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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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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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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乘兴入绍兴

清晨,你走在绍兴老街的石板路上,薄雾缭绕,细雨如丝,沿着蜿蜒的小河漫步,感觉就像走在迷蒙的梦境中。街上行人稀少,脚步踉跄,似乎刚刚从昨夜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的样子,仍是睡眼惺忪,无精打采。时而有骑着电动车的人从你身旁经过,他们丝毫也不在意你的悠闲漫步,如同一阵风掠过,很快便消失于街巷另一端的转角处。

河水浑浊,河道狭窄,几只窄小的乌篷船挤在河面上,依次穿过连接两岸的小石桥,橹桨咿呀声中,顺流而下,悠然远去。

水是墨绿的,船是乌黑的,桥是铁灰的,仿佛一百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假若时光倒流一百三十年,你又会在此处看到什么奇异的景象呢?

一位绍兴少年,跟随在母亲身旁,从新台门乌黑的竹木门走了出来,来到河边,走下台阶,坐上一只乌篷船,沿着蜿蜒的河道驶出城去,满怀欣喜地来到外婆家——曹娥江边的安桥头村。他在乡下结识了许多心爱的小伙伴,夜晚坐船到更远处的村庄观看社戏,幼小的心灵浸润在大自然的奇妙美景之中。

小小少年进学堂,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间只隔着一条小河,相距几十米,但却是一个人童年与少年的分界线。少年鲁迅越过了那条线,告别自家后园的百草园,告别童年的人生乐园,被迫走进了森严的学堂,接受传统的文化灌输和思想教育。待到他长大成年之后,当上了京城高等学府的教授,回忆少年往事,心中犹眷恋着那座草木繁茂的百草园。

三味书屋仍保留着一百多年前的老样子,桌椅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当中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放着几本泛黄的古书。只是没有一位读书的少年,而是挤满了八方游客,东张西望,指点议论,窃窃私语。尽管教书先生也不在这里,但他的画像仍放在正面墙壁下方的条案上,默然注视着熙熙攘攘闯进来的陌生人。书屋的的牌匾悬挂在屋梁上,壁上还是那幅画,一棵古树倾斜着身姿,梅花鹿回头张望。你东寻西找,终于发现了少年鲁迅当年读书的位置,陈旧的座椅上积满了灰尘,一层厚厚的历史尘埃,还在不断加厚,遮盖了书桌板上模糊不清的纹理。

书桌上的几本陈旧古书,封面已经破裂,书边早已卷起,露出乌栏书页,应是许多年无人翻阅了。难道这就是少年鲁迅当年捧读的启蒙书吗?

走出书屋,孩子们的读书声打破了街上弥漫的沉闷气息,令人顿感舒畅。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

临街的小学校园里传来孩子们稚嫩而清朗的朗读声,在晨雾中悠悠回荡。

阳光照亮了街道,晨雾逐渐散去,街上的游人也随之增多,喧嚣声随之响起。

你站在新台门大门外,仰头观赏屋檐上密布的绿植,茂密的藤蔓挂满了屋顶,像一道绿瀑布从屋檐倾斜而下。黑竹木大门紧紧关闭,你猜想他家的保姆阿长还在忙碌,短工祥林嫂此时不知是否又来做帮工。耳边传来路人的咳嗽,你疑心是从院子里发出的病人的哮喘,少年鲁迅又该忙着伺候久病的父亲喝药,也许他很快就会从家中走出,去典当行质押逐渐减少的家当,再去药店里为父亲买几副中药,然后回家来熬药,陪伴病入膏肓的父亲一起受罪。

你站在新台门外,观察着路人的行色,总是疑心突然从匆忙行走的路人中,不知何时就冒出来几个熟悉而陌生的绍兴人,冷漠而滑稽的面孔,定会让你惊诧万分。这似乎是一种幻觉,但你的头脑里却时时浮现出他们的面貌。路旁旮旯里的流浪汉,是否就是阿Q呢?街边炸臭豆腐的妇女,是否就是“豆腐西施”杨二嫂呢?站在奶茶店窗外的那位胖女人,是否就是爱搬弄口舌的衍太太?手中拎着一兜热包子的老汉,是否就是清早出门归来的华老栓?你最热切期盼的,是在这里遇到纯朴的乡村少年闰土,或是水生,却不愿见到冷漠面孔的水生父亲。他们谁也没有出现在绍兴街头,满大街都是行色匆匆的游客。你心中很清楚,作家鲁迅描摹的那群旧时代人物,都已隐入历史的深渊,化作历史的尘埃。但他们仍然会复活,无非是换上了新式样的服装,而灵魂仍是一模一样。

黑竹板大门终于打开了,游人蜂拥而入,散布于祖宅的各个角落里,寻奇探胜,感慨兴亡。

你直奔百草园,欣赏后园子里的草木。你睁大眼睛,四处寻觅“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支棱起耳朵搜寻低唱的油蛉、弹琴的蟋蟀、长吟的鸣蝉以及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的云雀。

一切都似是而非。你不只是要来欣赏后园中的田园风光,也并非是按照中学语文教科书上的一篇散文按图索骥,而是幻想在这处曾经隐秘而如今如同公园一般热闹的地方,寻觅一位绍兴少年的身影。

菜畦里新栽的菜苗,有青椒、茄子和冬瓜的幼苗,也有几畦青菜,雨后郁郁葱葱,一片生机。而在后园的出口,却有一座咖啡馆,空无一人,只有十几张椅子闲置在遮阳伞下,让人的思绪顿时从一百年前回到了眼前,不禁生出一种魔幻的奇妙感觉。鲁迅喝咖啡,那也是他离开故乡多年后定居沪上的后话了。

如今在绍兴,鲁迅的影子无所不在,成为这座古城的金字招牌。

然而,鲁迅对于故乡却没有多少留恋的,而且是抱定了决绝的心意,一别而去,终身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少年时期经历了从富贵之家堕入困顿的大变故,从中切身体察到世态炎凉、世人面目及世事艰难,生命历程发生了急骤转折,他从一位纨绔子弟转变为觉醒青年,主动抛弃了家乡,奔向理想的远方,走上了一条曲折而辉煌的人生道路。

1919年12月1日,时在国民政府教育部担任佥事职务的鲁迅,请假回乡省亲。他途径天津、上海、杭州,12月4日回到故乡绍兴。23日,“午后画售屋押(《鲁迅日记》)”,出售了新台门的房屋。24日,“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属偕行李发绍兴(《鲁迅日记》)”。

鲁迅在绍兴居留二十一天,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绍兴,主要是变卖家产,出售住宅,接走家眷,等于跟家乡做最后的告别。回到北京定居之后,他在小说《故乡》中详细描述了回乡的经历。他在文中谈到了对于故乡的感情,词语间弥散着淡淡的悲哀。

他说:“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

何人不起故园情?尽管鲁迅说自己并不留恋故乡,但却无法割舍对于故乡的那份情感。这是一份难于忘却的桑梓情。

从他离开故乡进京,时隔六年,浓郁的乡愁萦绕心间,促使他拿起笔,自1926年2月21日至10月8日,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鲁迅陆续撰写了《狗猫鼠》《阿长与山海经》《二十四孝图》《五猖会》《无常》《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等八篇文章,深情回忆了童年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细腻描摹了故乡的乡风民俗,即是作者早年人生经历的细致叙述,也是故乡绍兴的一幅纯朴民俗生动画卷。1927年5月,这八篇散文连同回忆往日师友的两篇文章《藤野先生》《范爱农》,结集为《朝花夕拾》在广州出版。

鲁迅在《朝花夕拾》自序《小引》中,道出了深藏心底的思乡之情。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乡思绵绵,乡味诱人,在绍兴吃午餐必定要去咸亨酒店。时当正午用餐的时间,而店堂里却没有几位食客。咸亨酒店早已不是一百多年以前的布局了,大堂十分阔达,里面也有几间雅座,只是服务台替代了曲尺形的大柜台,一位端庄的小姑娘站在台后,专心致志地为客人结账。酒店门口及大堂的墙壁上,都有醒目的特色菜肴图片和价目表,许多人只是站在门口向里面探头观望一下,细细查看价目表,也许是被标价吓退了,转身离去。

大堂里见不到在粉板上结账的掌柜和专管温酒的小伙计,自然也就看不到站着喝酒而又穿着长衫的那位潦倒窘迫的孔乙己。假如孔乙己真能出现在你的面前,那他说不定是换上了一件皱皱巴巴的廉价西装。鲁迅说那时一碗黄酒已经从四文铜钱涨到了十文,多花一文钱就能买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而十几文就能买到一样荤菜。估计孔乙己欠下的十九文钱,也就是一样荤菜加上一碗黄酒,相当于今天点一份外卖午餐。但你的确不知道那时的十文铜钱,等同于如今的多少人民币。看看酒店东墙上的价目表,一份茴香豆标价25元,梅干菜焖肉是188元,而独具特色的霉苋菜梗和梅千丈蒸肉(俗称“双臭”),比梅干菜焖肉还要贵一些。

孔乙己在咸亨酒店里买的下酒菜茴香豆,就是少年鲁迅在外婆家的小船上吃到的罗汉豆。你也曾经在许多个漫长的夏天,喜爱吃煮乌豆,喝啤酒。叫法不同,名目不一,其实都是蚕豆。

咸亨酒店旁边是高档住宿客房,身穿制服的门童彬彬有礼地恭候贵宾,一排豪车整齐停放在路旁,显然不是短衣榜的打工仔随意出入的场所。

女儿红,鉴湖水,会稽山,来到绍兴不可不喝黄酒,但不论牌子和价钱,只要有个好心情,一杯下肚,便能使人一醉陶然。

清代文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赞美:“绍兴酒如清官廉吏,不参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

绍兴自古多名士,绍兴师爷更是名满天下。酒如名士,酒品关乎人品,饮酒便成为一种名士风流了。

鲁迅在北京期间好饮酒,日记中时现“痛饮”“大醉”的词语,他大概喝的就是家乡的绍兴黄酒吧?离开鲁迅故里的时候,你不禁感慨兴叹,读其书,思其人,访其故乡觅踪迹,鲁迅真乃千古风流真名士也!

晴朗的一天,绍兴街头已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路人挤满了大街,行色匆匆,风尘仆仆,急速奔向各自的工作场所。汽车鱼贯而行,顺从地听从路口红绿灯的提示,忽快忽慢,或行或停,始终排列在宽阔的道路上。塔山顶上的宝塔静静矗立,绿树茂密,随风摇动。一尊鲁迅铜像静坐在十字街头的广场上,凝眸侧目,默默注视着街上的汽车与行人。他身旁的张马河清波悠悠,两只乌篷船缓缓驶过,船舱里没有乘客,船夫摇橹行舟,一只船西去,另一只船南行。五六个小学生走来,身后背着沉重的书包,手中拿着热腾腾的早餐,说说笑笑,边走边吃,轻快的脚步走过鲁迅身旁,消失于悠长街巷尽头的转弯处。

你默然走在清晨热闹的大街上,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晨景,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引起你的兴趣。

离开鲁迅故里,你来到相距不远的一处僻静地方,寻访一位心仪已久的艺术家。时光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流逝了五百年,你还能找到他隐秘的行踪吗?

你走进了历史深处,置身于一条僻静的小巷中,走走停停,左顾右盼,东寻西找,就是要拜访一位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史上大放异彩的大师。

你放轻了脚步,轻轻走在一条叫作大乘弄的小巷里。小巷寂无一人,白墙黑瓦,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雪白的墙壁特别刺眼,让你不得不时时抬起头来,仰头张望窄窄小巷之上蔚蓝的天空。乌黑的屋檐覆盖着翠绿的藤蔓,枝枝条条,随意垂落下来几枝,枝叶让白墙壁衬托得更加鲜嫩,呈现出一派盎然生机。

正当你踟蹰在幽静小巷的时候,雪白的墙壁上呈现出一个门洞,青石板的门框,无疑有些窄小,但当你小心翼翼走进那座小小的院落,竟然就是心神向往的青藤书屋!

书房、书桌、古井、水池错落有致,一棵芭蕉,一片竹林,一架老藤,几棵松柏,草木有灵,棵棵枝繁叶茂,蕴含着旺盛的生命活力。两棵石榴树,老干虬曲,树叶油绿,满树盛开的石榴花艳丽夺目。

书房四壁挂满了书画佳作,宽阔的书案上仍摆放着笔墨纸砚,一部《徐文长文集》平摊在书案,泛黄的乌丝栏书页上露出诗句,满室洋溢着馥郁芬芳的诗情画意,令人一见醉心。

你站在一幅画前,《墨葡萄》,凝神静气,细细观赏。你曾在画册上多次看过这幅画,爱不释卷,终于站在了青藤书屋中,闻到了画面上葡萄藤蔓散发的油墨清香。

这里是明代艺术家徐渭的出生地,又以青藤书屋命名,他在这里创作了数百幅传世书画精品,至今仍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上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大乘弄,介于前观巷和后观巷之间,越过前观巷南去,就是小乘弄。徐渭在自撰年谱《畸谱》中说“渭生于观桥大乘庵东”,如今观桥不存,前后观巷之名应与此有关联。大乘庵不知毁于何时,估计原址也应在大乘弄附近。

徐渭一生坎坷,命运多舛,穷愁潦倒,佯狂疯癫。他八次参加科举,都没有中举,终其一生仅只是一名穷秀才。又因杀死继室,入狱七年。他早年以文章才华扬名,加入浙直总督胡宗宪幕府,起草文书,出谋划策,备受青睐,并亲身参加了东南沿海的抗倭军事行动。胡宗宪被下狱后,徐渭在忧惧发狂之下自杀九次。

徐渭代笔胡宗宪撰写《进白鹿表》,受到明世宗的赏识。自此,胡宗宪对他更为倚重。其后,徐渭又写出了《镇海楼记》,胡宗宪赏给他一笔丰厚的稿酬。徐渭正是用这笔钱“买城南东地十亩,有屋二十有二间”。徐渭在《青藤书屋八景图记》一文中,列举了天池、青藤书屋、漱藤阿、自在岩、孕山舫、柿叶居、樱桃馆、酬字堂等题名。经历了五百年世事巨变,青藤书屋几易其主,如今院落狭小,几百平方米地盘,仅有五六间屋,已非徐渭当初建造的规模格局。

这笔酬金究竟是多少呢?徐渭在《青藤书屋八景图记》中记述为“嘱作镇海楼赋,赠我白金百有二十,为秀才庐”。而在《酬字堂记》一文中却说“趣召堂计廪银之两百有二十,为秀才庐”,两处记载不一致,难定孰是。在明末的山阴县,能够买到十亩地和二十二间屋,无疑应当算是一笔巨款。

徐渭四十三岁时入住青藤书屋,其后,紧接着他经历了知遇胡宗宪遭革职查办、佯狂自杀、赴京谋事、误杀继室、入狱服刑、生母亡故等人生大变故。而在他生命历程的最后六年,徐渭寓居在儿子徐枳的岳父家中,直至去世。青藤书屋大约是在徐渭四十六岁入狱的时候,被迫出售的,此后寓居金氏舍、范氏舍,赁屋寄身,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青藤书屋。

徐渭多才多艺,在诗文、戏剧、书画等方面独树一帜,造诣高深,成就斐然。他的画能吸取前人精华而脱胎换骨,不求形似求神似,山水、人物、花鸟、竹石等无所不工,以花卉最为出色,开创了一代画风,对后世的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等影响极大,开创了泼墨大写意画风,让古代“文人画”臻于佳境。书法上善草书,兼工诗文。徐渭自认为“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后世则称誉其绘画成就最高。

《墨葡萄》代表着徐渭水墨大写意风格,诗书画三绝,表现出写意画风的独特风韵。从画面上看,构图奇特,信笔挥洒,笔酣墨饱。藤蔓错落有致,枝叶纷披低垂,墨色浓淡不一的葡萄珠晶莹剔透,豪放的水墨技巧造成动人心魂的气势。题诗是构图的有机组成部分,诗画相映成趣,行草笔法精炼,字势跌宕起伏,极具艺术活力。“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首诗抒发了艺术家心中抑郁悲愤之情,透露出磊落不平之气。

徐渭的艺术创作对后世书画家产生了深远影响,石涛、八大山人、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等卓有成就的艺术家,都对徐渭推崇备至。

郑板桥对徐渭非常佩服,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

齐白石曾说过:“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徐渭同时代的“公安派”作家袁宏道,更是对徐渭的文学创作称赞不已,极力称扬,并撰写《徐文长传》,独具慧眼,才使得徐渭的文学作品及书画佳作传播开来,得以名扬天下。

袁宏道评论徐渭的诗创作:“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人生苦难,人世沧桑,促成了徐渭的艺术人生,他超脱了苦难,超越了历史,在艰辛的艺术创作过程中完成了精神涅槃,他的艺术生命绽放出绮丽璀璨的光芒。

你走出青藤书屋的院子,再次踏上狭窄的大乘弄,小巷里依旧静悄悄,寂寥无人。你信步前行,走到小巷尽头,忽然视觉开阔,一座辉煌的现代化艺术宫殿呈现在眼前。这是徐渭艺术馆,展室里陈列着徐渭的生平事迹及艺术作品图片。它似乎跟徐渭无关,因为那位在人生苦海中苦苦挣扎的艺术家,仍在狭窄的青藤书屋中潜心创作,他既不关心艺术馆里的展览,也不关注当今古代书画珍品拍卖市场的定价。他隐身于历史的幽深小巷中,跌跌撞撞,苦苦寻觅着艺术的秘诀。

虽然你和徐渭之间远隔五百年的距离,但却跨越了时光的阻碍,在青藤书屋邂逅,在诗文书画中重逢,走进艺术家创造的诗画意境,犹如行走在山阴道上,山川秀美,美不胜收,应接不暇,一饱眼福,令人赏心悦目。

漫游绍兴,最好的方式就是乘坐乌篷船悠悠而行,在小船的舒缓行进中,真切体会一番水乡风韵,心中别有意味。

逆水行舟,溯流而上,让岁月的河水倒流,让小小的乌篷船回到百年前的新台门。继续前行,在暮春寂静的午后时分,就能抵达八百年前南宋王朝的越州山阴,来到城东一处僻静的园林——沈园,走进诗人陆游丰富多彩的情感世界。

文学艺术中传诵千古的纯真爱情故事,大多是凄凉哀婉的爱情悲剧,至死不渝的爱情,演绎着两情相悦的风流传说。东方有梁山伯与祝英台,西方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无论古今中外,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都是爱而不得的爱情悲剧。

乌篷船停泊在沈园门前,你踏上河岸,走进沈园,体察一番诗人陆游的爱情悲剧。

陆游与唐琬的凄美爱情,类似于古诗《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与刘兰芝。同样是婚后夫妻恩爱,同样是婆婆嫌弃儿媳,棒打鸳鸯,劳燕分飞,酿成了两桩婚姻悲剧。只是不同之处在于,唐琬改嫁,抑郁而逝,刘兰芝殉情而死,决绝而去。

你联想到作家鲁迅的婚姻,同样弥漫着一股苦涩而沉郁的意味。陆游奉母命休妻,鲁迅奉母命娶妻,却让朱安终身独守空房。鲁迅曾经对人说过,朱安就算是他送给母亲的一件礼物。对于绍兴女人朱安来讲,真是苦不堪言,她的人生悲剧有甚于唐婉及刘兰芝。

红男绿女流连在沈园里的亭台楼阁之上,仍在为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唏嘘感叹,偷洒泪珠。他们站在湖畔题写着《钗头凤》的石壁下,轻声沉吟,低徊难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说,陆游与唐婉是在分手三年后,在沈园中邂逅相逢,唐婉丈夫陪同,就在园中楼阁上设宴叙旧。陆游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在哀伤的悔恨中吟诵一阙《钗头凤》,提笔书写在湖畔的影壁上,抒发出隐藏在内心深处对唐婉的愧悔与挚爱。

数年后,唐婉抑郁而终,陆游悔恨交加,成为他内心的巨大伤痛,终生不渝。时隔多年,陆游仍在诗中追悼怀念。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二首》)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十二月十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春游》)

在暮春三月风光旖旎的江南园林中,吟诵陆游哀伤的悼亡诗,你感觉未免大煞风景。抛下早已消逝的爱情故事吧,流连于良辰美景之中,走到仿古的竹篱茅舍屋檐下,窗户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爱情风铃,随风摇曳,响起清脆悦耳的铃声,在风中飘荡。

宋代文学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达到了鼎盛时期,产生了数以万计的诗人词客,创作出传诵千年的精致诗篇,群星璀璨,彪炳史册。“唐宋八大家”中,宋人就占了六位,其中有“三苏”父子,欧阳修与苏轼为师生关系,王安石和曾巩是临川文学的代表人物。此外,陆游、辛弃疾、王禹偁、范仲淹、范成大、杨万里、秦观、黄庭坚、李清照、晏殊、晏几道、姜夔、柳永、贺铸、蒋捷等杰出代表,皓若星辰,绽放异彩。其中,单就创作数量而论,陆游以作诗9300多首、填词140余章、游记随笔史著百万余字而遥遥领先,不愧是一位著作等身才华横溢的大诗人。

陆游是以“爱国诗人”的桂冠而著称于世,青史留名。他写下的华美词章,尽情抒发了忧国忧民的爱国热忱,至今被人们吟诵不绝。清词丽句,直抒胸臆,雅俗共赏,朗朗上口,令人击节赞赏。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陆游一生念念不忘抗金北伐恢复中原的大业,在临终绝笔诗《示儿》中发出了深沉的呐喊。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诗,风格鲜明,内容丰富,除了豪放壮阔的爱国词章,还有浓郁的生活情趣和哲理意味,令人爱不释手,启迪智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

你曾独坐书房,细细沉吟《临安春雨初霁》,玩味诗中的文人意味,顿觉畅怀适意,快意当前。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词兼有辛弃疾的豪放和李清照的婉约,自出机杼,独树一帜。当代人最熟悉的,就是毛润芝先生“反其意而用之”的《卜算子·咏梅》。陆游赞赏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品格,正是诗人高洁人格的生动写照。

陆游有幸结识大宋王朝的两位杰出文人范成大和辛弃疾,切磋诗文,互相勉励,结下深厚友情,在宋代文坛留下一段佳话。

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范成大由桂林调至成都,任四川制置使,举荐陆游为锦城参议。范成大统帅蜀州,陆游为参议官,二人以文会友,成莫逆之交。 主和派诋毁陆游“不拘礼法”、“燕饮颓放”,陆游就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开辟菜园,躬耕自适。陆游主动回击主和派诬陷他“颓放”“狂放”的罪名,出其不意,反戈一击,竟自号为“放翁”,从此,举世公认“亘古男儿一放翁”。

此时,你忽然又想起了鲁迅。当年北平城中一帮闲适文人,制造流言蜚语诬陷,鲁迅不以为意,反而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战术,撰写杂文,有力反击。在编选杂文集的时候,就用对方流言中的“二心”“三闲”“伪自由书”“花边文学”“南腔北调”“准风月谈”的荒唐论调,移作书名,堂皇出版,公开发行,反倒置论战对手于死地。

在这方面,鲁迅与陆游都展示了越中先贤天性豪阔、超脱物外、任意自适的名士风度。

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陆游退职还乡,回到山阴。著名词人辛弃疾正在担任浙东安抚使兼绍兴知府,前往拜访陆游,二人促膝长谈,共论国事。辛弃疾见陆游住宅简陋,多次提出帮他构筑田舍,陆游婉拒。次年,辛弃疾奉召入朝,陆游作诗送别,勉励他为国效命,早日实现复国大计。

在沈园漫游,触景生情,你的头脑中时时浮现陆游的诗词,或一首诗,或一句词,萦绕心间,挥之不去,沉浸于陆游营造的的诗词意境当中。

当你离开沈园的时候,一群五六岁的儿童簇拥而来,孩子们手中举着冰淇淋,边走边吃,笑眯眯地伸出嘴巴,甜蜜蜜地舔舐,个个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孩子们蹦蹦跳跳进入沈园,他们却不去理会什么“红酥手,黄縢酒”,在他们心中,无非是来到了一座花园,开心游玩。

你离开沈园,告别乌篷船,坐上汽车,出城,直奔兰亭。仅只是50分钟的快速路短暂旅途,就跨越了1671年的时间间隔,回到晋朝,去观赏一场流觞曲水的文人盛会。

你不远千里来到兰亭,不仅仅是观赏此地风景名胜,而是追寻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踪迹,得江山之助,发思古之幽,了却埋藏心底多年的夙愿。

你心中默诵着王羲之撰写的《兰亭集序》,站在流觞亭前,观看流觞曲水的景致。一条小溪从密密的竹林中潺潺流出,青石磊磊,散布溪边,却寂无一人。此时已是三月末,早已过了流觞曲水的好时光,错过了一场文人雅集。追想1671年前的那场盛会,千年一聚,万世传扬。身临其境,遥想当年,尽管那些高人都已风流云散,但名士风流仍流传至今,只有在此地流连一番,才能走进《兰亭集序》描摹的恬淡闲适意境。

“书圣”王羲之留下了许多传说,譬如东床快婿、入木三分、竹扇题字、书成换鹅、巧补春联等等,尽显其书法家的风采。但你觉得,唯有“流觞曲水”才能充分体现王羲之的艺术才华与人格魅力。

你沿着河畔的兰亭古道漫步,路旁的景致多以《兰亭集序》的词句命名,河水缓缓流,游客悠悠行,信步走上骋怀桥,凭栏眺望河畔的兰渚山,崇山峻岭,蔚然秀美,茂林修竹,郁郁葱葱。你端坐桥头,举目四望,惠风和畅,悦目娱心,顿觉畅怀适意,飘飘欲仙。无意之中,蓦然邂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欣然走进了王羲之的内心世界。

走过骋怀桥,从河对岸南行,过兰渚山庄,观天章寺遗址,进入兰亭书法博物馆参观。这里是专题展览,所有展示内容都与王羲之相关,展示的中心主题即《兰亭集序》,从中可以观赏《兰亭集序》的各种法帖摹本,令人大饱眼福。

农历三月三日,古代是一个重要的节日,称为“上巳节”,官府放假,民众纷纷出城郊游,宴享玩乐,聚会祈福,近似于如今的春游、踏青活动,尽情享受暮春的大好时光。

会稽城外的兰亭,无疑就是“上巳”休闲聚会的一处绝佳胜地。

让时光回到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在会稽山阴兰亭修褉,流觞曲水,饮酒赋诗。参加这次盛会的文人雅士有二十六人留下了《兰亭》诗,王羲之作四言及五言诗各一首。很快有人将众人所作兰亭诗汇成诗集,王羲之即兴挥毫为之作序,记述了当时文人雅集的盛况。这便是传世名篇《兰亭集序》。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具备,恰逢其时,王羲之即兴挥毫写下了一篇文学佳作,不但文辞优美,而且意蕴深厚,感情真挚,动人心弦。文章不仅细致描摹了兰亭修禊的感人场景,而且寓情于景,借此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感悟。清词丽句之中,弥漫着一股悲凉沉郁的生命气息,令人读罢,不禁俯首沉吟,感慨系之。

《兰亭集序》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笔势委婉含蓄,遒劲秀美,世人常用曹植《洛神赋》中的一段话来赞美王羲之的书法之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另有后人评曰:“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天质自然,丰神盖代”。

学书之初,你曾临摹智永《千字文》,智永为王羲之七世孙,渊源有自,人称“永禅师”,陈、隋间僧侣书法家。近年揣摩《兰亭集序》的笔法意蕴,习得其飘逸妩媚之韵,领略其婉转精致之美。

兰亭盛会两年之后,即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王羲之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在父母墓前立誓,永远不再出仕,称病弃官。王羲之辞职后,忘怀得失,超然物外,偕友人恣情游览名山胜水。

王羲之的决绝,似乎从《兰亭集序》文末那段看似旷达实则悲观的议论中,看出一些端倪。

你从兰亭回到绍兴,来到蕺山下的书圣故里,走近墨池观赏风光。满街黑瓦白墙,壁上写满了诗词,一律是王羲之行书字体,白墙墨书,格外醒目。

三间东倒西歪的旧房子,一堵老墙,青砖斑驳,映衬着墙下一池清水,青莲田田,一位粉妆女子伫立池畔,手举花纸伞,状似娉婷态,十几位摄影师环绕池畔为之拍照。

举目北望,蕺山草木青葱,风景怡人。池畔一座寺庙,巍峨壮观,匾牌为洒金大字“戒珠讲寺”,人称此即为王羲之故宅。

王羲之的故居曾经三次“舍宅为寺”,正是这样慷慨的捐赠,才使得故居在经历了人世更迭的沧桑巨变之后,完整保存下来。虽说老宅已不存,但古寺仍在,延续香火,演绎着“书圣”的传奇人生。

王羲之生于琅琊,即山东临沂,并在此度过他的幼年时期。西晋末年,北方发生了“永嘉之变”的社会动乱,临沂“诸王南迁,舍宅为寺”,史称“衣冠南渡”。琅琊王氏初到建业时,聚居于乌衣巷。后来,王羲之举家移居会稽山阴,即如今的绍兴。

王羲之任职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期间,居住于会稽城东北的蕺山南麓,今为书圣故里景区。公元355年,王羲之毅然辞职,举家移居金庭,便将会稽城中的住宅“舍宅为寺”,今名戒珠寺者是也。

王羲之辞官后定居于如今的嵊州市城东金庭镇,并终老于此,埋葬于金庭瀑布山(又称紫藤山)。其五世孙王衡,舍宅为金庭观,遗址犹存。

舍宅为寺,宅虽不存,寺却常在,千年以降,让后来者仰慕“书圣”王羲之的绝代风流,传扬美名。

归来,时值盛夏,黄昏静坐树荫下追风乘凉,吃瓜,饮茶,三五好友漫话世事沧桑,谈天说地,相谈甚欢。清风徐来,怡然开怀,手挥折扇,金黄色的扇面上,正是王羲之手书《兰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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