,或者是生了什么病。这几年大家都有了手机,就能打电话互通情况。清明节前数天,互相打电话,商定扫墓日期。父母先后离世,姐姐们回娘家来扫墓,每年轮流在大哥二哥家相聚,大哥去世后,就都来二哥家中聚会。二十多口人,中午团聚在二哥家堂屋里,摆下两张餐桌吃饺子,热热闹闹,气氛融洽。吃过午饭,姐姐们相继离去,回到各自家中。

九年前的清明节,应当是最后一次人数最多最全的聚会。吃过午饭之后,大家齐聚在侄子占群新建房屋门前的台阶旁,以其新玻璃门窗做背景,拍摄了一张全家福,我们兄弟三人也留下来一张合影,二哥站在中间,我和三哥分列两侧。

此后不久,二姐三姐先后罹患脑血栓,行走困难,有时来,有时不来,断断续续,近几年难以出门,便不再回来扫墓。前几年,大姐也是被疾病困扰,拄杖而行,有几次是坐着电三轮,姐夫陪同回来扫墓,带来供品和烧纸,略表心意,但不能再去上坟祭奠。去年清明节,大姐又来到二哥家,略坐片刻,没有吃午饭,便坐上电三轮,跟随姐夫离开。大姐今年的确不能来了,她早已卧床多日,日常生活起居不能自理,全靠姐夫照料。小脑萎缩,吃了很多药,扎针灸几个月,也没有什么显著疗效,病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衰老不可阻挡,健康状况可谓每况愈下。

细算起来,姐妹三人已是九年没有团聚了,各自守在自己家中养病,困在各不相同的疾病里,难于脱身,日渐衰弱。唯有电话,时时叙一叙姐妹情。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

儿孙辈快快长大,一年不见,个子窜高了半个脑袋。小孩子们个个活泼好动,天真烂漫,快活地玩游戏,挖土、堆沙、戏水,吃零食、玩游戏、捉迷藏,那仿佛就是我的童年情景。五六年工夫,七八岁的儿童就能变戏法似的成为一名英俊少年,风华正茂,眉目传神,惹人喜欢。叔姑姨舅、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长辈们,一年比一年衰老,在孩子们甜美的叫声中老去。

可喜的是,吾家儿孙们快速长大了,后继有人,家业兴旺。

可叹的是,兄弟姐妹陷入衰老的暮年,无可奈何,令人伤感。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我们坐着汽车,穿过热闹的县城,到滹沱河畔的小崔村探望大姐。

行驶在村西的乡间道路,路旁是几十座塑料大棚,白花花连成一片,透明的白色塑料布蒙在钢筋支架上,在阳光照耀下,大棚里的植物显示出朦胧的绿色。大棚里面栽种着一排排的葡萄,有的藤蔓刚刚抽芽,有的却是枝繁叶茂,枝条上挂出了果实,再有两个月的时间,碧绿的葡萄就要成熟了。间或能够见到小片的零散的麦田,绿油油的麦苗正在拔节生长,一位农夫站在麦田里浇水,他身穿深黑色衣服,在绿油油的麦田里缓慢移动,恍如人在画中行,构成一幅洋溢着田园诗意的春播图。

道路右侧是一条小河沟,这应是留楚排干渠。前几年,河水一直是浑黑的污水,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气味。如今,渠水变得清亮起来,侧目凝视,可见清波起伏,望之心喜。

四五十年前,我还是一位懵懂少年,时常徒步来到小崔村探望大姐。午饭后,我跟着姐夫来到村外的排渠沟,姐夫脱掉鞋子,卷起裤腿,慢慢走到河渠里,手中拿着渔网,在水中左右摇动,捉鱼摸虾。每次抬起渔网,都能抓到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姐夫抓住一只透明的虾米,放进嘴里,轻轻咀嚼起来。他说,真香!

如今,姐夫已是七十六岁的庄稼汉,耳聋眼花,再无当年捉鱼摸虾的精气神,但他每天都在劳作,依旧勤奋地干着各样农活,一日不曾停歇。尽管他的右手被粉碎机切掉了三根指头,但丝毫不影响他干农活。

我归乡前,给姐夫打电话,当时他正在田地里干活,给麦子浇水。春天风大,又在旷野里,况且他的听力也不好,通话困难,但他还是听清了我将回乡扫墓的消息。他说,我回去告诉你姐吧。

在大姐家的院子里,羊圈里有七八只体高个大耳朵长的山羊,“咩咩——咩咩”叫个不停。三哥家的小孙子和大姐家的外孙子,很快就玩在了一起,他俩拿着青草喂羊,高兴地开怀大笑。

我们回到白池村的时候,二哥正独自一人呆在村街路口,安坐在轮椅上发呆。两年前,他骑着自行车去县城办事的时候,摔倒在路上,大腿摔断,从此便不得不坐上轮椅。二哥卸掉轮椅的后面两个轱辘,推着轮椅慢慢行进,每日从家中出来,推到街边闲坐。他盼望着有人来伴他闲谈,但村里每个人都很忙,从他身旁匆匆来往,打一声招呼,骑着电动车急速远去。偶尔有人过来闲谈几句,也都是身患疾病的老者。他们谈论的话题,无非是看病养病,这成了他们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

今年的清明节,恰逢母亲百岁冥诞,也是母亲逝去四十六年的忌日。姐姐们卧病在床,都已不能出门,兄弟姐妹再也不能重聚在一起了。唯有我,独自走出村庄,穿越旷野里的风沙,来到父母的墓地祭奠,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

一棵洋槐伫立在沙土地上,枯干的枝条纵横斜逸,任凭风沙持续不断地吹刮,“呼啦”作响。要等到暮春初夏交替的时节,洋槐才会发出嫩绿的树芽,开出满树洁白的花朵。

 

一个人和他的村庄

 

在冀中平原腹地,滹沱河南大堤之南,一座朴实的村庄,承载着远方游子心中浓郁的乡愁。

京九铁路从冀中平原纵穿而过,列车从北京奔向南国,夜以继日,呼啸驰骋在大平原上。大桥从北大堤一直延伸到南大堤白池村东侧,火车越过宽阔的滹沱河,到达饶阳站,略作停留,继续南下。火车站就在县城与白池村之间,两条笔直的铁轨将县城与村庄切割开来,把白池村隔离在县城之外。悠长的铁轨铺设在高高的地基上,几乎跟村子里人家的屋顶平齐,每当火车驶过的时候,“轰隆隆”一阵轰鸣,犹如夏日的夜空响起沉闷的雷鸣。火车给白池村的人们带来强烈的震撼,同时也把这个朴素而谦卑的小村庄迅速带进了现代文明社会,乡亲们很快适应了生活的急剧变化,孩子们立刻便抛弃了延续了几千年的方言土语,大大方方地讲起了普通话。有了火车之后,青年人就变得不安生了,他们纷纷离开村庄,开始走南闯北,外出谋生,奔向远方的大城市,追寻梦想。

白池村与县城之间,修建铁道的时候预留了一个涵洞,昏暗狭长的地洞,就像一截盲肠,汽车驶过的时候尘土飞扬。乡亲们每日从涵洞里钻过来又钻过去,到县城里办事、看病、买东西。这个涵洞是白池村与县城相互联系的通道,是城乡紧密联系的脐带。

近年来,村北和村西修建了三条环村路,就像县城伸过来的长臂,又把白池村搂进了它的怀抱中。白池村变成了县城的城中村。

这就是我的故乡。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经历了人生中的幼年、童年和少年,十八岁离开故乡,奔向远方的太行山,数年后定居城市。

少小离家老大回,回来找寻迷失于岁月风烟中的童年。每次归来,我都要在村街上溜达一圈,重访昔日读书的村中心小学校,拜访自己的小学启蒙老师,找找童年的小伙伴聊聊天,看看各家各户的房屋院子,又建起了多少座新房子,哪家的老宅子荒废了,哪家院子里停放着新汽车。假若几年没有回来,村子的变化很大,喜见村街新貌,道路平整,路灯明亮。只是再也难于寻觅昔日村口池塘边的大树了,池塘早已填埋,有人在那个地方建起了厂房,出租给城里人,里面正在生产,机器声日夜轰鸣,搅扰得整个村庄人心浮躁不安。

村街上栽种了小树苗,是那种城市绿化树,矮小,失去了杨柳的大树风姿,它们蔫儿吧唧地站在村街上,显得多么滑稽可笑!

童年的大树去哪儿了呢?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我曾经多少次赤足爬上大柳树,捡拾刚刚爬上树干的蝉蛹,摘取蝉蜕,捉拿知了。还有池塘边那几棵榆树,枝叶一律向着池塘水面上倾斜,我和小伙伴们爬上去捋榆钱,那可是春天的一种美食。我们常常把捋下来的嫩绿榆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美滋滋地咀嚼,填饱早已饿瘪的饥肠。

童年彻底消失了,在村街上转一圈,连个影子也见不到。我切身感受到了,离开故乡四十年,时间的重量忽然一下子压在我身上,难于摆脱,似乎感染了乡愁的忧郁,无法言说。

回到故乡,我学会了沉默,我只有用沉默对抗梦中的忧伤。

故乡难于忘记,乡情无法割舍,乡愁蕴藉诗意。

无酒不清明,清明之夜,跟童年小伙伴把酒言欢,自然要提起童年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呵呵一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

酒是一条通向往昔岁月的幽径,我们携手走向深夜,找寻童年的花朵,渐次开放在故乡的星空中。

吃过晚饭,我和哥嫂坐在堂屋里聊天,童年小伙伴潭子和如山陆续到来,于是谈话热闹起来,一场春夜乡村漫谈持续到深夜,令人感到轻松愉快。年过六旬的人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多是村中从前的旧事,流逝的岁月让人怀念,尽管那个年代的生活贫困而艰难,但总是让人恋恋不已,无法忘怀。我们深情地回忆走过的路,却看不清前行的路,但生活的路总是向前延伸,通向遥远的地平线。

许多年过去了,童年的小伙伴们一直守候在白池村,安静地过着乡村平静如水的农家日子。风调雨顺,衣食无忧,儿孙满堂,自给自足,他们对自家目前的生活状况十分满意,期待着明天更美好。

潭子在建筑工地打工,在远乡的村庄里盖房子,每日早出晚归,累并忙碌着,每月可以挣来四五千块钱。他们盖房班的成员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村民们戏称为“老头班”,年龄都挺大了,但人人干劲十足。儿女们都已结婚成家,剩下老两口在家过日子,农民没有养老金,谁也不愿意厚着脸皮找儿女要钱花,只要胳膊腿能动,就外出找活干,挣点儿零花钱。潭子从前从事过内画工艺品加工和豆腐制作的营生,近年效益下滑,只得放弃,转而加入了农村流动“老头班”,的确是有些累,但每月得到几千块钱的收入,还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做的活计,只是搬砖和灰的“小工”,收入比砌墙的“大工”少一些,而且挺费力气。

如山在田庄村南的冷库里打工,管理库房,装卸货物,清点发货,这件差事比较轻松。他前几年还在开大货车,跑长途运输,六十岁后便不再开车了,于是通过姐夫的关系找到了冷库的这份轻松活儿。我回到故乡后,每天清早出村散步,在田野里漫游。当我从田庄返回白池村的时候,在大路上遇到了如山。他骑着电动车,速度飞快,远远看到我,立刻刹车,打声招呼,他便骑上车风驰电掣而去,真如一骑绝尘,渐渐隐入雾气迷蒙的远方。

铁江是瓦工,心脏安装了几个支架后,休养了几年,如今又去县城新城区饶邑古城工地,干起了工程维修的活儿。

占莽打理自家的温室大棚,栽种几亩地葡萄,每日早出晚归,钻进大棚里劳作,一干就是一整天。忙,的确是比村里的人们都要忙呢,但到了葡萄收获的时候,卖个好价钱,收入很乐观。这么多年了,无论何时遇到占莽,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憨厚质朴的笑模样,说话时就露出来一对儿左右对称的虎牙。

铁乱是退伍兵,曾经在家中做豆腐,送到县城大街上出售,如今城管执法队禁止流动摊贩走街串巷,豆腐没法卖了,只好洗手不干了。如今,回乡退伍兵年满六十周岁可以享受生活补贴,每月有二百多元,对于生活在乡下的退伍老兵来讲,大有裨益。光荣之家的那份光荣,不再仅仅是大门上的那个牌匾,而是实实在在的幸福感。

我从县城回来,穿过铁道下面的涵洞,回到白池村,见到铁乱正在菜地里忙碌。他在自家门前的一块空地上,栽种了几畦蔬菜,清明时节已是绿格盈盈翠,长势喜人,一片生机。

从前,那是许多年前的情景了,走出村庄,眼前就是广阔的田野,一望无际,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腾着一团雾气。春来麦苗返青,碧绿悦目。盛夏麦收时节,金色麦浪起伏,阳光在麦芒上跳荡,到处弥漫着愉悦心魂的麦香。秋天茂密的青纱帐,田野五彩缤纷,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气氛。瓜园、果园、菜园,散布于庄稼地里,充满了诗情画意,一派田园诗的意境,至今思之,令人心醉。

岁月老人是一位魔法师,四十年的工夫,把白池村整顿得模样大变,许多变化令人吃惊不已。均匀散布在四个村口的池塘消失了,四个打谷场了无踪影,村头路边的大树没有剩下一棵,村街上的几个石头碾子不翼而飞。自来水取代了蓄满清冽井水的水井,电动三轮车替换下毛驴车,小汽车撵走了大马车,天然气管道延续着昔日屋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这还是令我朝思暮想、梦魂牵绕的白池村吗?

那个保留在我美好记忆中的白池村去了哪里?

白池村四千亩良田,如今只剩下三四百亩,零星散布在村西开发区各个角落。再也见不到起伏激荡的麦浪和密不透风的青纱帐了,瓜园、果园、菜园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了,代之以连片的塑料大棚,那早已不是乡村田园风景,而是让农作物迅速升值的设施农业。最初,大棚里栽种蔬菜瓜果,后来纷纷栽种葡萄,什么赚钱多就种什么,人和植物都跟着市场打转转。依靠营养液滴灌增产,早熟的瓜果蔬菜是什么滋味?借助现代农业生产技术栽种的葡萄,谁还会相信葡萄的美好声誉?

村西征用耕地两千亩,当初是建设开发区,招商引资,招来了几家污染企业,只十余年时间,工厂陆续倒闭。拆除厂房,建设高楼,仿佛魔法师一声呼唤,平坦的大地上,钻出来数十栋高楼大厦,经济开发区脱变为高楼住宅区。

这群高楼对于白池村意味着什么呢?一条十八米宽的快速路,难于抵御它对乡亲们的强烈诱惑。从此,村子里的年轻人说媒提亲,首先就要有一套全款购买的楼房,再加上十八万的定亲彩礼,搞定一门亲事,至少大约需要七八十万。刚刚脱贫的乡亲们,还没有来得及致富,却一下子陷入了儿女婚事的沉重债务之中。

从县城刮来的时代之风,钻过村东铁道下的涵洞,轻易地吹进了白池村,就像一阵强过一阵的旋风,愈演愈烈,吹得人们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假如我四十年前没有离开白池村,如今又该如何适应初春时节裹挟着风沙肆虐的气候呢?

我曾经在远离故乡的异乡,随风漂泊,高楼望断,为白池村写下许多篇赞美诗。然而,此刻站在村西新修建的小学校门前,望着快速路对面的大片高楼,任凭早春略带凉意的风吹拂,痴立良久,默然无语。季节到了,今夜应该落下清明雨吧?

 

县城是一座城

 

饶阳县城总是一派散漫作风,漫无边际,松松垮垮。它过去是这样的,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县城的规模并不大,它其实只能算作一个小镇,但在县城周围四乡八村的老百姓心目中,它却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好的一座城。庄稼汉在农忙之余,都要赶到县城赶集,采买家庭生活所需的各种什物,自家生产的粮食和农副产品,也需要送到县城集市上交易。看病买药,也得进城去。村里的年轻人更是喜欢县城里的生活,他们都在县城里购置婚房,婚后在县城里找一份轻松差事,那总比在乡下种庄稼干农活要活得体面。新出生的小宝宝送进县城幼儿园,慢慢长大后,进入县城小学、中学读书。近年来,县城周边出现了五六个民办中学,教学设施齐全,据说教学质量也好,高考升学率连年提高,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当然,私立学校的学费是很高的。

每天早晨和黄昏,各个学校门前人潮涌动,汽车、三轮车、电动车、自行车汇聚在一起,家长们接送孩子上学放学,许多流动美食摊也赶来凑热闹,挤在人群里高声叫卖,空气中弥漫着烤鱿鱼、炸鸡排、爆米花的混杂气味。

我当年读中学的时候,初中是在思吉村,高一在旧县城高中,高二搬迁到新旧城之间结合部的二中。那时叫做城关中学,俗称二中。如今,思吉村的中学已经撤销。旧城高中搬迁到城北环城路开阔地带,原校址变成了居民住宅区。二中经历了几次变迁,先是在白池村西南方向,位于开发区西南角,后来又迁移至君香村与寨子村之间,介于新县城环城路的西南半环之外。二中原址建起了几栋高层住宅楼,唯有底商尚有一家饭馆,门楣上悬挂着“二中餐厅”的牌匾。入夜,我寻访二中旧址,隔着饭馆的玻璃窗,望见餐桌上围着五六位壮汉,高声喧嚷,大口喝酒。不知这群人中,有没有昔日的二中同学。

昔日青青校园情景,记忆犹新的师生面孔,简陋的教室,模糊的黑板,陈旧的课桌,空旷的大操场,风流云散,隐入梦境。

五十年前,饶阳新县城开始建设,以饶(阳)深(县)公路为界,路东为旧城,路西为新城区,新县城位于菜园村、思吉村、白池村和君香村的合围区域。新城区有两座大企业,生产规模都很大,职工人数上千,并且从征地的村庄招工入厂。城西是滚动轴承厂,距离白池村只有三四百米,村庄儿童常常混入厂区,从车间废弃物中捡拾滚珠,当做弹丸,用弹弓打鸟。夜晚,我们一群身着破衣烂衫的少年,趁机溜进工厂,跑到空空荡荡的俱乐部里看电视。在那些漆黑的夜晚,我观看了印度故事片《流浪者》《大篷车》《两亩地》及日本电影《追捕》《望乡》《生死恋》等影片,如痴如醉,越看越上瘾,它为我们这群懵懂的乡村孩子,打开了观看世界的窗口。

新城之南、君香村之北,设置一座大型化肥厂,为此还修建了一条窄轨铁路线,用于运输化肥,车站设在新城西南角,铁路通向衡水市东面的前磨头站。化肥厂的污水排放到君香村北面的池塘里,我曾经无数次跟随小伙伴们跑去游泳,水中散发着一股洗衣粉的刺鼻味道,倘若不慎呛水,就会让人呕吐不止。从水塘趴上岸后,皮肤泛出一层白沫,用手指一划,立刻显出一条清晰的白道子。

谁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轴承厂悄无声息地倒闭了,继而化肥厂也下马,火车站连同窄小的铁轨也被一起拆除了,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少年后,它们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让人们忘得一干二净。在两座工厂的原址上,很快就建起了几十座住宅楼。

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农闲的时候,我常常跑到轴承厂大门对面的“工人之家”阅览室,借阅文学书籍。参军离乡的时候,匆匆离去,借阅的一册《古代汉语》,未能如期归还。三年之后,当我身着戎装归乡时,那座图书阅览室早已难觅踪影。于是,那本封面泛黄的《古代汉语》,跟随我四处流浪,至今仍留在我的书房里,时而看它一眼,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瞬间就会温暖心怀。

清晨,我徘徊在轴承厂原址附近的街边,见不到原来工厂一丝一毫的痕迹,心中没有遗憾,只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魔幻。

新县城更像一座城市了,满街店铺鳞次栉比,商店、饭店、药店、蛋糕店比比皆是,美发店、食品店、金店、手机店遍布街头,交叉路口设置了红绿灯和电子警察,汽车越来越多,路边整齐停放的汽车把街道挤窄了。

早餐,每个饭馆都在叫卖饶阳豆腐脑和肉夹馍,食客盈门,生意红火。食客们吃得满头流汗,擦一把嘴,心满意足地离去。

我吃罢一碗豆腐脑,不知还是不是童年的滋味。次日,更换了一家早餐店,豆腐脑似乎还是昨天早上的味道,区别只是撒在碗里的是香菜末,而不是昨天那家的韭菜叶。

走在街上,忽然想起童年饥肠辘辘奔跑在上学路上的情景,那时回到家中,不管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吃起来都感觉特别甜。童年的滋味就是饥饿的味道,早已融入了舌尖上的味蕾。如今衣食无忧,饱食终日,早已忘掉了饥饿的滋味,哪里还能找回来童年的味道呢?

 

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上每天都很热闹,晨昏挤满了人,人们伴随着欢快的音乐节奏,舒展四肢,跳健身操。孩子们嬉戏奔跑,老人们负手踱步,小商贩推着三轮车环绕广场高声叫卖。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豆腐。从前卖豆腐的人敲击木棒,“棒棒棒、棒棒棒”的清脆节奏在晨雾中回荡,诱惑居民们走出家门买豆腐。据说街上已经多年没有卖豆腐的了,城管见到卖豆腐的人,就会连人带车抓走,谁家要想买豆腐,只能去新旧县城交界处的农贸市场。城管执法队的说法是,有人举报卖豆腐的敲打木棒子扰民。

在十字街南端的一条僻静小路旁,每当黄昏来临,几辆电动三轮车就会不约而同到来,各自占据路口的一个适当位置,设摊叫卖。

“切糕,切糕,小枣切糕!棒棒——棒棒”

“炸糕,炸糕,新出锅的豆沙炸糕!棒棒——棒棒”

“蛋糕,蛋糕,香甜可口的奶油蛋糕!棒棒——棒棒”

木棒声从黄昏持续到华灯初上,已是城里人家家团团围坐吃晚餐的幸福时光。

木棒声声响,令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场春雨过后,风中摇曳多姿的杏花。

沿着平安路西去,新县城仍在无序扩张,一直延伸到跟邻近安平县的交界地带。安平县在两个县接壤的地方兴建了庞大的丝网工业园区,县域内的加工业逐步迁移过来。

新县城早已越过了京九铁路,沿着平安路向西延伸。一个个楼盘竞相角逐地盘,占据大片的良田沃土,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再造一座新县城。公安局、法院、交通局、行政中心等县政府职能部门陆续西迁,办公楼盖得更高、更豪华、更有衙门气派。县医院迁建距离最远,八层高的住院大楼矗立在田庄村东的田野上,目前周围还是空空荡荡的庄稼地。为适应房地产迅猛发展态势,在距离京九铁路五六里地的平安路两侧,修建了饶邑古城和诗经文化广场。无法考证饶阳历史上是否存在这座古城,居县志史书记载,古代曾在流满乡南空城及城关镇故城村,设置过县城,先后湮没废弃。而明清时期的县城,就在旧县城所在区域,有城墙环绕,设城门看守,栽杨柳绿化,蔚为壮观。

新建的古城只是一座商城,无奈远离现有城区居民,生意冷清,大多关门停业。古城广场上有一座巨型雕塑,远观不知何物,近看才知是琵琶造型。太大了,太高了,游人来此只得仰头观望,显得夸张可笑。

古城啊古城,你若是就这样荒凉下去,迟早会沦落为一座废墟!

古城内有冀中导报展览馆,集中展示抗日战争时期在饶阳县大官亭村创办《冀中导报》的史事。去年春天,我曾慕名前往,周二闭馆,不得入内。今年再来,恰逢周三,还是未能如愿以偿。

当我走到冀中导报展览馆大门前的时候,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妇女,年龄大概三四十岁,身材娇小,却长着一副女巫的脸孔,面无表情。她转身关上了两扇红漆大门,意欲离开。我说明来意,打算入内参观,不料女巫却说:“今天不开门,你明天再来看吧!”我轻声提示她,门前的告示牌上写着开放参观日期,今天可以看看吧?女巫并不看门前的告示牌,而是径直离开,缓慢走向城门侧门的厕所。

惊蛰过后,百虫复活,蜜蜂飞到了花园,苍蝇飞进了厕所。

怪哉,怪哉!这真是一座荒诞的古城啊!岂止仅仅是荒凉啊!

《冀中导报》那段尘封的历史,再次被岁月的灰尘封存。

我绕过宽阔的平安路,来到路南的诗经文化广场。春风吹拂,游览漫步,赏花观光,惬意十足,早已把《冀中导报》的如烟往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宽阔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巨型雕塑,夸张的造型,奇特的设计,让我的视觉难于适应。这肯定不是一件精湛的艺术品,而是一项造价不菲的形象工程。

一对儿父子在广场上放风筝,绵延七八米长的彩色蜈蚣,因风太大,蜈蚣飞起又落下,年轻的父亲拽着蜈蚣的头奔跑,小女儿扯着蜈蚣的尾巴紧追不放。蜈蚣没能飞上天,但父子俩却发出开心的欢笑声,在春风中回荡。

这里曾经是平坦的庄稼地,修建公园的时候,在广场南侧挖出一个湖,湖畔安装了几座小桥与观景平台,高大的木质水车并不转动,奇花异草,悦目娱心。

一座下沉式的阶梯广场,形似古罗马斗兽场的看台,底部树立着一座高大的青铜雕像,他是汉代《诗经》传人毛苌。据传,当年小毛来到饶阳传诗,就在如今的师钦村安家,后来才去了河间府定居。岁月流传,以讹传讹,诗经村遂演变成了师钦村。当今新时代文化振兴,挖掘古代文化遗传,于是捧小毛为神人,县政府投入巨资兴建诗经文化广场,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当为不朽盛事也!

我在广场上漫游,观赏盛开的桃花,但心中总是无法摆脱荒诞的气息,于是赶紧逃离这个地方,急忙返回我的白池村。

今晚,村子里有一顿丰盛的晚餐等着我。当然还有一瓶醇酒,正在酝酿着乡村春夜的诗意。

 

寻找麦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麦苗青青。

我是故乡麦田里的一棵麦子,春天从异乡归来,漂泊的灵魂再次扎下了根,我眷恋着祖祖辈辈千百年来辛勤耕耘的这片土地。

向大地致敬,良田沃土维系着生命的根。

我是故乡麦田里的一棵麦子,我的血脉连通着白池村这片深厚的土地。然而,我将失去这片土地,我必将在远方的城市定居,直到将白池村彻底遗忘,把这份深沉的情感封存在我写下的诗文之中。

麦田把我抛弃了,从此成为流浪天涯的浪子。当我回到白池村,竟然找不到麦田了!

麦田是我的初恋,麦田里隐藏着少年的爱情。

我是故乡麦田里的一棵麦子,在初春的旷野上高声呐喊。

风啊,风啊,引领我到远离村庄的地方去吧,去寻找被魔法师在午夜里移走的一片麦田。春天归来,让千万棵麦子复活,让麦田发出悠扬的歌声,让我加入麦田的大合唱,在灿烂的阳光下扬起笑脸。

记得从前走出村庄的时候,眼前就是激荡起伏的麦浪,绿浪翻滚,从这一个村庄滚向另一个村庄,绿色的风飞向远方的地平线。

云雀在九重云霄飞鸣,唱出抒情的歌声,一位乡村少年的心中激发出一个斑斓的梦想。短尾巴的鹌鹑,出双入对,掠过麦浪飞跃,它那双短小翅膀只能飞十几米,然后就掉进了茂密的麦丛中,“咕咕咕”叽咕几声,就悄无声息了。走进暮春时节的麦田,田埂松软,脚步轻快,割野草,挖野菜,不经意间,就会邂逅一棵娇羞的小桃树,藏身在翠绿的麦苗下,嫩绿的叶芽迎风飞舞,动人心魂。

麦田是我的少年梦。

归来已是壮年汉,四处寻觅麦田,犹如痴心地寻找梦幻般的初恋。

走出白池村,一条笔直的大道呈现眼前,一直通向远方的田庄。道路两侧,高楼林立,童年时期的几千亩良田,已经脱变为几百座住宅楼,又该如何接受这令人大失所望的魔幻演变。尽管这不是沧海桑田的巨变,但也是惊人的变化,从远方归来的游子,一时还难于适应。

沉默,唯有沉默,只能保持沉默。

鳞次栉比的高楼,弥漫着浓郁的春愁,现代城市风貌取代了田园诗的乡村风景,乡愁在心中酝酿,今夜就该酿成一坛烈酒了。

我满怀惆怅,沿着向西伸展的大道行进,直到朝阳在身后升起,照耀在白池村的上空。我走到了田庄,在村东终于见到了一片麦田,绿油油,青莹莹,惹人满心欢喜。几树桃花绽放在路旁的白杨树下,我似乎听到了春神发出的朗朗笑语。

在故乡,春风沉醉的清晨,我再次邂逅少年时期初恋的情人。

田庄村东的一条大道,远离城区,路牌上却标识为中心大道,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这又是哪里的中心呢?难道是下一届县政府规划的新县城中心区域?遥远的田庄,是否在十几年后成为新县城的中心呢?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在变化,不变的只有游子对于故乡的一片冰心。今夜谁家也没有玉壶,但在白池村的小伙伴家中,为我准备了一壶陈年老酒。

喝吧,喝吧,把酒话桑麻,乡愁醉心魂。

四千亩良田在城镇化进城中迷失,农民不再种田,住进高楼,跟随市场的狂风旋转,我担心村里的年轻人迷失方向。也许有一天他们从远方归来,良田沃土消失了,村庄也会消失,不知他们如何守住漂泊的灵魂。失去了土地,我担心千百年来流传的古老乡村美德,也会随之丧失。从小吃着方便面和火腿肠长大的新一代年轻人,不再愿意种庄稼,他们开着汽车外出打工,宁愿站在工厂车间里喧嚣的流水线上挣钱,也不愿伺候田野里那些没有感情的农作物。村里的孩子们向往县城的城镇生活,田野上的风把他们吹进了县城,吃烤串、喝奶茶、饮酒、唱歌,逍遥自在,乐得快活。

村里的年轻人不愿种庄稼,也不会种庄稼,这是个问题。

他们都爱吃肉夹馍、鱼头泡饼、牛肉焖面、饼干、面包、糕点等美食,却不愿再种麦子。殊不知没有麦子就不会有面粉,而没有面粉就不会有馍、饼、饼干、面包、糕点等各种甜美面食,手艺再高强的面点师也徒唤奈何。

中心大道与开放路交叉路口,有一座占地数百亩的食品厂。每天清早,周围几个村庄的妇女们,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奔向这里,她们在不减速的情况下,熟练驾驶电动车,犹如汽车漂移一般,转弯进入厂区大院,迅速更换工作服,跑步进入车间做工。

她们是春天里忙碌采花蜜的一群小蜜蜂,钻进昏暗的车间里酿蜜,精心制作各种名目的美食。或许,我在远方大都市里吃到的夜宵零食,说不定就是她们制作的食品呢!

早春二月,清晨的风依旧挺凉。她们仍穿着防寒服,但光着头,既不戴帽子,也不披纱巾,就这样骑着电动车疾速奔驰在旷野上。春风一点儿也不温柔,她们的脸上都被吹出了一道道的皱纹,阳光给她们的脸庞涂上了一层色泽,犹如泥土的颜色。

她们奔波在村庄与食品厂之间,田野上四季吹拂的风,把她们从豆蔻如花的少女,送进了中年农妇的行列。她们根本就不知道,麦田里的桃花悄然绽放,妖娆艳丽,但花期很短,只一夜风雨就将零落成泥。

食品厂里可以挣到钱,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发出强大的磁力,把周围村庄里几百名中年妇女吸引过来。

我站在食品厂大门外,痴痴呆立,观望着一群又一群妇女骑着车鱼贯进入厂区,直到警卫室的保安走出来,扔掉手中仍在燃烧的烟头,把工厂大门关闭,我才转身离去。

我再次来到麦田,久久站在麦苗旁边,担心它们在哪一个夜晚悄然遁去,再也难觅踪影。我渴望芒种快快到来,如果那时能够回到这里,就能观赏金色的麦浪,醉倒在金黄的麦田里。

 

风吹不息

 

春风吹,吹绿了杨柳,吹绿了野菜,吹绿了麦田。

他们来自泥土,最终又将归于泥土。

这似乎说的是大地上的植物,包括田野里生长的树木、庄稼、蔬菜、野草等等,也包括动物、家畜家禽、鸟虫鱼等等活物,当然不能不包含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生老病死,世代轮回。

一切的一切都是风,风把他们吹来了,又吹走了。几十年,几代人,几百户人家,活在这座小村庄。千百年,风吹白池村,日夜不息,而村子里的一切总是生生不息,繁衍生息,守候着这座古朴的村庄。

滹沱河蜿蜒流淌,它从白池村北面流过,泥沙俱下,长年堆积,河床抬高,河滩漫延。每年秋季汛期来临,河套里的人家被洪水围困,出行受阻,河滩上栽种的果树和庄稼统统被湮没,年年受灾,但又会年年春来继续栽种,耕作不止。为防水患,年深日久,高高的河堤逐年加固加高,堤顶上遂成道路,人车往还,大堤被压得更加瓷实。站在村头北望,高高的大河堤,斜坡上遍植杂树,郁郁葱葱,成为一道悦目的风景线。同时,这也是一道屏障,阻挡春季河滩上肆虐的风沙袭扰白池村。

每当回到故乡,我总要到田野里走一走,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大河堤,站在堤埝土堆上,极目远眺,远方村舍俨然,绿树环绕,河滩开阔,平畴坦荡,凉风吹拂,悦目娱心。

堤埝上风大,不可久留,我缓缓走下河堤,沿途观赏恣意生长的青庄稼,信步返回白池村。

几位老大哥蹲坐在村口,守候着村庄平静的日月。二哥七十八岁,属于年长者,他早已坐上了轮椅,每当天气晴朗的时辰,便端坐村口休养。跟他作伴的,也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农,年轻时干农活受累,落下一身的病,如今老了,都说哪里是养老啊,就是养病。要是等病没了,人早就没了。二哥掐着手指算一算,村里还有三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已经好几年不出门了,卧病在床,等着被风吹到土里去。

这几位老哥有的是闲工夫,说话也不用着急,慢慢聊吧,到了时辰就各自回家去吃饭。他们说,现在是走不动了,也吃不动了,就是嘴巴还能动,牙齿早不知掉到哪儿去了,舌头也不灵活了。

老了,老了,烟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光剩下天天喝药了。他们把药当饭吃,一顿也不能少。就等着不知哪一阵风来了,轻而易举地把一个老人吹走。

国典叔被风吹走了好几年了,村子里的人们还时常提起他。清明节,他的小女儿运转回来扫墓,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女一起回到了白池村。运转在石家庄的书店里工作,已经退休,每年清明节都要回来一趟。大女儿运巧,今年却没有跟妹妹一起回来,不知何故。

国典叔晚年住进了村西的养老院,在那里呆了半年,人有些发呆,儿子才把他接回家。他当初不愿去,但儿女们没有工夫伺候他,最后还是被送进去了,半年后再回家,人却是衰老不堪了。

村里的老人们谈起国典叔的经历,都以此为戒,视养老院为监狱,死活也不愿进那个鬼地方。

农民没有养老金,看病吃药,医保报销比例低。况且平时生活极其节俭,营养不足,加之终身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劳累过度,积劳成疾,小病不治,大病放倒。人人被困在了养老的困境中。

据传,村子里的一位闲人摸排了一遍,他说目前白池村三十岁以上并且再没有可能性找到媳妇的光棍,有三十二个。

老宅后邻二敦哥,就是一位光棍,六十多岁了,刚刚挺过了一场脑血栓,腿有些瘸了,照旧在村外散步,每天都要出门溜达几趟,精神状态良佳。他说,现在就听医生的话,戒烟戒酒,吃饱喝好。

他现在每月领取六百多元的生活补贴,成了衣食无忧的光棍汉,赶上过年过节,民政局还登门慰问。二敦哥从国家实施的救助帮扶政策中获得实惠,鳏寡孤独,兜底保障,得以安享晚年,着实令村里的老人们羡慕。

光棍一条,寂寞一生,孤夜难眠,毕竟活得不轻松,哪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心甘情愿打光棍呢?

黄昏,三哥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木杆子,带领儿孙来到二敦空荡荡的院子里,采摘刚刚发芽的香椿。

二敦散步归来,他笑着说:“摘吧,摘吧,等过几天香椿芽就不香了。”

晚餐,我们吃到了香椿拌面,口齿留香,滋味悠长。

早餐桌上,嫂子端上来一盘香椿芽炒鸡蛋,更香。

家在村南的毛猴,已是八十高龄,最近得了一场大病,儿子大熊陪伴,送他到北京的医院治疗,前几天刚刚回来。医生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了,还是回家静养吧。

谁都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病不用再治了,就等着哪一阵风把他吹走,把这位老农送到人生之路的终点。

故乡深厚的土地,田野上的风,日夜不停地刮着,有多少老人被风吹走了,风吹了几千年,谁也记不住众多逝者的名字。春风吹拂,麦苗就会复活,盛夏就将收割,一把镰刀终结了它们辉煌的生命历程。青玉米和红高粱,面临同样的命运。夏天活得轰轰烈烈,暮秋又将悲壮地倒下,化为尘埃,融入深厚的土地。

一茬庄稼一辈人,村里的老人们伺候了一辈子庄稼,谁都明白这层道理,他们心里十分清楚,人的生命也像那庄稼一样,迟早要成熟,等待他们的只剩下收割,收获的季节就要来到。

无论是从前田野上一望无际的麦田,还是如今高楼林立的新城区,风在吹,一刻也没有停息。风啊,风啊,你要把白池村的人们吹到哪里去呢?我担心有一天,白池村被风吹散了,吹跑了,吹得难觅踪影。那时,我该到何处寻找自己梦魂牵绕的故园呢?

岁岁年年,春回大地,燕子归来,仍将固执地寻找昔日的旧巢。燕子啊,我心爱的燕子,跟着我到雨中寻找遗失的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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