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掌

马举短篇小说•断掌

作者：马举

粉桃出生在农历八月十五一个“影儿正了”的时辰，当地人迷信，说初一十五二十三出生的娃娃命硬。

那时候钟表还没有普及到每人每户，更没有手机这个玩意儿，晴天里，日头就是庄户人的时钟，“影儿正了”就是正午时候，大约就是子时。当时，家家户户都在炖骨头，蒸黄糕，肉香味在中秋节正午的阳光下升腾、弥漫，暖熏熏地让人沉醉，

粉桃是立生，先下来一条腿，另一条腿卡着老半天不出来，产婆子急了，硬生生把那条腿塞回去，粉桃妈杀猪一样的嚎哭惊的一道巷子的人没了吃午饭的心思，都仄着耳朵听动静。一旁陪产的粉桃奶奶，粉桃姥姥一面一个央告着粉桃妈：“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经过产婆子的一番揉搓按压，伴随着粉桃妈一声穿云裂帛般的嚎叫，粉桃出来了！

刚生下来的粉桃两只手攥的紧紧的，头已经憋成了黑紫色，产婆子骂一句：“你个没头鬼的！把你妈折腾苦了……”一手熟练地倒提了粉桃，照住屁股狠拍了几下，粉桃响亮地哭了出来……

都说月毛娃娃丑的赛如驴，但粉桃不丑，褪去黑紫色，肉乎乎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粉嫩，产婆子举着包裹好的粉桃给粉桃妈看，产婆子撇着嘴“啧啧”赞叹：脸粉突突的，鼻梁直通通的，看那喜人的……粉桃妈弱弱地说：再喜人有啥用，还不是给人家养的……

粉桃妈请阴阳先生作务了一番，把粉桃的生日改在了十六。也是巧了，粉桃还有一个命硬的特征，那就是两只手都是整手心，断掌纹直直地贯穿下来，没有一点分支。稍稍懂事，粉桃妈就叮嘱粉桃不要叫人看手心。说这话的时候，粉桃妈的眼睛里满是深深的忧虑和恐惧，还有无奈和嫌弃。那种复杂而神秘的眼神深深地楔在了粉桃的心里。从那以后，粉桃的那两只手就没敢在人前伸展过。

粉桃妈的病就是在生粉桃的月子里坐下的，腿疼、腰疼，三伏天里穿着棉裤还是觉得寒气“嗖嗖”地往骨头里钻，每到疼的忍受不住的时候，粉桃妈就骂粉桃：死X女，妨主货！因为父母偏心，哥哥姐姐也爱捉弄粉桃，一旦耍恼了，打起来了，不问青红皂白，她妈的那顿笤帚疙瘩一定是赏给粉桃的。粉桃从小吃饭快，因为吃得慢了她妈就骂她，要是饭做得少，或者有啥稀罕的，出手慢了根本轮不到自己嘴里。七八岁时候，有一次，家里炖肉，弟兄几个围着锅吃肉，粉桃妈瞅一眼粉桃，恶狠狠地说：“看看那个死X女，你干脆割了头往肚里装哇！”别的弟兄们都哈哈哈哈地笑，粉桃喉咙里的那块肉卡着上不来，下不去，眼睛里憋了满满两眼泪……从那以后，粉桃就不吃荤了。她妈说，粉桃嘴馋，贪婪，吃伤了……

粉桃刚一炕沿高的时候，就帮她妈烧火、洗锅、熬猪食，她踩着小板凳，探身在灶台上，把熬好的猪食一勺一勺舀到盆子里，再一盆一盆捯出去。那个时候，粉桃的手上常常被滚沸的猪食和灶里蹦出来的火星烧出明胖胖的水泡，烧灶的时候，扑出灶口的火焰把眉毛、刘海都能燎焦。粉桃身上老有一股子怪味，是泔水和烟火混合后的味道，班里同学都嫌她，不想和她坐同桌。他们给粉桃取了个外号，叫“烧火丫头”！

念到三年级，粉桃就不念了。粉桃不留恋学校，老师也不挽留粉桃。粉桃念不进书，老师讲课，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家里的事，该给羊羔饮水了，小兔子也该出窝了，熬猪食的甜菜叶子快没了……

失学后的粉桃就和她的鸡娃羊羔小狗小兔为伴，春天里，粉桃婶子借粉桃家的炸窝母鸡孵小鸡，还母鸡的时候，送给粉桃两只小鸡，粉桃把鸡当宝贝，她嘴对嘴地给小鸡饮水，手心里捧一把碎米，两只小鸡就乖乖地在她手心里啄米。一开始，这两只鸡是米白色的，粉桃管它们叫大白二白，粉桃只要一吆喝大白二白，两只小鸡就脚不点地飞窜过来。粉桃常常和大白二白说话，大白二白就咕噜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喳啊——喳啊……”地回应粉桃，粉桃觉得，大白二白是能听懂人话的。

后来，大白二白渐渐地不白了，身上开始长出了黑的花的杂毛，而且性子也野了起来。粉桃妈说：头红杠杠的，一看就是公鸡。粉桃妈还顺带骂那个借炸窝鸡的婶子几句，意思是婶子故意捉来两只公鸡糊弄人。

大白二白果然越长越朝着公鸡的方向长，果然就长成了雄赳赳气昂昂红冠花羽英耀无比的大公鸡，过年时候家里要杀大白二白，粉桃不依，粉桃爹说：“老子养着它们是能耕还是能种？”最终，大白二白还是没能饶下挨刀，只是杀大白的时候，下刀不准，头都割下来了，还是不死，大白在院台上扑扇着翅膀转圈圈，居然给一歪一歪地站了起来，还挣扎着飞了几下，才“扑沓”一下落下来不动了。

过大年的晌午饭是鸡肉泡黄糕，一家人吃的啧啧有声，小狗眼睛水汪汪地蹲在地下等着嚼鸡骨头。粉桃一边整理大白二白的花毛，一边扑簌扑簌掉眼泪。粉桃妈迷信，说大年新节，有吃有喝你号丧呢？你还害你奶奶不够惨？你是看你奶奶还有口气啊……粉桃她们那一带，女人发起狠来以奶奶自居，粉桃妈骂粉桃，总是给自己长辈分，不当奶奶好像不足以解恨。

粉桃从小就不爱在家里待，粉桃爱出野地，野地里自由，没有人骂她，没有人使唤她干这干那，而且干了也不落好。粉桃对野地里的事情了如指掌，哪块地里的苦菜多，那座山上有蘑菇，哪道沟里的酸枣熟了，她都摸的准。春天里从泥土消融，草芽芽还没露头，粉桃就开始挖甜草苗了，粉桃挖甜草苗有经验，从露出地面的干桩子就能判断出苗子的粗细。一个夏天，十四五岁的粉桃挖药材卖下的钱够一家人一年吃白面。

一年四季里，除过雨雪天气，粉桃几乎每天都在野地里，拔草、挖药、搂柴，只要能给家里往回拿点什么，回再迟都没人管它。

粉桃越来越爱往野地里跑了，除了躲避她妈的紧箍咒，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粉桃出野地是为了和邻村的羊打半虎小耍。虎小是个苦命娃，从小没妈，后妈不待见他，十来岁上就放了羊，给大羊倌儿打半工，叫羊打半。

粉桃是在挖苦菜的时候认识虎小的。那年春天，粉桃在两个村交界的一块地里挑苦菜，虎小撵着羊过来了。羊把粉桃找见的一片苦菜都给踩踏坏了。

粉桃说：你看你的羊，把我的苦菜作害了！

虎小说：哪里写你名字了？野地里的东西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啊？

粉桃不和虎小辩解了，拾起土坷垃打羊，羊受了惊，越发疯跑开了，羊蹄子踩在嫩生生的苦菜上，就好像是踩在了粉桃的心上。粉桃“哇”地一声哭了，虎小慌了，赶紧撵着羊出了那块地。

晌午时分，虎小给粉桃挖来一布兜苦菜，虎小把布兜里的苦菜倒在粉桃面前。粉桃眼睛红红的，瓷瓷地盯了虎小两眼。

虎小说：看你那样儿！因为个这还尿了两股……

从那以后，粉桃出野地就总能碰见虎小，粉桃拔草，虎小也拔草，粉桃拾柴，虎小也拾柴，虎小把自己拔的草拾的柴并到粉桃的筐里，不大会儿功夫筐就满了。

虎小长了两条大长腿，跑起来箭一样快，常常捉小野鸡小野兔给粉桃玩，有一次发现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追羊羔，虎小差点把那只狐狸给逮住！虎小对粉桃说：我迟早得捉住它，活剥皮，给你做一条围脖！虎小还说他的一个姑从包头回来就围着一个整只狐皮做的围脖，看起来可威风了。

夏天，园子里的瓜菜下来了，粉桃出地时候，筐里就装几个香瓜或者西红柿。粉桃妈骂粉桃：天生讨吃货！野地里吃着比家里香。

风里来，雨里去，粉桃和虎小都长大了。

野姑娘粉桃渐渐有了女儿样了，瘦瘦的身条子开始发育了，搓板一样的胸脯上鼓起了包。虎小的嘴角冒出了毛茸茸的胡子，喉结鼓凸，说话声音也怪腔怪调的。

粉桃和虎小的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了。

下雨的时候，粉桃和虎小藏在避雨的小土窑洞里，蜷着身子，膝盖并膝盖坐着，瘦弱的粉桃靠着虎小瑟瑟发抖，虎小把褂子脱了，两个人伙披着，身子越挨越近……粉桃望着外面的雨帘，心里祷告着：下吧，下吧，就这样一直下吧……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算卦先生，是个瞎瞎。算卦先生戴着个黑色的瓜壳帽，穿着黑色的衣裤，挎着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布袋子。算卦先生手里的棍子敲着村里的石板路，“笃笃笃”的声音在午后寂静的长街上回响。歇晌起来还没醒通透的人们一听这声音，不论算不算，都迷迷糊糊往街上涌。

当粉桃听到了双手断掌洞房哭郎的说法时，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甲在手心里狠狠地挖了两下。

那年粉桃已经十六岁了，她听懂了洞房哭郎的意思。粉桃恨透了自己的手，从那以后，她故意把手掌弄得很糙，甚至用刀在那两条直直的断掌纹上划过，想要划出一些分叉来，然而，不管划得的多深，结痂后留下的疤痕都不足以掩盖自己的掌纹。

粉桃不敢找虎小了，粉桃怕把虎小给妨死，那个时候粉桃小小的心里就装下了虎小，虎小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虎小怕她哭，有什么好东西就给她留着，一把酸枣，一颗煮鸡蛋，一个月饼，都要和她分着吃。和虎小在一起，粉桃就忘了她妈的斥骂，忘了弟兄姊妹们的嘲笑捉弄。那个时候的粉桃想法很简单，那就是等哪天虎小能独自揽一群羊来放的时候，虎小当大倌夫，她就给虎小当羊打半，两个人伙放一群羊！

粉桃忽然不出地了，虎小就心焦了。

虎小跑到粉桃她们村，在粉桃家的巷口，远远地瞭粉桃。她希望粉桃从那两扇烂栅栏门里出来，他想问问粉桃到底咋啦。

虎小终于把粉桃给等住了，那天晌午，粉桃割草回来， 虎小兴奋地追上去在粉桃身后“呔”了一声。

粉桃被虎小吓了一跳，粉桃放下草筐，眼睛瓷瓷地看着虎小，看着看着，粉桃的眼圈儿红了。

粉桃的哥看见粉桃和虎小站在巷口，二话没说，照住虎小脸怼了一拳，虎小没提防被打了个满堂红。粉桃抱住她哥，让虎小赶紧跑，粉桃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儿，细细的胳膊把他哥箍的死死的，直到虎小跑脱了，才松了劲儿。

粉桃哥把粉桃拽回院打了一顿，粉桃哥骂粉桃是个贱货，小小的就知道勾搭人，勾搭人也不睁眼睛，勾搭了个羊打半。粉桃哥打粉桃的时候，粉桃妈隔着窗玻璃鼓动：好好给咱打这个死X女，眼睛瞎的一胳膊深……卖X贴干粮……也不看看那是啥人等……

就在那年冬天，粉桃妈把粉桃打发到城里的饭店里打工去了。粉桃妈怕粉桃跟了虎小，邻村上下，虎小家的情况，粉桃妈知道，粉桃哥娶媳妇儿还指着粉桃的彩礼钱呢！

初进城的粉桃就是个毛头毛脑的山丫头，老板娘见粉桃做营生舍得下苦人又老实，挽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了。粉桃呢，在饭店里风不吹日不晒，竟一天比一天白嫩水灵了。

粉桃的变化被细心的老板发现了，老板对粉桃就格外关心了起来。

老板的关心让粉桃觉得既温暖又踏实，粉桃觉得只要老板看好自己，试用期一过，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差不多就能买一只母羊，一年十二个月就是十二只羊，一只羊两年下三胎，一胎下两只……大羊生小羊，小羊生小羊，羊生羊……粉桃算的头昏脑涨，反正是用不了多长时间，那就是一群羊了……

粉桃有点想虎小了！粉桃在心里对虎小说：虎小，你等着，我给咱挣一群羊！

粉桃万万没想到，老板是有别的想法了。

那天晚上，老板别开了饭店厨房隔壁那个小隔断的门，当时，粉桃正光着身子擦洗，昏黄的灯光下，粉桃的身子散发着蜜一般的光泽。老板求着哄着，把粉桃压到身下，老板说粉桃你就依了叔吧……粉桃，叔爱见死你了……

事后，老板给了粉桃五百块钱，粉桃咬咬牙把钱压到了枕头下。

粉桃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了，粉桃成了月工资一千五的“正式工”了。粉桃长这么大，别说是一千五百块钱，连一百块钱都没装过！粉桃一想到一千五百块钱，足足能买一只好母羊，就不由得想笑。

粉桃哥来饭店找老板，粉桃哥说，粉桃的工资由他代领，粉桃哥说粉桃脑子不好，管不了钱。

粉桃的羊没了！

当老板再找粉桃的时候，粉桃就不再忸怩了。

再后来，粉桃就盼着老板来。

老板娘给闺女看孩子走后，老板来的更勤了。

粉桃把老板给的钱攒起来，每十五张一沓，一多年天气，粉桃已经攒下八沓钱了！

就在粉桃即将攒够第十只羊的时候，老板出事了，老板是在接老板娘和儿子的时候出事的，车撞到了路边的树上，老板娘和儿子好好的，老板死了。

老板死后，饭店也黄了。粉桃挺伤心，粉桃觉得老板是自己长这么大遇到的第二个好人。

粉桃悄悄把钱给了虎小，不几年虎小就发展起了一群羊。虎小打发人来粉桃家提亲的时候，粉桃哥要五万彩礼。虎小一口应承了下来。

刚结婚那几年，粉桃过的很小心，生怕虎小会被自己克死，放羊回得迟了，粉桃心焦的一刻都坐不住，她想虎小是不是掉沟里了，是不是被山水冲走了……越想越像真的一样。 直到虎小的羊鞭在村口脆脆地想起，粉桃的心才跌到肚里。

没事的时候，粉桃盯着自己掌心的那两道直线发呆，盯着盯着，粉桃猛然醒悟，洞房哭郎的魔咒一定是被饭店老板给破了！

多少年过去了，粉桃和虎小的日子过的太平美满。

偶尔，粉桃还会想起那个饭店老板，粉桃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虎小的这份安生、幸福的日子就是饭店老板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