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湿我心

春末夏初，长江两岸的天空阴沉起来，不觉间飘洒起绵绵细雨，而且一连好几日甚至半月，把武汉三镇的一切都弄得湿湿的。但是三十余年的江城生活，使我觉得这梅雨并非可有可无，也许恰逢其时。

此时，梅园里的梅子黄熟了。那日雨中，我与妻走在汉阳墨水湖畔，经过一处梅林，惊喜地发现那些梅树上也挂有黄橙橙的果子。树下有掉落的，走过去捡起一枚，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果真是金黄黄的、软乎乎的，好想咬上一口，尝尝其味。这比杏子李子稍小些的果子便是这雨天的标志物，是它们把梅雨吸引来的，还是梅雨把它们催黄催熟的呢？眼前，它们沐浴在梅雨里，格外水灵。一直是赏梅花的，并未注意那梅树结果。这个时代水果太多，哪个会去品尝酸酸的梅子；许是梅树的花盛而使其果退化了。我想起三国曹操请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情景、我还想起曹操的望梅止渴典故；古时，梅子竟然与战争与争斗有关，那时的血雨腥风里也定然会有梅雨了。而此时此刻，我们是闲庭信步在江城温情脉脉凉爽依依的梅雨里。

不用担心惊雷狂风，也不用担心暴雨，我们悠悠地前行，步道两旁的大树撑出绿色的空中屏障。暂且合上伞吧，任这细雨湿润一下头发、衣衫有何妨。除了梅子，还可见别的果实；枇杷已先于梅子成熟，枝上仍可见少许；桃花早已随春风而去，而小小的桃子已挂满桃树；石榴树上也挂出小巧可爱的果实。这些果子在享受着梅雨的滋润。在梅雨里，满眼的绿色更加清新，我知道这时江城处处皆如此。在这无边的绿里，有各种各样的花朵盛开着，给这冥冥的自然增添了亮色；有快凋谢的杜鹃花，有高大艳丽的美人蕉，有含苞待放的芙蓉花；或金黄或绯红的合欢花依然是一树灿烂；最耀眼的是那大大的荷花，或粉白或粉红，它们是这个季节的最亮色，妆扮着武汉大大小小的湖泊。而在湖畔与梅雨也相搭的还有垂柳，远远望去，它们朦胧成烟柳，与那一处粉墙黛瓦的院落形成绝妙的景致。多孔的拱形墨水湖大桥也被梅雨湿润成比平日更具特色的景致，亦真亦幻，惊为天象，非凡间之物。

在静谧中还响起鸟鸣。三五只燕子在空中上下飞舞，如在雨线中的梭子；成群的椋鸟极速地飞起，从一棵树飘向另一棵树，它们叽叽喳喳，在梅雨里欢歌；乌鸫鸟躲在树丛的地上，蹦跳着觅食蚯蚓；一只灰鹭孤零零地立于湖中的一根细杆顶上......。我想，它们一定都是喜欢梅雨的。

我们一直往前慢步，置身在这都市难得的僻静处，真感谢这美丽的湖畔小道；若在十几年前，此处可是荒芜杂乱，一有风雨，更难落脚。我不禁问妻是否喜欢梅雨。妻答道：“这天气把一切都淋湿了，空气是湿的，心也是湿的。”是啊，雨撒四野，亦染湿了人心。在这个季节，在这种天气里，最易让人生发怀旧与思乡之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春末，我搭火车来江城，一走出武昌站便嗅到空气中湿湿的味道来，那是异于北方故乡的。一住下来天就落雨，一周不停，不见太阳；然而树木花草却格外清翠鲜亮。后来在桂子山读书，饱受了梅雨带来的潮湿与霉变之苦。书潮了，衣物潮了，更难受的是皮肤瘙痒；医生建议把家乡的土取点来冲水喝下，以避免水土不服；我到底没有落实医嘱。随后留在武汉，那皮肤的不适渐渐减轻了；我想我喝了长江水，吃了江城湖泊里的鱼虾，就适应了梅雨吧。毕业前夕的梅雨里，我们三两好友骑车爬上东湖磨山，意外发现一处草坪上满是地皮菜，另一处长满野韭菜，我们收获了两大袋子，这是梅雨滋养大地而产生的馈赠。

我们曾在晴川的江边住过十年，被梅雨沐浴了十年。那时住一层的平房，一到梅雨季节，屋内的地板就吐出水珠来，被褥衣物就见白毛，总眼巴巴地盼着出太阳。当然也有浪漫美好的记忆。我与妻带着儿子漫步在柔柔的雨中，漫步在静静的街巷。走在高公街古旧的青石板路上，颇有穿越进老时光的感觉，也会生出戴望舒笔下雨巷的意境。我们也曾撑伞走在汉正街，体验小商品市场雨中不减的繁华。然而，高公街之类的雨巷越来越少了，人们陆续住进了高楼，躲开了梅雨带来的霉味，享受社会发展的红利。我们原本住过的地方如今应是极欢迎梅雨的，因为南岸嘴已是绿树成荫的一大片森林，先前的居民现在都幸福地生活在汉阳桃花岛了。

如今，居高楼真就不怕任何风雨。我总凭栏远望，一览城市雨景，天空如淡墨晕染，高楼鳞次栉比，街市繁华热闹，湖泊如镜江河如带；更远处，高高的桥塔耸立，白雾缭绕，恍若仙境。这是梅雨的力量，我想应叫梅雨为美雨吧。

在这样的美雨里，江城的景物呈现着写意的效果。我想去看看梅雨里的黄鹤楼、晴川阁、古琴台与归元寺，这些历史悠久的亭台楼宇与寺院会幻化成何等的美与庄严呢？它们一定是既沧桑又水灵的；如是在干旱的沙漠，有多少古迹早已消失在风沙里了。在梅雨里，我登临黄鹤楼，人在楼上，楼在云里；举目西望，只见大江东去，气势磅礴；对岸龟山下果然是晴川历历汉阳树的景象，符合诗人崔颢的诗句，也符合其怀乡的心境，但已不是春和景明，而宛若黑白山水画中飘渺的仙境。我想去别处的湖畔走走，譬如月湖、莲花湖、东湖等等，它们各有特点，但在蒙蒙梅雨里都笼罩在静寂与云霁之中；雨虽不大但范围广且时长，因而会给这些湖泊增添水量，焕发新的容颜。我还去眺望一下江城的大桥，它们不仅使天堑成通途，更成为武汉的靓丽名片。我走到江边，只见鹦鹉洲大桥、杨泗港大桥的桥塔钻入了云端，蔚为壮观；而横跨南北的大桥梁体则划出一道道美丽朦胧的弧线融在似风似雾的雨中，人类的杰作便与自然的力量完美协调在一起了。再看汉口江滩那片浩荡的芦苇，在雨中正节节拔高，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与群体合力，为秋日的壮阔积蓄能量。

我默默地赞叹这梅雨里的景与物，想吟诵出一首诗来。

在梅雨里，我也会朝着北方故乡的方向遥望，想起小时候雨中泥泞的街道以及赤脚走路的那个少年。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路、我们的街道越来越平坦好走，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富裕，无论故乡还是异乡。

我想，梅雨带给我们的真就不是狂欢，更多的是思索与怀念；春末夏初，前有清明，后有端午，眼望盛夏与秋收，只有脚踏实地去工作去劳动；即使在雨中物品发了霉，但我们的心决不能发霉。不要埋怨这阴柔绵长的梅雨吧，更不要因之而躲在屋内发叹，可以出去走走，醒醒大脑，吸吸清气，何其惬意！

其实，我就蛮喜欢独自一人走在梅雨里，静静地走在湿而不泥泞的路上，静静地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边走边平复心绪，暂且不去想那些烦扰。这雨真可谓静雨与净雨了。梅雨是考验也是希望，有了梅雨才觉出晴日的可贵；而炎热难耐的盛夏却又让人比较出了梅雨的柔情。我们是敢为人先的武汉人，也得加油，趁着酷暑还未到来。

在梅雨里，我仿佛听得见江城万物竞相生长的声音，蛙们已在水里起劲地合唱，蝉们也开始在树上鸣叫了。梅雨暂歇的傍晚，阴暗的云层闪开明亮的缝隙，西天有了红晕，一个弯弯的月牙儿挂了出来……

2020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