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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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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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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又白了

杏花又白了

作者:马举

今年这风刮的有点邪乎,一场接一场地刮,每一场都是拍门打窗的大黄风,像是儿马挣脱了缰绳,“呜儿,呜儿,呜儿”,一刮就刮个黄尘架雾遮天蔽日,白的黑的红的塑料袋灌满了风,鼓着肚子在半空中乱飞。

谷雨前后,连续刮了小半个月,刮得人心都慌了。疤核桃老人成天介坐在炕上,从坍塌的院墙豁口往街上看,她想看到过个人。看来看去,看的眼睛仁儿都瓷了,连根人毛也没看见。倒是看得沟沿边那一排老柳树绿了,一起风,披头散发地在风中摇摆,缀满新叶的柳条子密密地织出一幅帘子,与黄漫漫的天黄漫漫的地相比,这点新新的绿多少有点春天的喜色。疤核桃的眼睛就盯着这幅帘子,一眼一眼地看它一起一伏,心也跟着柳条子的起伏荡着悠悠。

疤核桃心上空落落的,要不是怕把狗饿死,她是连饭也不怠做了。多少年了,她和狗一锅饭。疤核桃的狗叫个栓栓,是拐子安平给她抱过来的。安平说:“喜嫂,这狗可灵了,和你做个伴儿……”

疤核桃又瓷了一阵子,终于捉住主意下了地,不管咋说,得给栓栓做的吃呢,栓栓可精了,黑黑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是蒙着一层泪,它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疤核桃,简直是形影不离。这会儿,正蹲在炕沿脚底,眼巴巴地望着疤核桃,它是等着吃饭呢。

疤核桃数落着栓栓,说,你娃愣悻悻的,就知道个吃……一顿也不能少……栓栓就两个前爪爪来回点着地,喉咙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回应着疤核桃老人。

疤核桃今年应该是出七十了,具体七十几了真没人知道,以往人一问她多大了,她总说和翠花妈同岁,隔壁翠花妈一死,疤核桃就把自己的岁数彻底忘了。

反正,一眨眼一年,一眨眼一年,这年是真没少过了。小孩子盼过年,盼着吃好的穿新衣,盼的是长大长高。俗话说老人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有儿有女的人家,还能过几天喜乐团圆,像疤核桃这样少亲无人的孤老婆子,活着都多余,过啥也是等死,过与不过又有啥区别,今天死和明天死它是一样样的。

疤核桃把很多欢马乱蹦的人都熬倒了熬死了,她就是不死,这一点,疤核桃真是感到没的说了,她的命好像比牛筋都耐实(结实)。女儿死了,她说,老天爷呀,我不想活了。老天爷聋了,没听见;儿子死了,她讨告老天爷说你咋不叫我死?老天爷还是没成全她;老汉死了,她没哭没喊,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命捅着天了,老天爷是在惩罚她,阳世上的罪没受够,阎王爷那里也不收她,她就好比是判了徒刑坐了禁闭的人,少一天都不行!

疤核桃不想死的事情了,不到时候想也没用。死不了,就活着吧。反过来说,多少年了,这活的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已经活成个死人了,死活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门外那三棵杏树的杏叶也榆钱儿大了,隐在杏叶和残花间的杏儿也日渐显眼了。没有往年繁密,疤核桃想这样也好,结的多了成不了,成了也没处打整,树还累呢。这树和人一样,杏儿就是树的娃娃,生的娃娃多了,管顾不到,也成不了。她就撂过好几个娃娃,有一生下就没的,有三两岁头上没的,也有满月月头上没的,反正是存不住。那年月,这不算个事,谁家也是个这,缺医少药,少吃没喝的,大人娃娃都不强健,说没就没了。人的命啊,有时候脆的就像那琉璃咯嘣子,啪嚓一下碎了;又像是风中的油灯头,忽招一下,灭了!好不容易存住一儿一女,也算是儿女双全了,眼看都长大成人了,最终还是闹了个白头送黑头!

这辈子,疤核桃老人经的全全的了,而且尽是那扎心扎肺的事情,从小妈跟上人跑了,嫁了个全喜,一辈子跑外道儿,女儿跳水库了,儿子得病死了,刚娶过的媳妇儿带着肚走了;老汉临死人回来了,白纸黑字,给侄子写下了不和疤核桃往一处埋的字据……疤核桃老人的心被扎成筛底子了,窟窿多了,疼来疼去,心就疼死了,疼死了的心慢慢就不疼了。疤核桃在死去活来的疼痛中醒悟了,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一定是她的前世乃至前几世都没做好事,老天爷和她一起算账,都摞到这一辈子了。

两三岁头上,她妈和野男人在家鬼混,给她一块糖,叫她在院子等鸡下蛋,不知道怎么就杵到院子里煨烂柴的火堆里了,哭喊着从热灰堆里爬起来,浑身滚成个灰八。她妈顾不下她,在她尖拽拽的哭声中,硬是把那场事情做完。隔壁三奶奶听见动静,以为家里没人,别开大门插关,两只小脚飞快地倒腾着,小跑跌蹿进了当院,她妈才一边挽裤带一边撩着乱茬茬的头发出来。等把娃娃脸上的柴灰摩挲开,烧起来的燎泡就皮破水流了。后来,那半边脸烧得留下了好几处红滋滋皱巴巴的火烧疤。本来想着长大了疤会褪的淡一些,没成想,那几道疤真是顽固,不但没褪,好像还在长,扯的那半边好脸也有点歪了。自那以后,名字就没人叫了,家里外头,都叫她疤核桃。稍稍懂事了,疤核桃从嵌在墙泥里的水银玻璃里看到自己这半边疤脸,哭的谁都哄不住,她爹只好那块巴掌大的水银玻璃抠了。疤核桃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她把刘海留得长长的,从好脸的一侧撩到疤脸的一侧遮苫着疤。她也不爱和人脸对脸,总是斜侧着身,逃避着别人的眼睛,慢慢地,就老是这扭股捩膀的姿势。她不想出街门,不是不贪耍,是怕娃们叫她的外号。有时听见院墙外娃们耍的红火,打沙包,跳绳,藏猫猫,她就蹲在墙根听人家说笑嬉闹。再大一些,踩着梯子,趴在墙豁口上看,看的忘了,人家一声疤核桃,自己赶紧躲了。人是躲了,但躲不开声音,墙外的娃们一哇声儿地喊:烂水瓢,疤核桃;疤核桃,烂水瓢;烂水瓢生下个疤核桃……烂水瓢是疤核桃妈的外号!

今年这挨砍刀的天气,不是刮大风就是霜冻,时不时就来一场,时不时就给你来一场。按说今年节令早,年前就打了春,可这天气真是没准气,忽冷忽热说变就变。疤核桃老人那件油渍渍的棉袄是下不了身,这真是应了那句老人言了:不过四月八,皮袄皮裤不敢脱!

天气一变,疤核桃老人的心就悬了起来,尤其是黑夜,几次起来试天气,就怕把杏花给冻坏。这三棵杏树是她的命根子,她喜欢那雪一样白的杏花,每年春天,杏花一开,院子周围就飘着一股子甜丝丝、湿润润的气息。疤核桃那颗心就慢慢地还阳过来了,一些人一些事就慢慢地也活过来了。

也有过路的人会停下,举着手机给杏树照相,也不知道有个啥照头,前照了后照,上照了下照,还有拿着照相机来的,那相机那么大,那么粗的筒子,照相的人曲着腿,歪着头,隔挤着一只眼,嘴角咧耳门上了。不住地拧那筒子上的圈圈。这些人真是日怪,不仅照杏树,还照破窑烂院,还照狗狗和碾盘。栓栓打小没见过几个人,有点小家娃气,人家一照就不依了,“汪汪汪”地叫。疤核桃就数落栓栓,疤核桃说你看那妨主的,人家是看好你才照你哩,人家咋不照我?拍照的瞅准了角度给疤核桃照一张,一枝杏花恰好挡住了脸上的疤。照相人让疤核桃看,疤核桃说照好了,照好了。疤核桃说要是能存住就好了,那个人说回城给她洗出来,送过来。疤核桃和照相的人约定,等七月份杏熟的时候一定来吃杏儿,疤核桃强调,她的杏是鸡蛋大的水杏儿,连杏核都是甜的呢!疤核桃一辈子没照过相,疤核桃是想把这张像作为遗照留下来的。

那三棵杏树真是通了灵了,今年咋估计也结不下个杏儿,可还是给结下了,少是少了点,但少有少的好处,长得大。事实上,每年都是个这,倒春寒反反复复,过一年忘一年罢了。疤核桃不看天气预报。疤核桃凭经验,一刮大风就降温,一刮大风就降温,这一点毫无疑问。疤核桃对付倒春寒还是有一点土办法的,那就是在树底下煨一些湿柴锯末面,不起焰也不灭,就是忽悠悠忽悠悠不紧不慢地冒烟。这办法只适合风小的时候,风大了不行,把烟刮跑不说,还会带着火星子乱飞,刮到哪里哪里着,这事情不是没出过。

那年春起,山桃家堆在场面上的一堆玉茭杆就给着了,恰恰那几天疤核桃在杏树底下点了锯末。

疤核桃男人全喜给山桃灭完火,脸熏成个包文正,眼睛瞪的牛蛋一样,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劈头盖脸地打疤核桃,疤核桃不还手,双手护着头,护着那半边好脸,努力扭转着身子,让身上肉厚的地方迎合全喜的拳头。疤核桃已经习惯了全喜的拳脚,从听见山桃的玉茭杆着了,疤核桃就知道自己今天这顿打是饶不下了。全喜一进门,疤核桃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苫盖,疤核桃把能用上的破旧衣服,烂麻袋片子都派上了用处,低处的用棍子顶着往上一挑,一拉就行了,高处的,就站到稳当点的树杈苫盖。反正是,能苫多少苫多少,能苫几枝苫几枝。要是不管不顾,一个杏儿也成不了,那杏树还不得伤心死?这就好比是女人们好不容易怀了胎,没防住给小产了一样。疤核桃总爱拿人比树,拿树比人,她是把这三棵杏树当人了!

村里的人家已经不剩几户了,以前,疤核桃总是怕娃们猴害她的杏树,从开花的时候就操心了,小女儿们爱臭美,看见杏花开了就想探拉地撇一枝两枝;杏儿结下来,从杏核还是一包水的时候就打得吃开了,一直吃到熟。因为这三棵杏树,疤核桃没少得罪下人,人往往不反省,不说自己的不是,反倒骂疤核桃就是个独根草,把家里人都妨死了!

这三棵杏树是拐子安平送给她的,那还是疤核桃嫁过来不久的事情。那天,全喜因为做饭迟把她打了一顿,她坐在大门外的碾盘上哭,拐子安平正好过来了。

安平说:喜嫂,你不哭哇,你快不哭哇……说完就给疤核桃放下三棵杏树苗,要疤核桃一定栽上。安平说这是水杏,能结鸡蛋大,核小肉大,一咬一包水,可好吃了。

说实在的,在这个村,还没有谁和她正经说过个话,更别说称呼她“喜嫂”了。疤核桃抬头看看安平,赶紧又把那半边脸扭了过去。

安平笑笑,拖着那条拐腿一颠一颠走了。疤核桃擦干眼泪,跳下碾盘,拿一把铁锹,在大门外的菜地里深深地挖了三个坑儿,把根子上带着碗口大泥疙瘩的杏树稳到了坑里。

桃三杏四梨五年,说的是栽下去几年挂果。究竟是不是四年头上挂的果,记不起来了,但头一年杏花花开的时候,映照的破窑烂院一下子就有了生机,疤核桃的脸上也泛出了光彩。她拖着笨重的双身子,摇着辘轳,一担一担挑着水浇灌着杏树。从杏树努出一点点的小花苞时,她就在树下看,看着看着,那花苞就活了,就说开话了。疤核桃不爱串门,也不爱和家里人说话,其实也不是不爱说,是不能说,也没人听,慢慢地她就哑了。

从一进门,全喜就不稀罕她,可是家穷,岁数大,再不娶就打光棍了。按说,金山配银山,咕噜瓷配撂炭,苍耳油稗子面,明来明去一顶一谁也不亏谁的事情,可从一进家门疤核桃就鄙低三分。男人不抬举,大姑小姑婆婆妯娌都不拿她当人,再加上个人软歘,娘家门没个做主的,还不得任人家团捏?偏偏疤核桃开怀也迟,直到第四年头上才怀上。可这能怪疤核桃吗?全喜在娶疤核桃前就和村里的山桃子好着,山桃男人在矿上,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全喜是山桃家的全劳力壮劳力。

可山桃再好也是人家的老婆,栽根立后的事情还得疤核桃来完成。全喜和疤核桃做那啥的时候,就让疤核桃掉转身从后边入,要不就随便拉一片布或者衣裳啥的,把疤核桃的脸苫住。全喜不想看疤核桃的脸。实际上,黑灯瞎火的,哪能看见?疤核桃是全喜心上的病,山桃是全喜心尖尖上盛开的花,到兴头上,全喜喊的都是山桃的名字。这时候,疤核桃的心里就一股一股往外冒寒气。

农历五月天,麦子黄了,杏儿熟了,疤核桃的女儿出生了。疤核桃躺在炕上,侧身看见荞麦皮褥子上卧着的小娃娃,头顶尖尖的,脸面红红的,眯缝合眼的。看不出丑喜人,但眼角长长的,鼻子挺挺的,疤核桃就有点亲这个小人人了。她在心里给孩子取名字,她把能想到的女孩子名字都过了一遍,那些名字,好像这个村里的人都叫过了。最后还是院子里的杏树点醒了她,疤核桃心里一喜,觉得孩子叫水杏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人家女儿坐月子有妈伺候,疤核桃的妈早就跟上人跑了。月子地里,婆婆给熬了几天米汤,脸色一天不如一天了。七天头上,疤核桃就下地了。全喜娶疤核桃就是要栽根立后,他期待的是儿子,偏偏生出个女儿,全喜也没把大人娃娃当回事情。全喜忙着给山桃收麦子,收豌豆,回家也是到他妈家,连自家的炕皮也不沾一下。

等水杏百岁岁的时候,全喜才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只那一眼,便爱见的放不下了。

百岁岁时候的水杏儿,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白嫩白嫩的,小手手小脚板尽是肉窝窝,大眼睛骨碌骨碌随着人转,时不时就翻出个双眼皮来。

疤核桃抱着水杏儿,连脸上的疤都亮了。全喜说:你脸疤哄哄的,还能生出这么个娃娃。疤核桃心说,我这疤是疤在了脸上,又不是疤在了骨头里。

要不是三岁头上杵到热灰堆里,疤核桃的人彩不比山桃差,捂上那半边脸,光看另半边,疤核桃绝对是好娘娘。

除了那半边脸,其实疤核桃哪一点也不比她山桃差,但就因为这半边脸,她是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全喜的眼,更走不进他的心里。

一开始那几年,疤核桃对全喜还是抱着希望的,她想,只要自己好好待他,他的心,他的人迟早还得回到这个家里,实际情况是,一年一年,心是越走越远,日子是越过越凉了。直到全喜也到二百外的地方下了井,疤核桃知道,这辈子,她和全喜也就这样了。

疤核桃有时候也劝自己,不该恨山桃,毕竟山桃是在自己之前的。但这种事情,说不恨那是假的,疤核桃脸再疤也是女人,她的心还没大到能容下别的女人常年霸占着自己的男人。

要论长相,山桃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单挑出她脸上的那

点摆设,眼睛小叽叽的,鼻子扁塌塌的,真是没什么风水。但山桃就是把全喜给黏住了,尽管山桃不是自己的女人,但全喜是愿意为山桃死的人。

不仅是全喜,山桃的男人也把山桃爱见的不行。山桃男人爱见山桃到什么程度?那就是只要山桃高兴,山桃愿意,他不在的时候跟谁都行,她舍不得山桃守空房,山桃在那件事情上的热情让他觉得,一旦空缺下就会饿死,他是不忍心让山桃饿死的,况且,自己煤矿工人的营生还是山桃混下的那个人给寻下的。要不是山桃,他这阵儿还得抠地皮呢!

山桃男人回来,全喜就自动不到山桃家,不到山桃家对疤核桃来说更倒霉,夜里,全喜把对山桃男人的恨和嫉妒全都发泄到了疤核桃身上,配合不好,全喜就压抑着用最难听的牲口话骂疤核桃,疤核桃体会不到全喜的一点点爱和温存,有的只是疼痛和耻辱。疤核桃也有点恨山桃的男人,心说,你干脆死到外头算了,扑回来做啥了?

山桃男人一走,总有那么几天,全喜是硬撑着不去山桃那里的。疤核桃就在心里嗤笑全喜,串门子还串出脾气了,毕竟是人家的女人,有本事,你睡人家两口子中间,有本事你把人家赶走……山桃和你再好,还不得等人家吃剩了你再吃?再咋说也是跳墙头打伙计的营生,理不直气不壮嘛!

虽说全喜和疤核桃不合卯窍,但一个家生活那么多年了,彼此心里想什么,不用多说,镜明!全喜窝在家里,头黑森森的,脸绷着,动不动就瞪起了牛蛋一般的大眼睛。白天除了干活儿,没事的时候,就躺在炕上睡觉,睡着睡不着也装着,实在躺不住了,就靠着盖窝垛子半躺着,嘴里刁一根席篾棍儿,看住哪里眼睛仁也不转一下,要不就是一锅一锅地抽兰花,能把家抽成雾八气。这个时候,疤核桃就有几分得劲,一双脚走起路来分外有力,她高喉咙大嗓门地撵鸡喊狗,有时候还会哼唱几句大海航行靠舵手。

山桃有的是抓手,山桃一声“喜哥”,全喜立马就像充了气的球,精神头就来了。也好,只要全喜在山桃那里吃饱了,心情就好了,罩在头上那一团黑云带雾就散了。全喜有了笑头脸了,孩子们也像解放了一般,欢蹦乱跳有说有笑,有了孩子的样子了。疤核桃想,就这哇,挺好了,毕竟娃娃们身上流着他的血呢,再咋他也是亲老子。

从这方面顺着想下来,她山桃还有功了!疤核桃被自己

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算咋么回事呢?自己咋能有这种荒唐想法呢?但这样一想,心里分明松快多了。

因为疤核桃从来都没过问过她和全喜的事情,山桃也从来没把疤核桃放在眼里的,山桃使唤全喜就像使唤自己家亲老汉一样顺手,一做个啥,就叫她喜哥。有一阵子,不知道因为啥全喜去的不勤了,山桃就质问起了疤核桃。

山桃说:“疤子你长本事!把全喜栓死了……”

疤核桃笑了,疤核桃说:“熄了灯都一样,你当自己长下一朵花!”

山桃说:“是不是花,你说了不算,你家全喜知道。我能叫他死过去活过来,你能吗?”

疤核桃说:“那我得好好相谢相谢你了,她婶子!”

山桃本来是想要和疤核桃叫叫板,激发一下疤核桃的火气,然后两个人痛痛快快闹一仗,看看她们俩闹起来,全喜是啥反应。疤核桃偏偏不接山桃的招,山桃的心思,疤核桃心里镜明。疤核桃有疤核桃的道道,她们三个人之间,已然是个这情况了,自己干脆哈到底算了,看她能折腾出个什么花儿来。这样一来,山桃的劲就被山桃损了一半。其实,在疤核桃心里,全喜早死了,活着的全喜不过是一座走动着的坟,他和谁做啥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山桃激将疤核桃的时候,安平正好走到了疤核桃家的那道大坡下。安平听见山桃和疤核桃一递一句地说着什么,安平拉着那条拐腿,赶紧往坡上走,走到快到坡顶的时候,安平就猫下身子藏在了一棵树后头。

安平是想听听疤核桃和山桃在说什么,而且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们俩在一起能说个啥?安平的心跳的“呼嗵,呼嗵”的,安按住胸口,屏住气听这两个女人不紧不慢的对哒。山桃的猖狂叫安平气愤到了极点,安平真想扑上去,照山桃的脸脆脆地扇她几个耳刮子,安平在心里用最难听的话骂着这个烂X女人。安平心说真是没羞没臊,欺负上门了……偷人家男人偷出理了,简直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嘛!安平也生疤核桃的气,安平在心里骂疤核桃:你真是个棒槌,人家都骑头上,还能忍住,你忍来忍去,有个啥忍头了?全喜那个没良心的把你当个人了?人家都骑你头上了,你不修整她,还等啥?等着人家在你脖颈上拉屎撒尿……

那天,安平是希望山桃和疤核桃打起来的,一旦她们打起来,他安平就可以站出来拉架。安平拿定了主意,即便不能帮着疤核桃打山桃,至少要拉个偏架,让疤核桃脆脆地扇山桃几个耳刮子,出出这么多年来憋在心里的那口气!

实际情况大大出乎安平的预料,疤核桃的几个软顶钉子,把山桃顶了个没脾气,只好灰悻悻地走了。这个结果,显然不是安平希望看到的。安平觉得疤核桃太窝囊了,下回没准儿人家就直接打上门来了。

安平不想见疤核桃了,他觉得自己和疤核桃没话可说,不光是今天,也许以后都不想理她了。等山桃走远,疤核桃回了院子,安平把现割的一捆韭菜放到了疤核桃大门外的磨盘上。安平虽然心里生着疤核桃的气,但还是在杏树下站了一阵子,还是不由得拔长脖颈瞭疤核桃。疤核桃回家后好一阵子没出来,他想,疤核桃一定是一个人在家哭呢。安平心里对疤核桃的怨恨消了,他很想进去安慰一下疤核桃,但是那两扇勾在一起的烂栅子把他拦住了,他没有勇气摘那个铁钩子,叹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往坡下走了。

安平猜得没错,疤核桃想哭,但哭不出来,想要拾起一点什么营生来做一下,却又没那个心肠,心上乱麻一团。疤核桃坐在堂屋的凳子上发呆,猛地从那一孔箍了好几道纽扣的烂玻璃上瞭见了安平,疤核桃的眼泪好像一下子活了起来,哗哗哗地涌了出来,把脸上的疤浇灌的更红了。

 水杏儿越长越水灵了,脸面白净,皮肤细腻,十六七上,身子就长开了,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腿长腰细,那真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疤核桃望着水杏,就好像是看到了自己应该有的样子,她确信,如果不是扑到热灰堆里,自己也一定有过和水杏相类似的娇美容颜。有这样一个女儿撑门面,疤核桃的腰杆硬了,头也渐渐地抬起来了,也不怕别人审视自己那半边疤脸了。

一年里除了下地干活,多数时候,疤核桃就习惯坐在大门外的碾盘上做针线。杏树越长越高了,树头也越长越大了,疤核桃坐在碾盘上,杏树罩着她,洒下一片荫凉,疤核桃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

时不时的,安平就拖着拐腿过来了。

安平说:喜嫂,你的针线营生比我妈也做得好,你看那针脚,小丝丝,匀生生的……

疤核桃抬头看看安平,心说,针线做得好能顶个啥,女人们里头,人家山桃那才叫个本事呢!不过,安平说话还就是受听,不是那种虚头巴脑哄人话,听着就是真心夸呢!

疤核桃扫了一眼安平的脚,心里有数了,他悄悄给安平做了一双鞋,一只大一只小,一只肥一只瘦。

在碾盘上,安平脱下脚上那双烂的不能再烂的鞋,把脚在裤腿上左擦右擦,然后轻轻地穿进去。安平拖着拐腿走了两步,前后照了照,又把鞋脱了。

自他妈下世,安平已经没有穿过这么跟脚的鞋了。安平说,时不时节不节的穿新鞋糟蹋了,等过年穿呀,等外甥娶媳妇儿当娘舅时候穿呀。

安平会修剪树,疤核桃的那三棵杏树全凭安平给修剪呢,要不是安平给修剪着,没准儿早就老了死了。

早先年,这三棵杏树是疤核桃的一项收入,这个品种的大白杏儿已经不多了,每年杏儿熟的那几天,方园附近,包括城里的人都开着车来疤核桃这儿打杏儿。刨去糟蹋的,被人偷摘去的,三棵杏树能下六七百斤杏儿呢。人们见疤核桃日子过得紧,宁多给不少给。除了钱,疤核桃觉得,那些买杏儿的人是把她当人的,有叫嫂子的,有叫姨的。疤核桃一高兴,就把脸上的疤忘了。

疤核桃把这三棵杏树看的很紧,热红晌午,人们都在

睡大觉,村里的小娃娃们不睡,她就不能睡。她坐在碾盘上做针线,时不时看看杏树,时不时看看杏树,紧看慢看,年年有伤折(she)。

疤核桃的窑洞在村子的高处,疤核桃坐到碾盘上,村子里有一多半人家的院子都在她的视线里,包括山桃家,而且瞭的最真切的就数山桃家。这个角度,从疤核桃一嫁给全喜那天,就捕捉到了。

除了看杏儿,疤核桃看的最多的就是山桃的院子,有时候,疤核桃在心里对自己说,寡的,看毬她做啥!但看习惯了,不由人就往那个方向看了。

五黄六月,山桃单皮活料敞怀露肉的身影总是飘进疤核桃的眼里,赤挂挂的啥也敢穿,白胳膊白腿在日头地里,亮的晃眼。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疤核桃发现那个挺着大肚子的乡干部也开始出入山桃家了。这人也真是日怪,把那辆蛤蟆车停在大队,在大队院绕一圈儿,最后才绕到山桃家。进到家里的事情当然是看不见了,但看见看不见也就那么回事。不用细说,孤男寡女,山桃和那个大肚干部做的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自从乡干部往山桃家跑开,疤核桃对山桃那个院子又多了几分注意。疤核桃心说,这个贱货,也不怕磨破戳烂,咋就不拾闲一会儿?还挺会调剂着换口味,当是吃饭呢,时不时还换个花样儿?自家那铜锤老汉知道不知道?给人家当牛做马时候有他,这回攀上髙枝了,还不一定上了上不了人家的炕呢?

有一回,乡干部一进大门,山桃就贴上来,乡干部和山桃在院子里像是驴啃脖子一样,相互撕咬在一起。然后,山桃胳膊勾着乡干部的脖子,两腿夹着乡干部的腰,乡干部兜着山桃的屁股,一头扎在山桃胸口,抱着山桃往家走。山桃被乡干部抱着拱着,脚一漾一漾打着悠悠,一只鞋就掉到了院里。

疤核桃看的眼睛都瓷了,疤核桃想不明白,山桃到底哪里好,咋那男人们不管不顾泼上命扑呢?家里那个铜锤,多少年了,咋就着了人家山桃还是那没足没够?恨不得生吃了?就不腻歪?山桃男人,明知道山桃不守妇道,回家来,还是把山桃当个宝,生火硬柴劈的短短的,大碳打成鸡蛋块,三句话不离“俺山桃”。疤核桃也觉得山桃就是有两下了,至于是哪两下,疤核桃想不明白,就是她们一村女人们或许也没几个能想通透的。坐在杏树底下做营生的疤核桃总是被山桃分神儿,她不由得想象山桃和乡干部,当然也想象山桃和她男人,还有山桃和自己的男人。想着想着,疤核桃的心就乱了。人常说人对缘法,狗对毛色,疤核桃心想难不成这个贱货山桃,和谁的毛色也对,和谁做也做的入法,至于怎么个入法,疤核桃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

疤核桃痛恨男人女人之间的这点事情,从懂事那天起就痛恨!要不是那个男人来她们家,自己咋会杵到热灰堆里?小时候,她在睡梦中被爹妈聒醒来,黑暗中,他爹和她妈滚到一起,她妈被压着,一边踢打,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他爹“真牲口”……她更痛恨那些串门鬼混的行为,偷鸡摸狗打红闹黑为啥了?不做那会死啊?她恨她妈,因为她妈她毁了脸,因为她妈,在人前头抬不起头,也因为从小心里挽下的这疙瘩,嫁给全喜也没解开,她和全喜的不和美,也不完全怨全喜,自己也有过,村里打伙计跳墙头的多了,明一半暗一半,有一阵没一阵的,到头来老婆汉子还不是一个锅里搅稀稠,一个炕上过日子?唯独全喜,唯独她们家,简直是一点救都没了。

山桃混上乡干部以后,乡干部就不允许山桃要别人了。乡干部答应给山桃的儿子找工作的,那时候,山桃的儿子正念着一所中专学校。那时候的中专学校已经不包分配了。

不知道山桃是怎么跟全喜说的,反正是,全喜一下子就不去山桃家了。

全喜不去山桃家,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

这么多年来,疤核桃已经习惯了全喜不常在家的日子了,一下子有了那么多和全喜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间,山桃还真有些不适应。疤核桃在心里骂山桃,这个老骚货,你看见全喜没用了,你一脚把他踢开了……疤核桃也骂全喜,你个毬相,这么多年了,她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浇灌她的骚水够种二亩好荞麦了!

全喜在家也很少搭理疤核桃,有时候,突兀兀地冒出来一句什么话,能把疤核桃激一个愣怔。多数时候,全喜是拿眼睛说话用动作说话,全喜的眼睛和动作对疤核桃说出来的都是冷冰冰恶狠狠地话。他的眼睛瞟向碗柜,那就是向示意疤核桃为他拿盐拿醋;他深深地剜一眼疤核桃,那就是告诉疤核桃应该停下当下做的事情;他把筷子一扬,饭碗一墩,那就是嫌饭没做成,他一甩门,意思就是:小心老子捶你!这些意思疤核桃都能准确领会,这么多年来,疤核桃应对全喜的经验富余,总能巧妙地躲兑开。

好在全喜一个人睡到了小西房,那件事情,疤核桃是不用应付了。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疤核桃就由不得想一些事情,疤核桃一猛子想起自己和全喜的前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山桃真是交上好运了,乡干部代替了全喜,把个山桃浇灌的越发出俏了。村里女人们背地里咬着牙骂山桃,心里却眼红着山桃。坐到一起了,七荤八素地说笑,女人们说,也是奇了怪了,人人都老呢,山桃就不见老,难不成山桃是吃上唐僧肉了!村里有个赤脚医生开玩笑说,山桃的水灵是有原因的,山桃输上长生不老的人霉素了!别人说啥,山桃也不忌讳,还尽抖落些被窝桶里的事情,那些女人们像被挠了胳肘窝一样笑的稀里哗啦……

下大雨那年,全村的老窑塌毁成一片,山桃家的旧院也也塌了。雨停了,乡干部来看山桃,山桃搂着乡干部哭了一场,不久青砖红瓦的五间大正房就平地里长出来。而且作为本乡抗洪救灾真抓实干,老百姓重建家园的样板房登上了报纸的版面。

山桃用不着全喜了,全喜也出去打工了。

疤核桃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不,好像是比从前好多了,女儿长大了,儿子考上县城的高中了。她一个人种二十来亩地,养七八只羊,养一群鸡,日子过得按部就班,照这样下去,疤核桃相信自己也能盖一处青砖红瓦的房院,而且要两出水,山墙至少要比山桃的高出三块砖!

至于全喜,挣多挣少那是他的事情,她不指望花他半分。全喜寄钱也是寄给水杏儿,水杏儿把钱转交给疤核桃,疤核桃不接,疤核桃说,女子,你把钱存着,供你弟弟念书吧。

疤核桃成天忙的脚不点地,一天上茅厕解完手,不知怎么就想起来,水杏的月事好像有一阵子没来了。再一细想,可真是有一阵子没来了。

疤核桃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了,疤核桃一下子做什么都没心思了。回头想想,水杏儿一整个夏天都不怎么着家,老是疯张踏浅往瓜地里跑。

水杏儿的肚子果真就装上了,给水杏儿下种的不是别人,是山桃的儿子建军。

疤核桃插上门,挥着鸡毛掸子狠狠地抽着水杏儿,水杏儿直挺挺地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疤核桃。疤核桃在水杏儿的眼睛里看见了全喜的眼神,那眼神里的鄙视击垮了疤核桃,疤核桃把掸子一扔,蹲坐到地下哭开了。

疤核桃把全喜叫回来了,这么大的事情,疤核桃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水杏儿和建军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全喜就抱着水杏儿到山桃家串门了。建军比水杏大两三岁,水杏儿一来,建军就抱着水杏儿耍去了。山桃和全喜做啥也不避建军,建军也学大人的样子,老是举着水杏儿的脸蛋亲。

山桃是不许建军找水杏儿耍的,山桃说,疤核桃大娘

可灰了,逮住小子们就割鸡鸡呢?打小,只要远远地看见疤核桃,建军就赶紧并住了腿。

小子们心大,她妈和全喜大爷的事情建军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她妈那个样子,建军从小就习惯了。叔叔大爷们不空手来,建军的糖蛋饼干从来就没断过。有时候,叔叔大爷们还给建军个块数八毛,建军得着了钱,转身就往村里的代销点跑。

小学的时候,建军和水杏同在一个复式班,建军装一兜水果糖,建军给一起耍的小娃们一人一颗,水杏儿不吃建军的糖,疤核桃警告过水杏儿,女娃要尊贵,嘴馋了让人家一个糖蛋蛋就哄得卖了!

再大一些,水杏儿就躲着建军,可躲来躲去,还是没躲开。

全喜顶着黑森森的头进门,二话不说,揪住水杏儿就是个打。疤核桃拉不开,就滚到了水杏和全喜中间,全喜就打疤核桃,边打边就骂:“日你妈个疤子,你脸也疤哄哄的,爷要你挠毬呢?你眼睛瞎了你看不出个火色?日你妈你四十大几白活了,毬相……你眼睁睁看娃们做下这没的……”

建军过完暑假走了,为了女儿,疤核桃第一次走进了山桃家,这件事情,疤核桃无论如何是要和山桃见个话的。疤核桃心说,大人的事情放到一边,眼下水杏儿的肚子是一天天地在长,眼看就显怀了,这真是个风火营生呀!

山桃没有疤核桃想象的那么猖狂,山桃说:“喜嫂,趁早着,悄悄刮了吧。”

疤核桃说:“你说刮就刮啊?你当那是摘生香瓜呢?”

山桃说:“喜嫂,建军娃还念着书呢?”

疤核桃说:“他做的时候咋不说自己还念着书呢?这是个念书人做出的事情?”

山桃说:“喜嫂,娃们不懂事,咱又不是没过过个年轻?”

疤核桃冷笑一声,心说,你年轻过,你知道,你把别的女人几辈子的事情都经历过了,你当然年轻过了,你到现在也年轻着。

疤核桃说着心里燃起了一股报复的火焰,你山桃有本事,前半辈子,你霸着全喜,你攀上了高枝,你踢打了他,他一走了之;你打得好算盘,你要了乡干部,起房盖屋吃香喝辣,你长下个好东西,你连你儿的前程也打闹下了,咋世界上的好事都让你摊上了?我疤核桃这回一定叫你狠狠出一身汗!

建军念书的学校就在县城,疤核桃搭了进城的蹦蹦车就进了城。

紧随其后,全喜和山桃也追来了,没等疤核桃找见建军,全喜和山桃就把疤核桃拉出了校园。

三个人第一次坐到了一起,那是个深秋夜,在疤核桃家里,三个人同处一室,屋里没有点灯,月亮照进来,屋墙上便有了树的影子在晃动。

全喜曲着腿,在炕上半躺着。山桃靠着墙,在后炕脚底站着。疤核桃背对着山桃和全喜,在地下的小板凳上坐着。

山桃哭诉着说了一番什么话,疤核桃哇地一声哭出了声:“你们造的孽呀……”山桃说:“喜嫂,你就放过娃们吧,有啥你就冲我来吧。”说着就给疤核桃跪下了……

三个大人的谈判水杏儿一字不落全听见了,水杏儿摸摸隆起的肚子,擦干眼泪,走向了村里的水库……

那一夜的月亮是那么亮,那么白,直到多少年后,疤核桃都忘不了那白惨惨的月光。

水杏儿走后,疤核桃的精神就有点恍惚了,她常常在水库边走来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念叨:水杏儿……水杏儿……起先是小声地喃喃,喊着喊着,就越喊越亮了,喊累了,她就趴在沟口寄埋水杏儿的坟头上哭诉。

“水杏儿哎,妈的那愣女儿啊……水杏儿哎……你咋就走了这一步了……你叫妈咋活呀……不长眼的老天爷呀……娃还是个人芽芽……”

疤核桃的哭诉把一村人的心都哭疼了,疤核桃一哭,安平就颠着拐腿往村外跑。

后来,全喜也死了,儿子也出了车祸,几年哭下来,疤核桃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疤核桃就一天一天地干瘪了。

村里的地差不多都退耕还林还草了,像点样的人家都搬离了村子,有的搬到了川底的大村庄,有的搬到了离城近一点的村里。山桃老汉退休后直接搬到了城里,住上了楼房。

天气好的时候,疤核桃还是会坐到大门外的碾盘上,晒

阳阳或者歇荫凉。村里就剩下等死队了,没人猴害她的杏儿了,每年,杏熟了,都是自由落地,树下一落一层,谁想吃吃去,疤核桃再也不会和谁因为杏儿闹意见了。疤核桃甚至盼着有人来摘杏儿,那杏就有了归宿,她也不用心疼了。

安平时不时的会在碾盘上坐一会儿,和疤核桃说说话。安平托人说合要和疤核桃“共锅”(搭伙过日子),疤核桃没有答应,还把说合的人呛了一顿。

从那以后,疤核桃就不理安平了,看见安平颠着拐腿上坡,疤核桃转身就往院里走,还把两扇烂栅栏关的严严的。

 安平靠着碾子在杏树下站一会儿,冲疤核桃那三间烂窑瞭一瞭,颠着拐腿走了。

安平也老了,安平知道,疤核桃不是嫌他,疤核桃的心死了,这辈子,她是迈不出那一步了。安平心里有疤核桃,有点什么稀罕吃的喝的,就给疤核桃放到碾盘上,疤核桃一看到碾盘上的东西,就知道,安平来过了。

建军果然安排了个好单位,媳妇是市里一所学校的老师。每年寒食前后,山桃一家都会回村上坟。建军是个仁义孩子,每回都给疤核桃买好多吃喝。

建军对媳妇儿说:“这是咱喜大娘,和咱是表亲。”

那媳妇儿细白细白的手抓着疤核桃烧火棍一样的手,喜大娘长喜大娘短地叫着,疤核桃就想起了自己的水杏儿。有一回疤核桃无意中看了一眼建军,发现建军和山桃的亲老汉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疤核桃以为自己眼花了,又重新打量了建军一番,她企图从建军脸上找见全喜的一点影子,结果是,从轮廓到五官,没有一件和全喜沾边。疤核桃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山桃把她和全喜骗了,山桃把水杏儿害了,把娃个命要了!

疤核桃想到水杏儿坟前告诉娃一声,转念又觉得没必要了。真的没必要了,人都已经死了小二十年了!

就在前不久,安平也进城了,安平住进了政府给分配的廉租房里,临走时,安平去找疤核桃,安平给疤核桃留下一只银镯子,安平说:“喜嫂,这是我妈给我留下的,我要这没用了。”

疤核桃没有接安平的银镯子,安平就把银镯子放到了碾盘上,拖着那条拐腿下坡了。

银镯子在阳光下闪出一圈亮亮的白光,疤核桃望着安平的背影,早已枯干的眼睛里竟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

疤核桃从箱底的包袱皮里拿出一包家做鞋,每一双都是一大一小。她一双一双地铺排着,摆开,又一双一双地摞起来,包好,放了。

疤核桃说,等安平再回村,一定把这一包鞋交给他。

想到安平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疤核桃的心尖扎扎地疼了起来。

又起风了,杏树在风中起舞着,小青杏儿在树下落了一层。

疤核桃坐在碾盘上向那道大坡张望,小狗栓栓就卧在碾盘下。村里安静极了,山坡上的风电扇叶缓缓转动,疤核桃眯着眼打盹儿……

迷迷糊糊中,空气里飘来一股一股甜丝丝的杏花味道,疤核桃看见杏花开了,又繁又密,一圪堆一圪堆,云团一样蓬松。

微风徐徐吹来,杏花飘飞成漫天白雪,安平手里提溜着一捆绿油油的菜,一拐一拐地从坡上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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