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古城,魅力无穷。一别数年,当我再次回到邯郸的时候,感觉就像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一样亲切。四十年前,我曾在邯郸西部的太行山服役三年,走遍了邯郸市区的大街小巷,熟悉这座古城的每一条街道,多次登临丛台,流连忘返,恋恋不忍离开。也曾乘坐军用电台车外出训练,奔驰在大山的褶皱里,跑遍了邯郸周边武安、涉县、磁县的山山水水。我的青春之路在太行山连绵起伏的群峰中延伸,在大山的怀抱中唱响激昂抒情的青春之歌。邯郸是我十八岁初恋之城,一见倾心,情深意长,故而离别之后,时常回首往事,眷恋从军往事,将它珍藏在心底,让流逝的青春岁月,在漫长的时光中酝酿成一坛美酒,醉人心魂。
诗人说,大山是我青春的摇篮。
战友们说,军营是我的第二故乡。
夜登丛台
黄昏降临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邯郸城市风景最美丽迷人的所在,当属武灵丛台。在这一天当中最温馨的美好时刻,你的脚步不知不觉走向丛台公园。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致,许多年过去了,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四十年的时光好像在这里凝固了。郭沫若题写的牌匾还挂在公园门楣上,迎面站立的工农兵塑像还在,武灵丛台还站在波光粼粼的照眉池畔,亭台楼阁沐浴着绚丽的晚霞,丛台之下,绿树环绕,斑斓夺目,相映生辉。游人如织,歌舞升平,往事如烟,繁华似梦。
在这温馨的黄昏时刻,越过七贤祠旁的小桥,来到丛台。沿着青砖斑驳的台阶,拾级而上,登上顶端的据胜亭,秋风拂面,八面来风,顿觉神清气爽。环顾四方,古城风貌,尽收眼底,恰逢华灯初上,风影幢幢,高楼林立,异彩纷呈,万家灯火,不禁令人激动万分。想起初遇邯郸之时,迷醉于古城新貌,缤纷万象,繁华竞逐,爱之弥深,恍如昨夜的梦境。远方高楼挺立夜空,灯光璀璨,倒映在静美的照眉池水面,好似夜空中的群星坠入池水,惊艳于昔日赵国佳丽的精致妆容。
当夜色渐浓的时候,丛台之上的亭台楼阁点亮了橘黄色的灯光,从窗棂透露出来,在斑斓夜色笼罩映衬下,散发出幽深的诗意,妩媚动人,抚慰心灵。
夜渐深,人渐少。徘徊在据胜亭下的古城墙上,回望丛台,在古城灯光夜景的衬托下,犹如仙山楼阁,缥缈迷人。遥想两千多年前,威武雄健的赵武灵王,站在丛台之上,检阅台下胡服骑射的将士们演练军事,奋发图强,傲视强敌,何其壮观!夜来观赏舞女歌姬们轻歌曼舞,美酒佳肴,快意当前,何其逍遥!
惊回首,忽然瞥见赵王夫妇漫步于丛台之上,衣冠楚楚,长袍拽地,裙裾随风飘起,疑似梦中情景。原来是新婚燕尔,身着古装,头戴王冠,登台拍摄婚纱。
两千年随风而逝,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丰功伟业都已沦落尘埃,唯余一座丛台挺立不倒,成为历史风云变幻的见证者。丛台之上,据胜亭下,引得多少文人墨客前来观赏,吟诵华章,又有多少过客慕名而来,观赏丛台风光,领略古都风韵。
丛台者,高台之上楼阁丛脞,回环周旋,交错连接,互为形胜,蔚为壮观者也。
我观丛台,则喜爱它亭台楼阁之下,四周环绕的树丛。正是深秋霜叶红的好时节,高扬的树梢,欲与高台相争,修长的枝条伸进了古城墙的垛口,青黄交错,斑斓悦目。
还记得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植树节,我跟随连队官兵来到丛台下植树,在丛台城墙下面,挖出一个树坑,栽下一棵柳树,想必到了秋天,就该是枝繁叶茂的喜人景象了。但我后来并没有去探望自己亲手种植的那棵垂杨柳,直到两年后我离开邯郸,去北京西山军校上学,也便忘记了这棵柳树。而当我思念这棵树的时候,时光已经悄悄流逝了二十年。当我二十年后再去寻找这棵柳树的时候,环绕丛台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它。丛台依旧矗立在照眉池畔,斑驳的青砖墙下,数十棵油松静静伫立,高耸挺拔,枝繁叶茂。丛台西侧则是几排粗壮挺拔的白杨树,枝叶随风摇曳,萧萧如歌。
照眉池畔绿树环抱,涟漪清波,照出岸边杨柳的婀娜身姿,犹似当年赵武灵王观赏的舞女,轻灵倩影,翩翩起舞,随波荡漾。
我十八岁时栽种的那棵柳树躲到哪里去了呢?
是夜,辗转难眠,不知何时坠入梦境,却分明站在了一棵树叶金黄的柳树下,手扶枝干,欣喜欢笑。然而柳树说出了一句话,却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它说,我也想你了。
夜半醒来,从旅馆窗帘的缝隙中,望见半个月亮悬挂于浩瀚星空,痴痴地发呆,不知身在何处,哪知梦之真假。
月亮啊月亮,你应当知道那棵柳树,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巫师施了魔法,把它蜕变为一棵黑油松。
月亮笑而不语,我再次坠入梦境。
从军旧事
我的从军经历不是梦,而是清晰地保留在记忆深处,每当来到邯郸,这些梦便会一个接着一个浮现眼前。
是夜入住的旅馆,位于裕新大街与陵园路交口处,斜对面就是邯郸火车站,在十六层客房,凭窗可以望见车站广场上人来人往的情景。我参军来到邯郸,黄昏抵达心神向往的古城,走出火车站,在广场上列队,身背绿挎包,登上大卡车,钻进初秋浓重的夜色,投入太行山的怀抱,在曲折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夜半抵达大山深处的军营,尖山下的一条雨淋沟,那就是我们的新兵连,在那条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沟里,开启了此后二十五年的军旅生涯。
尖山,静静伫立在一座大型煤矿的旁边,我们的军营就在尖山的东坡下。一条小溪悄无声息地流过营区,河底遍布石头,累累如卵,清晰可见。我们新兵连的宿舍与尖山隔溪相对,清晨响起了悠长的军号声,我们穿好军装在宿舍门前列队出操,惊喜地望见对面尖山,山坡的向阳面,洒满了温暖的阳光。
三个月的新兵连集训终于结束了,我成为一名合格士兵,佩戴上鲜红的五角星帽徽和红领章,顷刻间精神焕发。班长带领全部新兵,徒步去远方的武安县城照相,得到戎装照片后,赶紧写信告诉家乡的亲朋好友,把照片装进信封里,寄往家乡。
新兵连集训在春节前结束,我们几位战友分配到南辛庄师部,那里也是一条隐蔽的雨淋沟,只是这条山沟更深更宽罢了。在一条纵深三公里、最大宽度九百六十二米的狭长沟壑里,一个庞大的野战部队师部驻扎其中,司政后机关和直属队分散布置在山沟两侧的山坡上,沟底一条小河蜿蜒流淌,岸边遍植柳树,小桥流水,风景优美。河畔的道路宽阔整洁,路旁则是挺拔高耸的白杨树。
从营区外道路经过,唯一能够看到的标志物,就是操场旁无名高地上的水塔,像一名哨兵日夜站在那里警戒。
部队焕发八五式新军服后,我曾站在连队通向司令部的小桥上,倚靠栏杆拍照留念,在轻拂的杨柳枝下,定格22岁的青春容颜。
我们的军营在远离市区的太行山腹地,为了方便官兵到市区办事,同时用于接待临时来队探亲的军人家属,在此处设置了部队招待所。我跟随连队给养员到市内的军供粮站拉粮食,正午就将装满粮食的大卡车停放在招待所院内,步行到附近的邯山路饭馆用餐,然后开车返回大山里的军营。有时,借用招待所的三轮车,到商店里采购日用品。正是在这个地方,我学会了骑三轮车。连队在建军节晚上会餐,我跟随给养员到市里采购副食品,我俩骑着三轮车到农林路啤酒厂,买到了两只钢瓶散装啤酒。两罐啤酒加上二百斤副食品,压得三轮车发出沉闷的“吱吱”声,左右摇晃。我们缓慢行进在热闹的大街上,颇费一番功夫才返回招待所。司机早已等急了,我们急忙将采购的东西装上卡车,急速返回营区。太阳悄无声息地隐入群山之中,炊事班早就做好了饭菜,就等着我们买的啤酒。开饭的时候,连队指导员致祝酒词,祝福大家节日快乐。连长也站起来说道:“大家放开肚子吃罢,吃饱了,不想家。”每个人的碗里都倒上了啤酒,全连官兵举碗相庆,喜笑颜开,我们在大山中度过了第一个建军节。
招待所开办了冰糕厂,用来安置随军家属就业。通信连在招待所开设了电话站,保障师部与招待所之间的通信联络。连队派出两名话务员,担任电话值勤。每当连队到市里拉军粮的时候,话务员都会跑进冰糕厂生产车间里,拿来一把冰糕,犒劳接待战友。
昔日的招待所正是在今夜入住宾馆的位置上,令人顿生今昔变幻之叹。往事如烟,随风飘散,部队招待所和冰糕厂难觅踪迹,能够保留下来的,唯有战友真挚的感情。
那年的五四青年节,部队官兵与驻地青年在中华大街的一座体育场,举行庆祝活动,晚上是精彩的军地青年联欢会。歌唱家李光曦特邀出席,登台演唱了《三月里的小雨》,博得热烈掌声。歌唱家激动地告诉大家一个喜讯,自己离别三十年的母亲从美国回到了北京,他今晚就要去首都机场接机,现在就走,马上就要见到母亲啦!场内顿时响起整齐而持久的掌声,给他送上美好的祝福。
炮兵团的一名邯郸女兵,代表部队登台演唱《再见吧妈妈》,这是中越自卫反击战期间流行的一首歌,歌声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唱歌之后,她动情地说道:“我就要跟随部队去中越边境轮战,担任野战卫生员。再见,战友们!再见,朋友们!”她的歌声与话语,激起场内数千名青年人的爱国热情,掌声雷动,许多人眼中泪花闪闪。
联欢会结束后,我们乘坐大卡车返回深山中的营区,汽车行进在山区颠簸起伏的路上,战友们心中仍是激动不已,途中兴致勃勃地哼唱着晚上演唱的歌曲,回到营区的时候,已是深夜,繁星满天,明月皎洁,我们共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青春啊青春,青春之花在大山深处的军营里绚丽绽放。
铁骑猎山野,沙场秋点兵。
正是这样的深秋时节,通信兵组织野外训练,我们沿着山间公路行军,乘坐电台车,在武安、涉县、永年县、峰峰矿区之间的辽阔地域演练。清晨,军车从营区出发,沿着邯郸、康二城、武安、贺进、活水乡的行军路线,向西北方向进发,午间抵达北口上水库。我们就在水库南岸的一座山村里开设电台,建立通信联络。
如今,时过境迁,许多地方都改了名称。康二城改称康城,而北口上水库则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京娘湖,并且附会一个浪漫的传奇故事,真假难辨,已经开发为一个旅游度假风景名胜区,夏日游人如潮,迷恋其湖光山色之美,怡情悦性,美不胜收。附近山区,陆续开发出多个景区,诸如古武当山、东太行山、七步沟等等,尽显太行风情,吸引成群结队游客前来观赏游玩,乐乎其中,流连往返。
也是这样的深秋时节,部队开展夜训,驱车南行向峰峰矿区方向机动,途中在野河村采石场、大淑村打谷场、南大社村口树林等处地方,开设通信电台,演练机动通信保障。皓月当空,秋风微凉,虫鸣唧唧,夜色沉寂,恍如置身梦境中。
那年秋天,全营官兵到武安县北面的西湖村野外驻训,训练结束后,越野行军二十公里,人人背着绿背包,喊口号,唱军歌,翻山越岭,士气高昂,徒步返回营区。
冬天,部队赴永年县王边公社演练,寒风凛冽,溪水冰封,深夜一场大雪,漫山皆白。夜晚借住村小学教室,身穿棉衣,和衣而睡,阵阵冷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冻得人不得安睡。清晨起床后,我手提着铁桶和长绳,走到村街的水井打水,洗漱做饭,井水极凉极甘。
王边村而今已是闻名遐迩的溪谷画家村,吸引许多画家前来采风创作,用他们手中多彩的画笔,细致描绘太行山的壮美景色。
又逢秋天,连队搞农副业生产,春天开垦营区周围山坡上的梯田,用铁镐杂碎石块,从河沟里捞上来泥土,覆盖在碎石块上,平整为菜地。浇水、栽苗、施肥、打药、锄草,夏季精心护理,秋天迎来了一个丰收的季节,收获的南瓜和西葫芦堆满了连队食堂,紧贴着墙摞起来,颇为壮观。连队同时饲养着三四十头肥猪和一百多只鸡,实现了肉蛋自给有余,增加营养,改善伙食。我们还在后山坡车库的旁边,在山坡上挖出三间房大小的深坑,搭建温室,栽培蘑菇,也取得了成功,食堂的晚餐桌上端上来蘑菇炒肉丝,香甜可口,官兵们大饱口福。秋末冬初,我们在食堂旁边的菜地里,用竹竿搭起了一座温室,里面安装了烧煤的火炉子,到了山中下雪的寒冷时节,就能吃到嫩绿的黄瓜、芹菜、韭菜等新鲜蔬菜。负责管理温室的战友,在大棚里养着一盆月季花,绽放着娇艳的花朵。
连队养着几十头猪,需要大量的猪饲料,一个冬天要吃掉几千斤青草。秋后,连队安排一周时间,外出打青草。早晨在食堂吃过早餐,背起绿水壶,挎包里装上五六个馒头,手中提着镰刀和长绳,坐上大卡车出发,战士们散布在营区周围的山坡上,几个人一组,分散行动。黄昏时分,指导员带领大卡车,沿路收拢人员,将收割的青草装上车,回到营区后,把青草卸在训练场上晾晒,等晒干后再称重。每天在食堂门前的黑板上,公布上交干草数量最靠前的十人名单。周日晚点名的时候,指导员也会予以表彰。
这是一种激励机制,鼓励人人争先恐后,力争多打青草,争取进入黑板上的先进名单。
指导员在给干草过秤称重的时候,也会随机抓起一把草,检验草的干湿程度。如果谁提交的青草有些湿,就要再晾晒一天。须知几百斤干草再晒上一天,那是要减少十几斤分量的。所以,想要登上食堂门前小黑板的光荣榜,也殊非易事。
有一次,我和连部冯技师结伴打青草,中午在山间吃掉了随身带来的馒头,水壶里的水也喝干了。我们在山坡上奔波打草,衣服早就湿透了,到了傍晚,又饥又渴,于是俯身在林中小溪旁,畅饮甘泉。山中日落早,暮色苍茫,我俩把一天收割的青草拖拉到大路旁,等候指导员开车来接应。天色渐暗,蜿蜒的山路上终于看见了大卡车的影子。指导员带来了保温桶,我俩一口气喝下了三碗绿豆汤,把青草装上车,躺在松软的草堆上,一路轻松地回到连队吃晚餐。
我至今仍记得太行山中的那条小溪,清澈的泉水从山坡淙淙而下,唱着一首抒情的歌。但我现在确乎不记得小溪的具体方位在哪里了,不知那位长满络腮胡子的冯技师是否还记得?
有一年秋天,部队发起了爱国卫生运动,搞“除四害”,动员战士们抓老鼠。何以统计工作成果呢?那就是上交老鼠尾巴,以此为准。我们扛着铁锹结伴上山,漫山遍野寻找老鼠的踪影,就像猎人伺机找寻狡猾的猎物。山石磊磊,即使发现一只老鼠钻进了洞穴,紧靠铁锹也挖不出来。于是,我们走进了西周庄煤矿。矿区的住宅区,是一大片低矮的简易房,矿工们随意丢弃吃剩下的饭菜,所以他们那里的老鼠特别多,成群结队串游。抓不住老鼠没关系,铲掉它的尾巴就完事了,所以常常碰到有头无尾的老鼠,冷不丁就会从脚下逃窜过去。老鼠不会因为部队的“除四害”运动而绝种,依旧在山中繁衍生息。
初冬来临,寒风萧瑟,部队开始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新兵入伍、新老交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连队的许多战友离开了部队,脱掉军装,返回家乡。
那年从白池村走出来三个人,我们一同来到邯郸服役,但分配在不同的单位。赵四清在师直属队工兵营,他就要退伍了,我在师部的军人服务社买了两瓶红酒,前往工兵营驻地去送行。我沿着师部所在地的山沟向深处走去,在小溪旁的崖壁阴影里行走,很快走上附近的大路,经过师医院所在的车辋口,翻越几座矮小的山岗,徒步六七公里,午前终于抵达康庄公社停驷头村,见到了已经卸掉领章帽徽的同乡战友赵四清,把两瓶红酒送给他。午间,他从连队食堂打饭,我俩在连队宿舍的床板前并肩而坐,围着一只铝盆用餐,共同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餐后,原路返回,回到我的连队,已是黄昏。
奇怪的是,此后将近四十年,尽管我多次回乡探亲,我们又是住在同一个村庄,但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乡亲们说,赵四清这几年搞果蔬大棚,干的不错。
另一名同乡战友是我的表弟,他所在的高炮指挥连,在距离我们连队不太远的一座山坡上。当我去山腰弹药库站岗执勤的时候,站在弹药库大门的岗亭里,就能望见他们连队的宿舍。
表弟服役二年退役,我俩并未有什么交往,但在临近退伍离队的时候,他却找到我,提出借用十元钱,我毫不犹豫就借给他了。那时士兵每月津贴费只有七元钱,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标准为六角四分钱,十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他退伍还乡之后,似乎也就忘记了借钱的事。有一次回乡探亲,我在闲谈中,跟父亲谈起表弟借钱未还的事,父亲马上动身去妹妹家,找他的外甥要账。没想到,这位外甥坦然承认从表哥这里得到了钱,但竟然不认账,他自以为是我大大方方送给他的十元钱。父亲过日子精打细算,不会轻易放弃这笔钱,但我后来确实不知道他讨债的最终结果。
大山中的军营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只有几位临时来队的军嫂和后勤部医院的一群女兵,犹如艳丽的山花,格外引人瞩目。但军营里并不缺少生动迷人的爱情故事,在那些浪漫的传奇之中,演绎着动人心魂的爱恨情仇。
按照部队规定,军官要在28周岁以后才能结婚,士兵服役期间不准结婚,更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但总有出墙的红杏,引来蜂飞蝶舞,低吟一曲凄楚的爱情悲歌。
老兵退伍前,都会找各种理由请假,回家相亲。穿着一身军装,人显得英俊,增添了几许男子汉的魅力。也有的老兵斗胆虚荣一次,借用排长的军官服和黑皮鞋,回老家炫耀一番,借机提高找到漂亮媳妇的概率。
战士未婚妻来到部队,水灵灵的一朵玫瑰花啊,惹得战友们目不转睛窥视,搅扰得夜不成眠。
连队给养员的未婚妻从家乡来到部队,杏脸粉腮,身穿一件藕荷色的长袖衫,飘飘欲仙,远望犹似仙女下凡。妙龄女子是他的表妹,从大别山深处的家乡来到太行山中的军营寻表哥,阿哥阿妹格外亲。
军官家属来队,只准在部队居住一个月,两地长年分居,牛郎织女,难得相聚在一起,久别逢甘霖,恩恩爱爱又度过一个“蜜月”。
我们连队的车库在食堂的后坡上,车库旁的山坡上修建了一排窑洞,用作通信器材仓库,腾出两间屋,当做军官来队家属宿舍,那就是为军嫂们布置的爱巢。
我们的副营长是安徽淮南人,三十多岁了,依旧是单身汉。某日,却从哈尔滨来了一位女子,投奔副营长而来。副营长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位女子,劝说她离开,女子拖延了四五天,就是不愿走,非要嫁给他不可。眼看着副营长没有回心转意,女子不知从哪里寻来半瓶农药,站在副营长的面前,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副营长顿时慌了手脚,在几位战士的协助下,急忙将女子装上连队的三轮摩托车,送往车辋口的师医院抢救。军医给女子施救,用一瓶肥皂水灌肠冲洗,一连忙乱了几个小时,直到半夜里才把女子从死神旁边拉回来了。
次日,我们连队的传真班长庄瑞金,奉令去医院照顾这位烈性女子。经过一周的治疗调养,恢复健康。她终于醒悟了,强扭的瓜不甜,就没有再回到营区,而是从车辋口医院直接去了火车站,决绝而略带悲伤地离开了邯郸。
年底,副营长被师政治部安排转业,回到了淮南。
接替他职位的副营长也是一位单身汉,事有凑巧,又有一位姑娘来到部队,重演了那位哈尔滨女子的故事,也是找来了半瓶农药,意欲自寻短见,被副营长一把抢了下来,避免了一场爱情悲剧。尽管副营长千般不愿娶她,无奈营教导员和司令部直工科长好言相劝,软硬兼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耐心细致地作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副营长担心因为这件事自毁前程,已有前车之鉴,为避免重蹈覆辙,最终答应跟她结婚。在部队办理完申请结婚的手续后,结伴回到家乡,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
汽车连一名士兵,爱上了驻地的山村姑娘小芳,激情似火,急不可耐,正当二人在闷热的玉米地里百般缠绵之时,被小芳村子里的人撞见,于是搞得满村子流言蜚语。小芳的父亲找到部队领导举报,要求惩治这名风流多情的战士,无奈他的女儿心甘情愿,奈何不得。于是父亲恼羞成怒,回家暴打女儿,最终逼迫小芳到派出所报案,那位偷尝禁果的战士被劳教三年,尝到了违禁的苦果。
师医院的一名排长,青岛人,英俊潇洒,仪表堂堂,跟驻地一位姑娘热恋,生米做成熟饭,本来只想谈恋爱,却不得不娶了她。排长提前转业,把那位村姑带回了风景秀丽的青岛。
我从西山军校结业后,仍然回到太行山中那条隐蔽的雨淋沟,在通信连担任排长。营教导员王成山热心为我张罗介绍对象,有一位女警察非常崇拜军人,于是便开始牵线搭桥。此时传闻部队将移防北方的一座滨海城市,我于是心中忐忑不安,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谢绝了教导员的一片好心。
次年春天,部队开始移防,离开驻扎了十七年的太行山营区,摩托化行军北上。教导员没有离开,他已确定转业,家属和孩子们暂时留在邯郸,他独自一人回到山东定陶老家,联系转业安置事项。
这年年底,教导员转业离开邯郸,恰好部队安排我重回邯郸帮助他托运物资,我正好可以给教导员送行,这恰好弥补了我心中的那份歉意。
我带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长途奔波一日,深夜才抵达邯郸,入住陵园路招待所。教导员仍在家中等候,当我赶到他家中的时候,他紧忙唤醒早已入睡的妻子,起身炒了一盘鸡蛋。于是我俩就坐在他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喝酒,喝到半夜里,才醉醺醺地回到招待所。
次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将我从迷蒙的睡梦中唤醒,懒洋洋起身打开门,一名退伍女兵亭亭玉立站在门口,注视着我微笑,她似乎窥见了我杂乱的梦境,令我一阵手忙脚乱。我们连队有四五名邯郸女兵,我现在几乎都忘记了她们的美貌和芳名,再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一位退伍女兵前往招待所探访,她又是如何获知我重归邯郸的信息呢?
送走女兵后,我和司机开车赶到教导员家里,他那几件简简单单的家具,用麻绳捆扎起来,打包,装上车,拉到火车站的货运场,再从卡车上卸下来,办理托运。
我们离开邯郸,驱车返回北方的城市,告别了教导员,不想竟然成为最后的诀别。教导员转业之后,因病离世,闻之扼腕,一声叹息。
教导员王成山,为人厚道,受人尊重。他喜爱鼓捣电器,时常帮助战友们修理收音机、收录机、电视机,尽情发挥他的一技之长。他多才多艺,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工作之余,他常常坐在办公室里的一条板凳上拉二胡,悠扬的旋律动人心弦。
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战友们无不为之悲伤惋惜!
黄粱美梦
午间抵达邯郸郊外黄粱梦镇吕仙祠,幽静的古道观,院内游人稀少,寂静无声,好一处超脱尘世喧嚣的僻静院落!
穿过游廊,一池枯荷呈现眼前,凌乱的茎叶积满了池塘,一座亭子静立池中,连通曲径小桥。走过小桥,一座牌楼横立眼前,红墙黛瓦,被灿烂的秋阳照亮,熠熠生辉。跨越“神仙洞府”的牌楼,径直走向前方的卢生祠。吕仙的小米饭还没有蒸熟,卢生中了老道士的道术,仍在酣睡,做了一场白日梦。一梦千年,安枕曲肱,怡然自得,穷愁潦倒的卢生早已睡成了一尊铜像,再也没有从梦中醒来。走进卢生祠,细细观赏壁上的巨幅画作,精心描绘着卢生的梦境。荣华富贵,升降沉浮,生老病死,得失祸福,其实就是人间的各种境况。此非梦也,吕仙借此托梦,解梦,意欲唤醒尘世中昏昏欲睡的梦中人。
站在卢生面前,面对着整面墙壁的人生画卷,顿时感觉自己也成了梦中人。梦醒何时?
两个游人站在卢生祠旁的石雕葫芦旁,左看右看,歪着头琢磨葫芦上篆刻的“认真、糊涂”四个字,似乎想要从中发现什么玄机。
我坐在“神仙洞府”牌楼旁的石凳上,观赏池塘中凌乱的枯荷,若有所思,也没能想出个头绪来。
小米饭容易迟到嘴里,但富贵梦可是难求的。世上多少名利客,终生劳碌奔忙,岂非为了获得富贵梦?获得了荣华富贵又怎样,还不是人间梦一场!
走出吕仙祠的大门,一位男孩从门前高大的影壁前快速跑过,一位老妇在路旁静立,身旁的三轮车上摆放着几瓶饮料,这无疑就是她的生意。当我经过她的三轮车时,她双眼注视着我,高声说道:“喝瓶水吧。”
从前在黄粱梦火车站附近,铁道的西侧,我部的一个团驻扎在那里。我于是向吕仙祠的保安大爷询问相关的情况。他说:“原来是有一个部队,前几年撤了,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
我四十年前在太行山中服役的部队也撤了,在部队大整编中被撤销编制。往事如烟,随风飘散,之所以时时回首往事,缘于对于消逝的往昔岁月的深切感情。
黄昏回到邯郸市区,再登丛台,登高凭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直到暮色苍茫,华灯初上,一弯蛾眉月悄然升上了星空,我才缓步走下丛台。站在小桥上,回望丛台,灯光璀璨,瑰丽梦幻,好似霓裳羽衣舞的梦境。
踟蹰徘徊在大街上,寻找可意的饭馆吃晚餐。竟然在丛台路上邂逅魂牵梦绕的一篓油饺子馆,只是不知它何时从四十年前的邯山路移到了这里!当年到邯郸市里拉军粮,午餐就在邯山路吃饭,每人一盘一篓油的饺子,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汁,香甜可口,大快朵颐。
四十年一梦间耳。当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端上餐桌的时候,偌大的饭馆厅堂里,八九张餐桌,却只剩下我一个食客了。很快吃完了一盘饺子,但却搞不清还是不是四十年前的滋味。我还记得四十年前吃一篓油饺子的情景,但四十年前的事情却又如梦境一般,记忆模糊,亦真亦幻。
白天游览了黄粱梦吕仙祠,晚上吃到了一篓油水饺,漫步行进在霓虹灯梦幻闪烁的街市,回到串城街古城的旅馆,今晚是否会在梦中有一番荣华富贵的神奇游历呢?
广府古城
一座古城矗立在大平原广袤的原野上,历经数百年历史沧桑而不倒,依旧保持着本来面貌,这就是一个奇迹。伴随着近年旅游热潮兴起,一座座隐藏于僻远乡野的古城,顿时成为江山胜迹,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纷至沓来,一睹为快。
广府古城坐落于古城邯郸东北部,靠近新开通的邯郸东站,交通极为便利,从高铁站广场出发,驱车半个小时就可到达那里。
城墙巍峨,城楼壮观,一水环绕,风景秀美。四座城门分置于东西南北,只是北城门略偏于东,古城正北的位置让给了广平府衙。南城楼与东城楼保存完整,西城楼与北城楼已成颓败之势,门窗腐朽,城墙残缺,多年失修,破损严重,尽显岁月沧桑状貌。东西城门为瓮城,古代具有防御功能,抵御敌军与流寇侵犯,即使来犯者攻破第一道城门,还可以歼敌于瓮城之中,此所谓瓮中捉鳖也。如今,瓮城已是游客观赏古城内外风景的绝佳观赏处,流连城墙之上,俯视城内街巷纵横繁华景象,眺望城外平畴田野苍茫气象,八面来风,欢喜开怀。几个古装女子在古城楼下蹁跹起舞,拍照摄像,笑逐颜开。
广平府署整饰一新,就连后花园也进行了精心布置,显示出官府傲慢庄严的气派。官衙大门前,广场两侧正在忙碌施工,修建商业街,工人们推着板车运送石材,路面上堆积着许多建筑材料。
西城门内的自由市场人声鼎沸,果蔬食品摆满了地摊,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买卖兴隆,生意红火,散发出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这应当是护城河中的鱼都上岸了。沿街的商铺门前都摆放着熏鱼出售,它是古城的特色食品,一条条熏鱼整齐排列,却不见有人购买。街道两旁都是老房子,拥挤杂乱,门窗斑驳,却都在经营着自家的生意。在这条路面残破不平的街道两旁,却是年轻人经营的咖啡馆、奶茶店、美甲店、美发馆、酒吧屋等店铺,处处弥漫着现代生活气息。
街上游人不太多,人们都挤进了武家大院,流连于深深庭院之中,观赏昔日乡绅大户人家的奢华气派,啧啧称奇,感慨叹胜。
太极拳大师武禹襄故居内,保留着许多古建筑的老物件,尽管已呈残破景象,仍可让人联想到昔日的精致美观。
一座古城,延续着千年旧梦。
从东城门走出古城,站在护城河石拱桥上,回首观望古城的恢宏气势。桥头河畔的一丛芦苇随风摇曳,一队大雁从头顶上飞掠而去,辽阔的蓝天上传来嘹丽的雁鸣。
磁县赏瓷
从邯郸南下,途经磁县,邂逅一场美的盛宴。
来到磁县,尽情欣赏瓷器之美。这是黑与白的艺术,计白当黑,简洁之美。艺术与生活完美融合在一起,当年的生活用具,成为历史留存的艺术珍品。在瓷器上题诗,瓷片与词句,相映生辉。
千百年来,正是磁州窑炉火旁那群芥芥无名的瓷场窑工们,用他们粗糙有力的双手,创作出摆放在磁州窑博物馆展柜中的精美作品。他们是无名的艺术家,在各种瓷器光滑的表面施以丹青,描绘花鸟,书写诗词,让磁州窑流芳百世。
磁州窑遗址分布在三个区域,分别为岳城水库以西漳河沿岸的观台窑址,彭城镇西部的青碗窑址,以及峰峰矿区彭城窑址。
磁州窑多为黑白色系,在白釉瓷器上绘制黑色花纹及花鸟图案,形制简洁,略显粗糙,显示出独特的古朴之美。又有少数瓷器略施粉黛,却是极其淡雅,恬淡怡人。磁州窑多以碗、盆、罐、坛为主,均为当年的生活工具,如今这些日常生活用品却散发出迷人的艺术光彩。而磁盘与瓷枕可谓上乘艺术品,其上题写清词佳句,或是花鸟人物,别具风韵。
我揣测卢生在吕仙祠中睡午觉时,应是躺在一只磁州窑瓷枕上。
峰峰矿区盛产煤,我当年在太行山中服役的时候,连队每个月都要去那里的煤矿拉一车煤,供给厨房做饭烧火。大卡车开进矿区,高大的石阡堆矗立在那里,绕过它,才能看到煤堆。铲车装煤,交费之后,驶离矿区,返回营区,战友们爬上卡车,用铁锹卸煤。
彭城瓷窑的炉火延续千年,至今仍在烧制瓷器,但产品却是当下生活所需的餐具、茶具与酒具。彭城生产的酒具非常精致,酒壶上描绘着缠枝牡丹纹图案,清雅别致。酒盅更是小巧玲珑,端在手中饮酒,爱不释手。不只是邯郸酿造的丛台大曲醉人心魂,精美的彭城酒具更是令人迷恋,逗人遐思,别有意味。
今晚的临漳夜宴,能否一只磁州窑酒杯在手?
秋风吹过了漳河
建安风骨,魏晋风流,仰慕已久,心往神驰,终于迎着暮秋的萧瑟寒风,来到邺城遗址,登临三台,发思古之幽,赏漳河之美。
空旷的冀南平原,秋收过后,袒露的田野一派萧索气象,草木枯黄,这样的季节正适宜凭吊荒废的古城,去寻觅湮没于岁月风烟中的历史故事。三国故事已是耳熟能详,当战争的硝烟散去,能否从历史的迷雾中得到真相呢?
千年以降,曹魏创建的壮阔邺城,业已沦落尘埃,遗址上唯余一座残缺不全的金凤台,还不知是哪个年代仿制重建起来的,早已看不出曹魏邺城的峥嵘气象。当年三万户人家聚居的邺城,而今只剩下遗址旁的三台村,几百户庄户人家,世世代代守候着这座荒台,安静地过着庄稼人耕种稼穑的日子。
东汉末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一代枭雄曹操凭借出众的谋略与强大的军事实力击败袁绍,他听从谋士荀攸的建议,将中原许都迁往冀南邺城,营建邺都,修建了铜雀、金虎、冰井三台,史称“三台”, 这里遂成为了建安文学的发祥地。铜雀台最为壮观,它借助唐代诗人杜牧的诗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美名传扬,妇孺皆知。遥想当年,曹操在此高台上宴请群臣,横槊赋诗,饮酒唱和,尽显建安风流的盛况。曹植即兴吟诵《登台赋》,华美词章流传至今。传说曹操用重金从匈奴赎回女诗人蔡文姬,在铜雀台上接见并宴请了她,让她演唱了著名的《胡笳十八拍》,演绎了一段“文姬归汉”的浪漫故事
曹操既是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又是开一代风气的文学家。聚集在他身边的那些文人,被称为“邺下文人集团”,最为出色的是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等七位文学家,他们与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共同创造了辉耀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建安文学。关注社会现实,忠实反映生活,词语简练,文风质朴,邺下文人的文学创作实绩赢得了“建安风骨”的美誉。曹丕的《与吴质书》、《典论论文》、《与杨德祖书》等文章,是中国最早的文学评论专著。曹丕在文学创作上虽说比不上曹操和曹植的成就,但他在文学批评方面却有开创先例之功。其后,这个“邺下文人集团”随着曹操的去世、曹植的被逐以及一场流行于邺城的瘟疫,“建安七子”凋零殆尽,随即风流云散。
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正是说的那场流行于邺城的大瘟疫。
曹丕还在信中发出深沉的感叹,动人心弦,发人深思。
“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金虎台,在曹魏消亡后,因后赵避石虎讳,改称金凤台。
我沿着陡直的青砖台阶登上金凤台,站在荒台一隅的一棵大槐树下,眺望台下一片荒地,一条木栈道铺展开来,据说那就是铜雀台和冰井台遗址,目前正在开展邺城遗址考古发掘。
一阵凉风吹来,大槐树枝叶轻拂,远望四周原野,一派苍茫气象。
曹植在《登台赋》中高吟:“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抬头南望,唯见草木葱茏,云烟迷蒙,望不见清清漳河水。但查看电子地图,却得知漳河正是流经此地,相距五百米,就在邺城遗址不远处。
千百年间,正是临近的漳河多次泛滥成灾,淹没了曹操兴建的邺城,只剩下一片荒台。登临凭吊,何人心中不生出千古兴亡之叹!
邺城三台遗址北面不远处,汽车从三台村穿行绕过去,到达邺城博物馆,馆内展品丰富,陈列着许多近年发掘的建筑构件,展现出邺城历代修建的形制规模,从这些破损的文物中,尚可窥见曹魏时期邺城的恢宏气象。
考古队近年在临漳县邺城遗址东南的北吴庄,靠近漳河南岸的地方,发掘出一处佛造像埋藏坑,发现了大量的佛像,共出土各类佛造像2895件。精美的大理石雕像重见天日,清除附着的泥污,重新散发出迷人的光彩。佛像多已残损,然而断臂残肢并不能掩盖其奕奕神采,慈眉善目,神态安详,拂去历史的尘埃,犹见其人性与神性相互辉映的光彩,熠熠闪光,令人怦然心动,为之赞叹不已!
考古队从漳河畔北吴庄发掘出来的佛造像,陈列在临漳县新建的邺城考古博物馆,半日流连,徜徉其中,仔细观赏,沐浴着神性的光辉,令人心神沉静。
许多年前,我曾经多次从邺城遗址旁经过,乘坐部队的大卡车,从太行山中的军营,途经邯郸和磁县,前往漳河南北两岸的部队农场。那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三台遗址,大家都没有心思去邺城发思古之幽。我们只知道那个地方叫香菜营,它只是属于临漳县的一个偏僻乡镇,后来改称为邺城镇。
我记得部队漳河农场靠近漳河,河水清冽,堤岸也不高,一条大河缓缓流淌,河水浇灌着千亩良田,部队每年派出一个步兵团,轮流在农场劳动,栽种水稻和麦子。同时,农场还担负着看守劳改犯的执勤任务,战士们扛着枪,押送劳改犯出勤种庄稼。
十年浩劫时期,漳河农场办起了“五七干校”,大批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从京城来到农场,走上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进行再学习、再教育,意在通过参加体力劳动,驱除知识分子身上的娇羞傲慢习气,将他们改造成为无产阶级队伍的成员。
著名艺术家黄永玉就曾经来到漳河农场参加生产劳动,种庄稼、种菜、养鸡,这位生性狡黠的湘西蛮子,以身患肝炎为由,得以独居一室,夜晚都是几十人挤在大通铺里学毛著,他却独享清闲,独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偷偷地用榆树疙瘩雕刻烟斗。
1970年12月12日深夜,这位湘西老刁民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破被子蒙头,打着手电筒,满怀激情地写下了一首情诗,整整二百行,献给他受苦受难的妻子。诗题为《老婆啊不要哭——寄自农场的情诗》,诗末注记写于磁县。因为漳河农场属于磁县地域范围,老百姓都叫它“磁县农场”,而过河即为河南省安阳地界了。
后来,黄永玉将他写的四十多首诗结集出版,诗集的题目,就叫《老婆啊不要哭》。
我乘坐连队的大卡车,跟随连长白连锁去漳河农场,是在秋后时节,到农场拉稻谷。去时几名战友坐在空旷的车厢里,背倚车帮,颠簸半天时间,午间抵达农场。白连长的同乡战友阎国玺在农场负责工作,他是后勤部军需科助理员,给我们准备了简单的午餐。饭后,卡车装上了满满的一车稻谷,我们几个人就躺卧在松软的麻袋包上,感觉十分舒服,晃晃悠悠,黄昏回到山中的营区。次日,十几名战士轮流钻进库房,给稻谷脱粒,身穿雨衣,戴着口罩,但身上仍是钻进了许多稻谷壳,搞得浑身刺痒。第二天午饭,全连官兵们吃上了粒粒晶莹剔透的新米饭,清香可口,每个人都要吃上冒尖的两碗。
许多年后,阎助理当上了坦克旅旅长,转业后留在邯郸,担任市财政局局长。
从漳河农场拉稻谷返回邯郸,途经郊外的师直属队裴堡农场。裴堡村还在,农场却早已撤销,目前是满地青莹莹的菜园子。
那时我刚刚当上排长,带领二十多名战士赶到裴堡,割麦子,拔豆子,每个人的双手都磨出了血泡,不顾腿痛腰酸,按时完成了生产任务。我刚到农场,宿舍和食堂里苍蝇乱飞,就因食用不洁食物,先是拉肚子,紧接着发烧、昏迷,以至于彻底躺倒,只好让一名班长带领下地出工。南阳淅川兵赵铁山,前几天刚刚从连队调到农场当炊事员,对我格外关照,每天做病号饭,也就是一碗热面汤,汤里煮了一枚鸡蛋。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一包药,我连同热乎乎的面汤喝下去,让我很快站立起来,投身到割麦子、拔豆子的劳动队伍之中。
时光悄然流逝,而记忆却仍然是那么清晰。每当我来到邯郸,故地重游,睹物思人,美好的回忆就像是一缕秋阳洒落身上,温暖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