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豫西山区,庄稼地里到处都种红薯,家家离不了红薯。在几十年前,红薯是赖以保命的东西。
每到深秋,红薯长成的时候,就该收获了,家乡人叫“出红薯”。在故乡小店北山,这一动作便捷得多,因那是石头风化形成的砂石土,很松软,双手抓住红薯秧子,用力往上一拽,一嘟噜大大小小完好无损的红薯就被拽了出来,基本上不用锄头挖的,很轻松的。红薯没有受粘性土壤的阻碍,能够自由生长,因此长得硕大且溜圆光洁,而不像红壤粘土里生长的红薯,难以长大且形状怪异粗糙。
有年秋天,我从城里回来,后半晌跟着伯父往村子高处的地里去分红薯。红薯已被生产队组织社员们挖了出来,堆了好些大骨堆,然后按户按工分,使大秤称了以后,每家用家什装好往家搬运。那场面很是热闹,全村的人几乎都聚在一起了,老的少的男男女女都赶来了,欢天喜地,共享收获的快乐,跟过年过节一样,一向宁静的山野在这一刻活跃起来,好似热闹的集市。各家人都使出一切劳力,背的背、扛的扛、挑的挑,有用架子车的,有用牛车的,条件最好的是开着手扶拖拉机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天渐渐黑了,且飘起细雨,最高的山峰上罩上了氤氲云烟。伯父是用了两个大筐装了红薯挑着走的。那年他五十来岁,身体依然很结实有力,要是城里人肯定干不了这种活。我提了一盏马灯走在前头引路。往山下我们村的路很难走。那是一边有山一边有沟的窄路,曲里拐弯,我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还直打鼓,伯伯会不会累得挑不动或绊倒吧?不过一路上,伯父的脚步有力稳健,扁担发出均匀的嘎吱嘎吱受力声音。
我们终于摸索着走回村子,进了小院,将红薯收拾好。伯父赶紧进小灶火开始烧柴火做饭,没有电灯,也舍不得点那小小的洋油灯,只有麦茬在灶膛里熊熊地燃烧,泛着温馨的红光。伯父要我去寻一根不大不小的的长红薯来,丢到柴火灰里。晚饭是最新鲜的蜀黍糁汤滚最新鲜的红薯,就着生拌萝卜丝,我吃了一大碗。饭罢,从柴火灰里扒出那个红薯,热乎乎的,拍拍灰,用手掰开,一股香甜气味钻进鼻子眼里,塞到嘴里一嚼,真是好吃极了。
蜀黍糁滚红薯是那时故乡典型的农家饭,尤以冬日清早为最。当腊月里,东方的阳光红红地照亮小村时,家家户户都冒出了炊烟,不一会儿,就见有人披着破衣衫,手捧一只大黑碗,慢慢踱到村头的破土墙前,蹲下,一口一口地喝汤啃红薯。那汤是稀的,能照见人影。红薯是不削皮的,有人便将红薯皮用筷子剥下,丢到地上,一只土狗慢慢地溜达过来,用舌头卷起地上的红薯皮,吧嗒吧嗒咽了。那时的狗也无奈成素食者了;那时的村里人从未喝过豆浆。
还有的时候红薯太多,就直接在地里刨成红薯片。各家的大人们坐在一个长条板凳上,板凳前头,绑一个铁片或固定一把刀,红薯不用洗,直接拿起来朝刀子平推过去,就见一片片白生生的红薯片嚓嚓飞落到下面的篮子里,娃子或闺女们便将红薯片均匀地摆到地里,叫日头来晒。远远看去,地里白花花一片,象是下了雪。待干透以后,收拢装袋运回家,储藏起来,到了冬天没有馍吃或新鲜红薯不够吃时,就把红薯干儿用温水泡了,掰成小块儿,煮到蜀黍糁汤、小米稀饭或大米稀饭里头,顶饿管饱。
红薯干儿的另一用处是,拉到大队的电动钢磨上很快就打成了红薯面,用来做馍或面条。那时,白面少得很,家家户户大都用白面裹着红薯面蒸成花卷;可怜的人家全用红薯面,蒸出来的馍黑不溜秋,硬邦邦,难以下咽,吃多了还反胃吐酸水。人都不耐烦吃红薯面馍,盼着白面馍。我读高中以后,白面渐渐地多起来,红薯面馍不见了,大概是1一九七八年以后的事了。如今故乡超市里有卖红薯面白面花卷的,叫人换胃口或回忆过去。
最值得回忆的是擀红薯面条。制作需要技术,锅里先放水,烧开,放红薯面,小火让面在开水里慢慢咕嘟,尔后把面倒置案板上,反复揉压,再和少许白面,用白面将红薯面包起来,稍微一擀切成又宽又厚的面条;下到锅里滚熟,捞出过凉水,添到碗里,加蒜水,成为那时无奈而比较好吃的主食。姐姐善做此面条;有多少回母亲上班不在家,家里也无甚可吃,姐姐一挽袖子,做红薯面条,我们兄弟姊妹烧火,终于能吃上一碗,饱着肚子去学校……。每每想起此景,泪水就会溢出双眼。
红薯多的时候,不少人家还做粉条。粉条是故乡人过年过节熬菜的必备品。我们总是买或由亲戚送的。有一年冬天,我们也学别人家,把红薯弄到专做粉条的店里。那是个简陋的棚子,正热气腾腾,一口大铁锅翻滚着水。先是机器粉碎红薯,接着挤压出淀粉汁,过滤,沉淀,打糊。一个师傅左手端一个很大的漏勺,对准下面的大锅,右手用一个棒子“梆梆”地敲打,只见成糊糊状的红薯粉便如丝线般漏出,源源不断地流进了锅里;另有师傅从锅里捞出粉条,挂到一截一截的竹杆或木棍上,自家人接过拿到外面晾起来,再用冷水去泼使其冻结;待几天过后,放于太阳下晒,我们先用棒子捶打除冰,干透收藏起来,预备过年节时做肉丸子白菜炖粉条,那可是主打菜。
红薯多了以后要收藏,冬天天冷,不能受冻,也不能太热,热了会坏的。于是家家户户在自己院子里,或在自己的地里,挖地窖。伯父的地窖就在离家不远的地里。有一次回来过年,伯父要我下去弄点红薯上来,窖是垂直挖下去的,稍深,四周的壁上开有放脚的地方,我爬到底,往边上一拐,有一个橫着的洞,红薯就堆在里面,外面很冷,窖里面却是温暖如春,红薯在此能够放一个冬天都不坏的;而我也觉十分好玩,不禁想起地道战的故事。
红薯叶儿也是不得已的食品。印象很深的是勒红薯叶。有年夏初的清晨,邻家阿姨喊上姐姐与我,走到城北山上的红薯地里,满眼是绿油油的红薯秧子。我们每人把控一陇,左手抬起秧子,右手使劲一撸,一把红薯叶就到手了,只见秧子上面渗出白白的浆水,时间一久那居然变成黑色了。把红薯叶背回家,找个场地凉晒,晒干以后储藏起来,等到寒冬腊月就派上用场。做面条的时候,抓一把干红薯叶,用热水泡了,丢到锅里,成为面条的伴侣。村里人很方便,锅滚了,跑到地里摘几片红薯叶也来得及。把红薯叶淖水放盐做凉菜也别有风味。去年,老家来人,送来几个大红薯,放了几天长出绿芽,我灵机一动,将这红薯放到碗中,加水,叶子便猛长,成一盆景,也有了煮面时的添加物,令我欢喜不已。
昔日,人们收获了红薯便收获了希望,填饱了肚子,赖以度过艰难岁月。红薯多了就送亲朋好友,送出了亲情和友情。在老家小村往来城里的弯弯山道上,我无数次用稚嫩的肩膀背扛红薯,贴补家用。今天,食物越来越丰富,生活越来越美好,但红薯仍倍受推崇,据说还有防癌抗癌之功效,故乡人也都长寿,必定与红薯有关;红薯产量高,快头大,有憨厚大方之气,故乡人也都豁达、简朴。
我们永远离不了红薯。有小曲儿为证:
煮的红薯片儿,
搅的红薯面儿,
丢的红薯叶儿,
烧的红薯杆儿,
吃的它一家儿。
(写于2017年11月8日,修改于2018年9月1日,发表于湖北省作家协会《长江丛刊》2019年2月上旬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