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土是我的生命之源。
出生于六十年代的我们小时候就是泥猴土猴,极少洗澡,大冬天穿着棉袄棉裤,又厚又重,偶尔洗个澡,就好像洗去了好多灰尘泥土,身体立马感到很轻很爽,有了飞起来的感觉。秋天里,在玉米地里玩耍,啃甜甜杆,一不小心把手利破了,大人会从地里捏起很干很细的黄土,撒在伤口上,便止住血了。故乡的土竟成了药。
跟毛主席同年的爷爷讲,民国时我的父亲兄弟好几个,其中一个长到七八岁,不好好吃饭,光想去吃土,那时也没有啥好茶饭,后来就走了,没活成人;最终只养活成了我伯父、我姑妈和我父亲仨人。听了这事,我好生奇怪,他为何耐烦吃土?土能顶饥?他若活着,就是我的一位亲人;他应当与父亲一样英俊一样耐劳一样长寿,但他早已化为故乡山上的一捧土一棵草了。成年后,我知晓那是一种病态,是体内缺乏某种成分造成的紊乱,是那个苦难时代的悲剧;我因而十分庆幸自己生长在新的社会。
二十出头,我自北方南下江城求学。一年冬天,不知何故,身上奇痒难忍,便去洗澡,但越洗越痒,竟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吃药打针不怎么管用。医生告诉我:“你回你们老家,把老家的土弄点来,冲水喝。”我立时一愣,土还能治病?这是不是迷信?寒假里,我回到故乡,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说:“那你就试试吧,去咱家菜地里挑那干净的土。”不过,我终于还是没有照医生和母亲说的去做。我以为,一个正常的人是不应当去吃土的,土是啥味道?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嘴上沾了土,马上生出难受之感,就赶紧吐。如若用水冲一碗土喝,哪会好受?
后来读到一些传奇故事与新闻报道,使我对故乡的土有了新的认识和情感。古时,一对黄河北的兄弟逃难,临出门从家里厨房的灶台里取出几块灶土,包入行囊。他们逃过黄河,逃到南方;南方多雨水、潮湿,兄弟两人先后患病,于是取出故乡的老灶土,敲碎用水服下,那病便奇迹般地好了。此事是真是假,我还是疑惑;莫不是因为服食了那故乡的土,使人达到了阴阳平衡、化解了水土不服?故乡的土一准是有灵性的。
当然还有实事儿。一个山东小伙当国军,跑到了台湾,改革开放后,想尽一切办法回到大陆,回到故乡,见到了昼思夜想的亲人,临别把老家的土弄了一包带回来宝岛。在台湾的同乡战友闻讯而至,每家分得一小份家乡的土。而这位山东老人先取了一勺土,送入口中伴水咽下,立时热泪盈眶,望故乡方向纳头便拜。这个真实的报道深深地震憾了我,我想那故乡的土就这样进到游子的体内,故乡的基因甚至遗传密码便渗入其血液,那应当是先人的生命之源,那一定满含了先人的血和汗。土在身边,故乡就不远;土进肚子,故乡便与己附体了么?我想一定会的。
在南方,我惊奇地发现长江以南遍地都是粘粘的红土,江西还被称作红土地。我想这种土如能在故乡该多好。这种土最适宜种茶树、橘树、柚子树的,是为吃大米人准备的;而故乡人是吃红薯玉米麦面的,天生最宜黄土。的确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在豫西山区,遍地黄土,我原以为天底下的土都像故乡的土一样是黄色的,而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当然就是黄种人。故乡的黄土土质疏松,便于萝卜红薯花生土豆等物种的生长,又大又圆又光滑;而且收获也容易,只需弯腰伸出双手,往上稍稍用力一提,就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实,而且水分也足、脆甜无比。我以为故乡的土是天底下最好的土。
不过故乡黄土粘性不大,不适宜掺加进煤里烧火做饭,而是需要往山上找红色的粘土,俗称“煤土”,县城北山有一处多红土处因而得名“煤土坡”。此种土还需要花钱买,做煤球绝对离不了它。县里的小店镇有个水泥厂,听说那里也需要红粘土,有人就会弄些黄土混进去冒充,做出来的水泥便质量不佳了。
我也有幸去过东北,一路上见到的是黑黑的土,果然是黑土地。我捧一起一把仔细端详,真的与故乡的黄土不一样,也南方的红土也不一样,其肥力必定最足,最宜庄稼生长。印象最深的是黑龙江那仿佛要渗出黑油的广袤田地上,满眼是玉米大豆和高粱。我想,我们的神州大地都能如此,该多好!
于是,我跳出了对故乡土的狭隘印象与概念,扩展起来,我们泱泱中华大地上有黄、红、黑三种土,也许还有别样的土,它们都是神州大地的组成部分,是我华夏民族生生不息之源;土是“五行”之一,为人类奉献吃喝之物,真乃圣物。
我在江城武汉居住了三十余年,自从有了房子也有了露台,便将露台辟作了花园,种花草。我从小区外面寻土,一次次用塑料袋将土运回。父母曾来探望,也于外出散步时弄点土回来。于是,我的露台成了花园果园,有海棠、栀子、金银花、石榴、无花果、黄金桔,也有葡萄、番茄、南瓜、黄瓜......。我感到了土的神奇与力量,我感谢它,更感谢我的父母。
前几年,父亲母亲先后离世,我们将他们送到故乡的山上,回归生命起源之地。我们带着一捧山上的土回到南方,我感觉我们就把故乡带在了身旁......
201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