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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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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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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门前唱大戏

 

冬天日短,一觉醒来,日影就有点斜了。

我站在阳台上,从宽大的半落地窗向外张望,楼下那棵大杨树上落满了麻雀,他们乖乖地缀在枯干的枝桠间,不细看,倒像是一片片灰黑色的树叶。一栋一栋暗灰色的楼房把我的视线顶了回来,在楼与楼错开的地方漏出一块不规则的蓝天来。我凝望着这一角蓝天,呆呆地,有些无聊。

一起耍大的远房表哥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赶紧回村哇,村里唱戏呢。我说,时不时节不节,唱的什么戏?表哥说是县里剧团送戏下乡演出,白给唱呢,外头的人都要回来了。表哥说说话一句赶不上一句,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他说:你长短回来就对了,回来再细说,我还得通知众人呢。

一时间,我的耳朵里尽是开场锣鼓的急促,散场唢呐的婉转悠扬。

表哥说的村是我姥姥村,虽然那个村子不是我最初的户籍所在地,但在感情上,那就是“我们村”,表哥让我回村,这个“回”字用的亲切且恰如其分。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外孙娃娃也要去,气的姥姥不出气!”这是我们小时候流行的歌谣,在唱大戏的时候,接闺女请女婿是礼数,在缺吃少穿少铺没盖的年代,呼啦啦来一大帮子外孙娃娃,吃饱就捣蛋,也着实令人头疼。说起来,我也属于那类能把姥姥气到不出气的淘气外孙,但在我童年乃至少年时期的记忆中,最美好的莫过于去姥姥村看戏了。那时候,姥姥村里每年都要唱戏,多数时候是在六七月,偶尔也有正二月唱的,要是遇上好年景,一年唱两台戏的时候也有。后来,有了电视机,人们对戏的兴趣似乎淡了,特别是老一茬人一年比一年少了,新鲜玩意儿不断出现,娱乐的方式也花样翻新,年轻人忙着接受新鲜事物,也就没人张罗唱戏了,村里的戏台也便荒凉了。

然而,经历过的人谁没有与唱大戏有关的美好记忆呢?我有多少年没有在村里看过戏?而村里又有多少年没唱过戏了?

在这个沉闷的冬天,表哥的邀约无异于给我沉闷的情绪撕开了一个敞亮的豁口。无论如何,我是要回去一趟的!

我是在接到表哥电话第二天回村的,一路上,凭着记忆,村庄一点一点在我的脑海里还原了出来,一道一道的巷子,一户一户的人家,姥姥家的左邻右舍,房前院后,谁家门前有个石碾,谁家院里栽着果树,我都想起来了。还有那些小伙伴们,小满、春哥、青青他们,一起耍的昏天黑地,尽管家大人一再警告,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但只要在一起,不做点出格的事情恐怕对不起谁。而我,从小就顽皮,是个大祸苗子人来疯,小弟兄们聚在一起,灰点子分外多,我妈的口头禅是:你给我小心的!这句话有事前预警的成分,也有先给你记下,秋后算账的意思,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好好表现,将功补过,争取宽大处理。当时,哪能领会到这个程度,笤帚疙瘩抽下的红印子还没散,因为啥挨的打就想不起来了。

为此,每次从姥姥家回来,我妈总是一桩桩一件件历数我的罪状,还不忘咬牙切齿地加一句:灰猴,你再想跟我去你姥姥家,难了!真到了再去的时候,我妈也就忘了这句话,而是换了另一套说辞:这回去了听话不?我当然说听话,事实上,我在拾住姥姥家唱戏这个信息的时候就开始“听话”了。

再好的药也有失效的时候,一旦去了我姥姥家,我妈就闹不住我了,姥姥姥爷是尚方宝剑,远门近亲的姨姨舅舅是黄马褂,一帮子小弟兄是我的保护伞,苫护我的人多了,我妈拿我没办法。只要我妈一变脸,张罗着找笤帚,我姥姥就挡在了前头,我姥姥说:在家不管理,出门瞎歪歪!人多碗众(形容客人多)的,你是打你娃娃还是打众人?一句话,我妈就偃旗息鼓了。

不过,有一回,我是被我妈狠狠教训了一回。我妈被我气到了极点,就有点不管不顾了。我姥姥见我妈气势汹汹,赶紧上前架住我妈,让我跑。我没跑,褪下裤子,亮出屁股趴在炕沿上让我妈打。我妈挣脱我姥姥的手,抄起笤帚疙瘩照住屁股就是个打,边打边数落:我叫你发灰,我叫你发灰!我妈下手很重,每打一下都尖扎扎火辣辣地疼,我忍着不叫唤,心说,妈你打吧,这回你狠很打吧……我真是抖下没的了……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咬着牙忍着,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该打,我在心里数着,打第七下的时候,不知是我妈打乏了,还是我的屁股麻木了,我觉得已经不那么疼了。我姥姥大概觉得打得差不多,一声令下:没完了?我妈长长地“嗨”了一声,把笤帚疙瘩扔到了地下。我依旧趴在炕沿上不起来,回头对我妈说:妈你再替青青打我几下。

我妈没有替青青打我,我妈无奈地看着我说:你可灰的咋呀!我妈的眼神有点绝望,而她的那种眼神在我之后的人生中多次出现过,说到底,我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为啥这次挨打我挨的心服口服,挨得积极主动?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村里唱戏,一般是后晌一场,夜里一场,前晌的戏院是小孩子们的天下,藏在幕布后捉迷藏,看演员使枪弄棒下腰劈叉。还有一项正事,那就是给家大人占座,尤其是给那些爱看戏的老人家占座,说是占座,其实哪有什么座,不过是用土基半砖头垒几个墩子,或者是在两个墩子上担一块木板。座位虽说简陋,但位置有讲究,一二三排太靠前,遇上武戏,武生们在戏台上踢腾打斗起来灰尘雾罩,再说离扩音器近耳朵也能给你震聋。靠后了也不好,看不真切,还受不专心看戏唧唧咯咯说笑的人们干扰。要说最好的位置还是四五六排正中间,不远不近刚刚好。因此,为争这四五六排的黄金地段,孩子就吵嘴打斗。

我和青青就是因为争地方闹起来的。

本来是青青先于我们占下了地方,我们一伙小子们不服,瞅青青搬砖头的空子,就把青青的位置占了。

青青说:你们凭什么把木板担到我的墩子上?

我们说:谁说那墩子是你的?写你名字了?

青青说:你们是土匪啊?不说理!

我的一个小表哥跳到青青面前,叉着腰说:黄毛丫头,给爷起开!青青不搭理,小表哥就杵了青青一拳头,青青被杵的后退了几步,跌了个屁股墩儿。我们一伙小子们就得意地哈哈大笑。我表哥很威风地说:哪来的小山汉,带犊儿货,还敢在我们村撒欢儿,赶紧滚回你后山吃莜面去!我们几个手拉手围成一圈儿,一边跳着一边喊着:山汉看电影儿,拿个烂电棒儿;山汉吃莜面,拉下一牛圈……我们这里属于乡政府所在地,镇里人小看村里人,川地人小看山里人,编排下一篓筐串话。

青青站起来,想要扑出我们的包围圈儿,我们紧紧地勾着手,不让她出来。青青就往开掰我们的手,我就和青青厮打开了,我们两不知道是谁攥着谁的手,看打架的娃娃们起哄说:哎呀,羞死了,捉住手了……我赶紧往开撒手,猛不防,青青被我甩到砖墩子上,额头就磕破了……

看见血从青青光光的额头上流下来,我们撇下站在戏院里嚎啕大哭的青青,一哄而散,一口气跑出村,跑进了村外的玉米地里。

那天后晌我没去看戏,一来屁股疼,二来觉得自己闯了祸,也有点怕见到青青。

戏院里的锣鼓家什儿响起来了,咚咚锵,咚咚锵,咚得

隆咚锵……敲打的真是叫人心烦,我坐在院子里的梨树底下,看一窝蚂蚁忙忙乱乱地往洞里搬地上的馒头渣子,我用一根树棍棍刨着地,把地都刨花了。一想到我们合伙儿欺负青青,心里就后悔得要死。要知道,我虽然爱惹是生非,招猫逗狗,但和人打架,还把人家打出血来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况且,那个青青还是个女娃娃!

这时,青青来了,头上箍了一道白洋布。我不敢看青青,我只管一下一下狠狠地刨地。

青青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瓜子给我,那瓜子碎碎的,被青青攥的汗津津的。

我抬头看青青,青青说:“给你,嗑吧,我炕(小火炒)的。

我站起来,接过青青的瓜子,眼睛又落到了青青的额头上。

青青摸摸磕破的地方,说:“不疼了,其实当时也没觉得疼,我是看见血怕了……”

我说:“青青,都怪我,我不该摔你。”

青青说:“也怨我,你是客人,我不该和你争。我爹说,我叫你妈叫姑,我十一,你十岁,你应该叫我表姐的。”我知道,虽然我妈是独生女,但我姥爷这个家族在村里是大户,本家的人不少,青青是我表姐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听大人说,青青是她妈带到这个村的,她妈和我那个愣舅过不到一搭,跟上收羊皮的外地侉子跑了,青青就只好和我愣舅生活了。

不管咋说,青青不但不记恨我把她头磕破,还给我当表姐,我就觉得青青好。我越觉得青青好,越后悔不该和表哥他们合伙欺负青青。

那天下午,我们没看戏,我和青青在我姥姥家的梨树下嗑瓜子,青青的瓜子小是小,可耐嗑。这些小瓜子仁儿满瓜子皮儿薄,我性子急,不小心就连皮带仁儿嗑的一塌糊涂。青青就傻傻地笑我,好像把磕破头的事情忘了。青青歪着头,细细的手指捏着小小的瓜子儿,在牙豁子上一嗑,再一剥,一个完整的瓜子仁就出来。青青把剥好的瓜子仁攒在手心里,攒够一小撮就倒扣在我手心里。那些瓜子仁同样被青青攥的湿津津的。

从那以后,我在姥姥村又多了一个伙伴,那就是青青。

只要我一住姥姥家,青青就来我姥姥家。青青家的院子

里有一棵杏树,是那种皮子青白的大水杏儿,从杏儿掉过头脸来,村里的小娃们就惦记着打青青家的杏儿吃,为了看住杏儿,青青就高高地坐在杏树杈上,两条细腿垂下来,荡荡悠悠很神气。而那个时候的青青就成了全村的孩子王,想吃杏儿就得给青青说好话。青青忘了那些张嘴闭嘴骂她“山汉”、“带犊儿”的小娃们的坏,而是从树上给他们往下扔杏儿。

青青管我姥姥叫大奶。我姥姥说俺娃青青小小的个人芽芽,就担着个家呢!我那个愣舅,说精不精,说愣不楞,就信人“腾”(鼓动,怂恿的意思),尤其是人家给喝上二两猫儿尿(烧酒),让干啥干啥,村里打墓抬棺材掏茅厕啥不讲究的营生都是他的,遇上那不义气的人家,连饭也挣不下一顿。

我们家光棒两个小子,我妈也稀罕青青,我妈一见青青,就给青青缝缝补补,有别人家替下不要的女孩子花衣裳,我妈也给青青收罗上,送过来。我说:妈,咱要不把青青领到咱家吧。我妈说,你尽说没影踪的,你愣舅人家会给咱?我姥姥说,等你长大了,让青青给你当媳妇儿吧。这话,我姥姥在我把青青头磕破的那天就说过,我姥姥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娃寻的挨打哩,青青脸上留下疤,寻不下女婿就给你!

当时,我想,真让青青给我当媳妇儿就好了,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有一次我问表哥人长到什么时候才能娶媳妇儿呢?我表哥说,总得到二十来岁吧,一年认一岁,到二十来岁,还得十来年呢!一想到十来年是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就有点灰心丧气。

后来青青嫁给了本村一个后生,婆家也算本分人家,后生长的粗粗笨笨,是我们小时候耍骑马马常当马马被人骑的那个人。

青青出娉的时候我正在省城上班,整天沉迷在汪国真以及当时流行的爱情朦胧诗里,活的颓废迷茫而又烦躁不安。也赶时髦追追女孩子,哪懂什么是爱情,不过是装装门面,满足一下少年人的虚荣心罢了。

那年夏天,在回村里看戏,戏台还是那个戏台,戏院还是那个戏院,当年一伙在戏院里占座的娃娃都已经长大了,台下专心看戏的老人有的更老了,有的已经移居到地底下啦。

曾经单单薄薄清清瘦瘦的青青长胖了,变壮了,抱着一个流着哈喇子的娃娃和一群女人们叽叽嘎嘎说着话,我远远地看看她,竟没有勇气走过去和她说一句话。

前几年,我回村看戏,青青来找过我,青青说:“表弟,你是有办法的人,你给你外甥寻个营生。”那个时候,青青的男人去世已经好几年,得的赖病,前后拉了七八个月,最后人瘦成一把柴棍棍,还是落了个人财两空。青青叙述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好像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我真是惭愧啊,我要是个有办法的人该多好啊,可惜我

也没什么办法啊。我掏出一千块钱给青青,青青按住我递钱的手说:表弟,自古救急不就穷。姐有手有脚,困不住。你外甥的事情你多操心……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干燥,僵硬……青青家开的豆腐坊,长年累月,浆里来水里去,变形开裂,全然不是四十来岁女人的手了。那天,我们小弟兄们一桌吃饭,从来不喝酒的我,灌了一杯酒,喝了酒的我就有点失控了,趴在酒桌上嚎啕大哭。

我到底没给那个和他爹一样粗粗笨笨的外甥寻下个营生,我有愧于青青的托付。说到底,我就不是个有办法的人。

姥姥姥爷下世有些年头了,姥姥家的那个旧院子在前几年的新农村建设中铲平了,那棵梨树却留下了,听说春天里开花一树雪白,可好看了。姥姥的村子已经大变样了,土窑洞几乎绝迹,清一色的新房,有的还盖起了二层三层楼房,到处都是新农村新气象。曾经的老戏台翻新后更加宏伟阔气了,戏楼的前额正中嵌着“德胜楼”三个字。

我,表哥们,青青,还有一些看着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人,一起站在德胜楼下看戏,那戏有点耳熟,咿咿呀呀,拖腔拉调,像大秧歌,像晋剧,又像耍孩儿……

隔壁一老汉喃喃自语:现在这戏就像蛤蟆打饱嗝,不知道是个什么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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