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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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柔，雨细，柔风细雨情意浓。天堂在下雨，轻轻地落在苏州，雨中漫步在曲折幽静的窄小街巷，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婉约妩媚的诗词意境。
暮春三月，江南最美最诗意最浪漫的季节，就像是赴约一场神秘的约会，柔情蜜意充盈心间，甜蜜而幸福。
江南佳丽地，苏州之美，就在于那种柔情万种的美，情思缱绻的美，撩拨意绪的美，诗意盈怀的美。这就是江南的阴柔之美，精致之美，朦胧之美，含蓄之美。苏州极具江南水乡古典美，散发出诱人心魂的无穷魅力。
数年前，走访苏州大学，主人邀我游览网师园，举伞漫步细雨中，主客说笑，只是观光，碍于友情，未能细细观赏园林景致，只能算作到此一游而已，心中不免怅怅。我坐在池畔游廊上，身后是一丛翠竹，正当惬意之时，一位同行者为我拍照，定格一张笑脸。
次日清晨，黎明起身，细雨霏霏，漫步在幽静的校园里，享受一份清静的惬意。走出校园，独行古城街巷，时闻吴侬软语，尽管听不懂行人说的什么意思，却从那悠扬的韵律中听出了水乡的韵味。走在石板路上，走在河畔曲径上，脚步轻轻，雨声淅沥，恍如走在往昔迷蒙的梦境中，浑然不知此刻身在何方了。
信步而行，转过几条街巷，踏过一座石板桥，蓦然来到沧浪亭的大门外，心中一阵惊喜。时间尚为早晨，景区大门紧闭，一位华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门前打太极拳，挥臂云手，气定神闲，尽显智者风神。门前小河缓缓流淌，水面上弥漫着轻灵的雾气，一团团升腾飘飞，悄然无声地隐入岸边的绿树丛中。
何人在此隐居？天亮尚未睡醒？此中蓄着一池沧浪之水，隐者可濯缨可洗脚，洗去世间诸多烦恼。据传是几百年前一位达官贵人，从官场上退下来，定居此处，将做官时积攒的数百万雪花银，用来建造了这座园林，作为养老退身安居之所。千百年后，隐者不知何处去，唯余佳苑沐风雨。哪里是仅仅为了濯缨濯足啊，恐怕是别有一番良苦用心吧？
心仪已久的一处佳境，来到门前，却不得入内，怅怅而去，返回苏大校园。
苏州园林是江南园林的极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雕栏花窗，草木葱茏，那样小巧玲珑，那样静美精致，四处呈现着浓郁的诗情画意，令人赏心悦目，一见倾心。欣赏江南园林之美，不应结伴群游，而应只身前往，踽踽独游，尤其是恰逢细雨迷蒙之时，那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群游只图个热闹，独游才能走进美的意境。恰似情人约会，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通常都会选择在幽静的花园里，而不是喧哗的广场上。
苏州可游之美景太多了，岂能一日之内游遍呢！单是古典园林就有十几座，况且又逢暮春时节游人如织，没有充裕的时间让人细心观赏。白天马不停蹄，总想一日看尽苏州景，脚步匆匆，随风穿梭，游览了留园、可园、拙政园，漫步山塘街，畅游沧浪亭，徘徊狮子林，凭栏临水，得偿夙愿。夜晚漫游平江路街区，红男绿女，摩肩接踵，商铺林立，生意兴旺，阅尽都市之夜繁华璀璨美景。
那次走访苏州大学，竟然不知平江路就在苏大天赐庄校区北面，中间仅隔着干将东路的一座相门。夜晚，几个人待在宾馆里闲聊，却没去街头看看热闹景象。
苏州到处是江南水乡景色，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需要慢慢走，细细看，才能品味到这座古城的水乡韵味。园林是苏州这座城市的精华，也是一笔丰厚的历史财富，更是光耀古今的艺术瑰宝。
唐诗人杜荀鹤的诗《送人游吴》，细腻描绘出姑苏城的水乡风韵，时至今日，依旧可以在古香古色的旧街巷中赏识这般美景。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吴越争霸的故事弥漫着历史烟云，行走在城中的青石板上，古代马车留下的车辙依旧清晰可辨，阊门古城墙上斑驳的青砖显示着历史的厚重感，许多古老的传说，至今仍在民间流传，令人顿生怀古幽思，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良久徘徊。
我在城中流连一日，没有到现代化的街区逛一逛，也没有去金鸡湖观赏苏州最壮观的摩天大厦，而是踟蹰行走在古老的街巷中，寻访历史的遗踪，在历史的迷雾中赏析古城之美。
夜宿苏州北站附近的酒店，周围都是高楼林立的现代摩登建筑，那座古香古韵的苏州城似乎离我而去，遁入奇幻的梦境。
清晨，依旧是细雨菲菲，在雨中来到城外的寒山寺，浑厚的钟声从树梢上传来，心中响起了唐人张继《枫桥夜泊》的悠扬韵律。这首诗读过数十遍，但只有来到寒山寺遍布松柏的院子里，站在铁铃关阁楼北面的枫桥上，才真正领略到唐诗的悠长韵味。正当我寻寻觅觅围绕枫桥观赏河上风光的时候，一只布谷鸟从身旁的树梢上飞起，飞越挤满了游客的枫桥，飞向跟寒山寺一河之隔的民宅，留下一声嘹丽的鸟鸣，在树巅缭绕。
遥想千年之前的某个深秋的夜晚，诗人张继来到姑苏，寄宿在城外孤寂的寒山寺，一声乌啼，一灯渔火，一击钟声，触发了旖旎缠绵的诗思，留下传诵千年的《枫桥夜泊》。
我为了一首诗而来到这里，踏着诗的节奏，拾级而上，四顾凭眺，若有所思，只为了站在这座衔接历史与现实的小桥上，领略一番诗的意境美。一群儿童倚靠在栏杆上，童真的笑脸，艳丽的衣裙，稚嫩的嗓音朗诵着“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悦耳动听。
枫桥在大运河畔的支流河汊上，游人纷纷前来，寻找诗人张继的诗歌灵感，领略枫桥夜泊的优美意境。京杭大运河仍是一条航运大动脉，波浪翻滚，日夜流淌，巨大的货轮装满了货物往返穿梭，传来船舶马达的轰鸣声，时时响起悠长的汽笛，一派繁华热闹景象，搅扰着游人心中那份恬静的唐诗意境。
站在寒山寺门外的黄墙壁下，不禁想起寒山与拾得的那段对话，饱含哲理，引人沉思。
寒山问：“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
拾得答：“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
这不是禅机，而是深刻的人生哲理。
我曾多年临摹唐伯虎书写的《落花诗》，一笔一划书写，一字一句吟诵，书法与诗歌兼而美之，此中闲情逸致，自得清趣，难于向外人道也。《六如居士集》中《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即是。
到得苏州城，想要一识唐伯虎。
唐伯虎是明代吴门画派中的四大画师之一，其他三人为沈周、文徵明、仇英。唐伯虎与文徵明同为沈周学生，他的山水画融汇文人画技法，形成笔法劲拔细秀，墨色淋漓融和、风格谨严而清逸的艺术特色。唐伯虎在民间的形象就是一个落魄文人，诗酒狂放，眠花醉柳，放浪山水，贫病交加。按照现代的标准来衡量一下，他就是一位颓废的艺术家。唐伯虎恃才傲物，终因早年意外遭遇一场科场舞弊案，受到无辜牵连，从此绝意仕途，放浪形骸，身世萧条，终生落寞，并在贫病交加中死于冷寂的寺庙。此外，唐伯虎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被后世称作“吴中四才子”，他自诩为“江南第一才子”，诗书画俱佳，达到高妙的艺术造诣，取得了辉煌的艺术成就，跟他悲惨的命运、落魄的人生形成鲜明对比。这无疑是一桩最吊诡、最荒诞、最悲凉的历史疑案，我们无法凭借现有的史籍材料破解其中隐秘的历史玄机。一位杰出的艺术家，被命运之神逼迫到社会最底层，沉沦于人生苦海，他唯有依托诗书画的艺术方舟自救，从中获得灵魂救赎，并且为后世留下了价值连城的艺术瑰宝。唐伯虎的书画真迹，如今已是各大博物馆争相收藏的绝世珍品，而在古代书画艺术品拍卖市场上，成交价格更是成几何级数暴增。倘若唐伯虎在天之灵有知，面对命运之神的荒谬戏弄，岂止是大笑三声，当是长歌当哭吧？
“尽尝世味犹存舌，荼荠随缘敢爱憎。”（唐伯虎《漫兴》）
“百年障眼书千卷，四海资身笔一枝。”（唐伯虎《自笑》）
“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岂忧贫？”（唐伯虎《四十自寿》）
读唐伯虎的诗词，得以窥见艺术家隐秘曲折的心路历程，他心中充满了自信与达观，抒发怀抱，悲歌慷慨，超脱尘俗，自致寰区之外。
《六如居士集》中有三篇唐伯虎给文徵明的信，他向这位患难与共的挚友坦诚叙述了自己的人生遭遇，倾诉心底的悲愤，慷慨陈词，从这些词语中可以找到解读唐伯虎命运之谜的钥匙。
“跌宕无羁，不问生产，何有何亡，付之谈笑。鸣琴在室，做客常满，而亦能慷慨然诺，周人之急。”“扶案而思，仰天而叹，不能不为之愤悒而哀伤也！”
唐伯虎在信中的这几句自述，弥漫着一腔抑郁不平之气。
苏州流连二日，遍游名园佳胜，临别之际，就想去桃花坞凭吊唐伯虎，这也是此番苏州之行的一桩心愿。无奈却被人误导，声言桃花坞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了，极力阻止我前往，最终被他一番谎言所欺，没能去桃花坞，心中难免生出几许怅惘的思绪。
其实呢？桃花坞不只有朴园的木刻年画博物馆，唐寅故居遗址还在，唐寅祠与准提庵尚存，还有文昌阁周围的桃花坞历史文化街区可游可观可玩。
夜晚坐在疾驶的高铁列车上，凭窗观赏阳澄湖的湖光山色，默诵唐伯虎的《落花诗》，聊以向艺术家奉上一瓣心香。
许多人常常把旅游定义为游山玩水与吃喝玩乐，在名胜景区里游山玩水，拍照留念，视频直播，玩得不亦乐乎。逛遍大街小巷，吃遍特色美食，离开的时候再买一包旅游纪念品。苏州不负“人间天堂”的美誉，游客们纷纷涌来，观赏古典园林，漫游七里山塘，攀登虎丘山，祈福寒山寺，融入平江街斑斓璀璨的夜色，啃阳澄湖大闸蟹，吃樱桃肉，喝鲃肺汤，端坐在街头饭馆，化身饕餮客，大快朵颐，乐而忘返。
我从遥远的北国来到水乡苏州，却是为了萦绕心头而颇具意味的一个念头，那就是“莼鲈之思”。
我最初是在《世说新语·识鉴》中偶遇“莼鲈之思”，一个非常值得细细玩味的成语，而张翰的故事更是别有一番意味。后来又读到了《晋书·张翰传》，得知此人主动从官场上撤退，抛弃名缰利锁，以退为进，避祸全身，不愧是一位人生智者。
张翰创造了思乡的代名词，给思乡之情赋予了浓郁的文学色彩。又逢秋风起，谁人不起故园情？张翰略施小计，假借思念家乡吴中的莼羹和鲈鱼脍之词，看准了时机，找到了一条脱身之计，说走就走了。他说，我想家了。上级领导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放他走了。谁不知道张翰的心思呢？哪里是仅仅思念家乡的美食啊！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顶头上司也不会轻易放走他啊！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每个身在异乡的游子，心中魂牵梦绕的地方，肯定是生养自己的家乡。
我在苏州吃到了清蒸鲈鱼，喝上了三丝莼菜汤，所谓莼羹鲈脍，庶几近之，也并没有品尝到什么特殊的味道。
然而我们毕竟都不具备晋人张翰的襟怀，宦海沉浮，仰人鼻息，人事秧掌，稻粮谋食，浑浑噩噩一直混到退休才怏怏归去。张翰回到吴中，毕竟有莼羹鲈脍可以饱食终日。陶渊明归隐柴桑后，也有几亩地可耕供食，不至于挨饿。如果没有这些养家糊口的资本，谁人敢贸然辞职回家呢？
苏州地处长江三角洲的鱼米之乡，西有太湖，东临上海，北倚长江，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河湖遍布城乡，城外阳澄湖、金鸡湖、独墅湖依次环绕，湖光水色，风景秀丽，定居此处，让人乐不思归矣！
怪不得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盛赞苏州。
“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太湖万顷清波滋润着姑苏古城，湖中小岛上出产名为“吓煞人香”的特产，佳茗碧螺春是也，尤其是产自碧螺峰者更佳。碧螺春相伴在手，读书赏画，诗思萦怀，爱煞我也！
饮碧螺春，思太湖美，忆姑苏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