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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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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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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前院后

作者:马举

来运家的烟囱已经好几天没冒烟了,二花的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

二花常常坐在自家炕上望着来运家的烟囱发呆,只要烟囱还冒着烟,那就说明人在家呢。二花看那烟由黑变黄,由黄变灰,由灰变白,由白变清变淡,直至消失。二花一眼一眼地看着烟的变化,心说汗手汗脚的,也不知道做的啥饭?有时候,那股子烟眼看稀薄寡淡了,猛一下开始却又黑轴轴地冲出了烟囱,而且那一柱黑烟还会急急地有节奏地冲撞奔突,好像有什么东西追着撵着,那一定是来运在拉那个笨重的木风匣,一抽一拉,那烟也便有了一跃一跃的节奏。二花甚至能从冒出来的烟上判断出来运拉风箱的样子:身子前倾一下后仰一下,再前倾再后仰,一来一回地反反复复。空荡荡的家里就只有拉杆摩擦箱孔“呲呲”声和风板一开一合发出的“呱嗒”声了。二花就在心里对来运说:看那拉的猛的,显你有那疙瘩愣劲哩!

村里有句很恶毒的诅咒叫“盖了烟囱”,盖了烟囱怎么就恶毒了呢?你想,烟囱不冒烟了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死绝了没人了吗?过去人说养儿是接续香火,对死人来说是香火,是活人对死人的纪念,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一日一日房顶上那缕烟不也是活着和存在的证明吗?就拿二花和来运来说,房前屋后住着,二花有时候就凭这一缕烟揣度来运在不在,在干什么?是吃稠还是喝稀?

来运勤快,从来不睡懒觉。一般情况下,早上,二花起来的时候,来运家的烟囱已经冒罢了浓稠的大烟,开始冒青烟了。二花起床从来不看表,只看日头,即便是睡醒了也不起来,还是缩在被窝里眯着。尤其是冬天,起来做什么呢?女儿们都嫁出去了,愣儿子三三跟上姐夫打工走了,二花就更没什么必须做的了,家务琐事,迟与早,做与不做都不要紧,饿了吃,困了睡,一个人的光景有啥讲究哩?凑和着瞎活哇。

冬夜漫长,冰天雪地,早上起来往往是炉寒火尽,除了用自己的身体烘热的被窝筒子,家里没有一点热乎气,在起床这件事上二花总得磨蹭好一阵子,她先是伸展一下腰身,然后打个“嗨”声,自言自语感慨一番“黑了明了明了黑了又一天”,这些动作,这些自言自语的话,就像是固定程序一样,只有一步一步完成了,才摸索着一件一件往身上套那些冰冷厚重的衣裳。

当年,二花男人谷雨一死,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下来运和二花成呀。

谷雨得的是肺癌,村里人管癌症一类的病一律叫做灰病,人一旦得了灰病,必然是人财两空,在看与不看之间,家人是很为难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多数人家,还是要看一看的,求个心理安慰。谷雨的病一查出来就已经是晚期了,二花说,也不能尽听医生的,兴许还能治好。谷雨说不治了,横竖是个死,省下钱,你们娘儿几个还得活呢。二花说,不是死你的时候,你别想把这副担子甩给我,我一个人担不动。说着,二花的眼泪就兜不住了。

二花把家里的事情和大女儿香香交代了一下,把羊寄养到了邻村姐姐家,就和男人去省城看病了。在省城看了一段时间,越看越没希望,只好回来了。这个病,“紧七慢八”,一般从发现到死,也就拉个七八个月。当年农历八月十四黑夜,谷雨咽下了最后一缕悠悠气。

打发完男人,二花对来运说:来运哥,你说我这是啥命!

来运说:熬着吧,一天一天,娃们大呀,总有办法。

来运嘱咐二花,有啥事说话。二花心想,寡妇门前本来就是非多,这下好了,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前房后院住着,是非少不了。况且……哎,人这一辈子啊,七沟八岔,真是没法说了。

村里人的预测再正当不过了,当年,二花和来运搞过对象,但当家人不同意,二花爹放话说把二花扣在大瓮底下也不给来运。二花说除了来运,我谁也不嫁。二花爹说,那我就给你擎座女儿坟!来运当院立擀杖四边无靠,一个药罐子老妈,那个烂摊子谁不知道,二花嫁过去等于是跳进了火坑,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二花爹整天监视着二花,只要二花一张罗出街,二花爹就瞪着一双鹰眼质问二花:“去哪呀?”为了防止二花偷着出去会来运,二花爹还在大门楼子里栓了一个拳头大的铜铃铛,只要一开大门,门扇必然会把铃铛撞响,只要铃铛一响,二花势必会被拦回来。

大门走不成,二花就跳墙头。二花和来运约好了,只要来运在二花家墙外一咳嗽,二花就踩着柴炭房上了墙,有来运在院墙下接着,那堵离地六七尺的墙在二花眼里就不算个啥,不论朝前往下扑还是掉转身往下溜,准能稳稳地落在来运怀里。被爹妈监视着的二花干啥也没了心思,成天丢了魂似的,你叫她撵羊她偏给你喂鸡,你叫她拿个箩筐她给你取个簸箕,打院墙外过来个人无意中的咳嗽也能叫二花打个激灵。她妈光叹气没主意,心说,这闺女敢情是魔怔了,这样拦挡着也不是办法呀……可一想到那个犟巴头老汉,一做啥就瞪起的那对牛蛋一样的大青眼,老人就啥也不敢说了,悠悠地叹一口气。

那时候,二花夜里常常和来运约会,夜深人静时候先跳窗子后跳墙。直到有一天夜里起风,二花妈到西房给二花掖被子,才发现被子下睡的原来是两个枕头弥起来的假人!

那年秋天,二花说:来运哥,咱走哇。

来运说:往哪走,我走了我妈咋办?

二花说:等咱生米煮成熟饭,我看我爹她有啥说的,她还能不认我这亲闺女?

来运说:愣的,尽说那愣话……

二花把头埋在来运怀里,来运把二花抱的紧紧的。

没有月亮的夜,天黑的像一口倒扣着的大锅,星星却出奇地亮,像是一枚枚银钉子。两个人就那么搂抱着,默默地坐着看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直到露水下来,冷的实在扛不住了才回家。

二花最终让她爹给包办了,他爹说:爹走的路比你过的桥都多,女儿家寻人家是二次投胎,寻那光景厚成的才是正道道。你是家里的老大,养闺女都是有指望的,你不能光想着自己,你两个弟弟将来娶媳妇儿还指望你帮衬呢……

那个时候,二花婆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光景,承包着水电,开着碾磨坊,用村里人的话说是一合闸就来钱的人家。

临出嫁前的一天晚上,二花到砖场找来运。砖垛子背后,二花扑进来运怀里,二花说:来运哥,你要了我吧。来运把二花紧紧地抱了两下,猛地推开了。二花一把扯开衣扣,将薄薄的线衣扔到了砖垛上,她一边脱,一边哑声哭诉着:来运哥,天当被,地当床 ,今天咱俩先入洞房……来运望着月光下光身子的二花,脑子“嗡”了一下,差点就晕了。来运克制着来自身体本能的潮涌,缓缓地说:二花,赶紧穿上,哥不能给你留下一辈子的低短……好好跟谷雨过日子,远近不说,谷雨是我兄弟,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婶儿(弟妹)……来运低低地啜泣着,一件一件地给二花把衣服穿好,把扣子系上……二花一动不动跪坐在新出窑的红砖上,听任来运给她整理衣服,她分明感觉到来运的大手在颤抖着,几次都不能把扣子送进扣眼儿。

就在来运给二花整理衣裳的时候,二花抓住来运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扭头跑向了砖厂通往村庄的那条路。

一路尾随二花的谷雨躲在砖垛后,听的真真切切,一蓬一蓬疯狂燃烧的怒火最终无声地熄灭了。谷雨对这个出了五服的哥哥充满了感激和敬意,他服了来运,他不再忌恨二花和来运搞过对象这件事了,转而产生了一点对这两个人的愧疚,而这份愧疚,让他在婚后的日子里对二花多了几份特别的疼爱。不管来运在二花心里曾经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已然成为了过去。二花和谷雨的日子过的安稳平顺,几年过去,孩大娃小一炕,用村里人的习惯说法那就是热腾腾火蓬蓬的人家。

谷雨有个亲戚手头有个大同矿上的轮换工指标,谷雨舍不下女人娃娃,谷雨想来想去,这个指标给来运最合适。那时候,来运的妈已经下世,干身利飒,往哪走都一样。于是谷雨种了来运的承包地,来运就准备到矿上下井了。

当二花一听说来运要上矿下井,心里还是狠狠地“咯噔”了一下,毕竟是四疙瘩石头包着一疙瘩肉啊!那几天,二花心里慌慌的,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来运上矿下井的事情。想到来运出去做工连个给他收拾打点行李的人都没有,二花就从柜底找出自己和谷雨结婚时的妆新铺盖给来运送了过来。来运说矿山出煤的地方,拿那么好的铺盖糟蹋了。心里却是无比感激二花,自己光棍三十多年了,除了老妈,二花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关心她的女人,来运的喉头好像哽着什么东西,眼窝子热热的,差点没控制住。二花放下铺盖,临出门郑重其事地嘱咐来运井下做营生千万操心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养孩子,刨闹着过光景的二花日子过得忙碌而踏实,她越来越相信“嫁谁谁好”的老话,曾经叫她怦然心动总是仄着耳朵听咳嗽随时准备跳墙头的来运在他眼里就只是个本家大伯子了,抛开以往那段情分,二花和来运相处的自然而亲近。

然而,来运走后,二花竟常常会梦见来运,有时是年轻时候搞对象的事情,二花上了柴炭房,二花踩着柴炭房上了西墙,那墙无比高,从上往下看简直深不见底,二花想要来运接着她,可来运却不见了,回头想下到院子里,柴炭房也不见了。二花把自己搁在窄窄的墙面上,墙里墙外都不敢跳……有时是来运在矿上出事了,浑身墨黑,连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

当轮换工的那几年,来运娶下了女人,中间也领着女人回过村。在本家的一个妯娌家,二花见过来运的女人,那女人烫着爆炸头,脸白的像是刮了层墙腻子,黑眼圈儿,红嘴唇儿,上身穿一件短短的毛绒衣服,两条腿细细的,紧身的肉色裤袜乍看上去就像没穿一样,好在还套着一个极短的皮裤衩子,要不还真以为是下边没穿衣裳。不知怎么地,二花当下就想到了河滩上的鹭鸶,二花心说来运哥咋娶下这么个货色,这哪像过日子的人呢?其实,不光二花这样想,全村人都是这么想的。果然,没过二年“鹭鸶”就卷包了来运的家当,跟上河南侉子跑了。轮换结束后,来运又一个人回了村。

二花说:“来运哥,瞅那过光景的女人,管她丑俊,再成个家吧。”

又过了几年,来运还是一个人。

二花说:“来运哥,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有那年岁相当的寡妇女人收揽上,也是个人家……”

二花还到邻村上下打问过几个寡妇,人不咋地,身价不低,张嘴就论价钱,一看就不是诚心搭伴儿过日子的人。

谷雨活着的时候,二花做了啥稀罕饭,谷雨就打发孩子们送一碗给来运。来运呢,从来不会把空碗还回来,给挖一碗葵花籽或者什么豆子。二花暗暗笑话来运小心眼儿,走的是“隔壁吃糕一递一遭”的讲究,敢情是怕吃下嘴债哩。谷雨死后,二花再做什么饭就不送了,不送是个不送,但心里还是要纠结那么一阵子的。来运这边也是,看着二花一个人扛着一大家子,有心帮帮吧,怕惹闲话,不帮吧还有点不忍心。

二花和来运的话是越来越少了,他们两的心思都在心上在眼神里。二花觉得来运没拖没拽条件比自己好,找她无异于跳了枯井,后半辈子给她和孩子们当牛做马永无翻身之日。来运这边呢,家底空空,也给不了二花个啥,娃们跟上他也还是个过苦日子。再说了,本家大伯小婶子,人们会怎么说呢?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两个人都捉不了主意,就那样在心里惦记着,想着念着操心着对方。倒是地里的营生,来运不声不响就给做了。那年春旱,好不容易等住一场雨,人们连明昼夜抢墒种田,来运先给二花把地种了,二花本来是想要说些感谢的话,话到嘴边却变了味。二花说:来运哥你以后不要管我们娘儿们了。来运怔住了,老半天泛不上话来。二花说,前房后院住着的人多了,帮忙没你这么帮的。二花想激将一下来运,二花想探探来运到底有没有和她过的意思。来运的理解却是二花在往开支自己,二花的话就像兜头浇下来的冰水,把来运浇了个透心凉。来运背对着二花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勇气转过身来面对二花。二花见来运久久地背对着自己,猛地扑上去,从后腰一把抱住了来运,二花说:你是木头人啊?你咋就不懂人的心……二花温热的身体在来运的背上贴着,越贴越紧。来运猛地翻转过来把二花托着放到炕上,来运举着当年被二花咬过的那条胳膊,二花分明看见一块圆圆的紫红的疤痕。来运说,多少年了,想你的时候,我就在这儿咬……今天,就今天,我叫你看看我的心……

来运要和二花完成多年前他们在砖垛子间没有完成的那件男女大事,来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像剥玉茭棒子一样一层一层脱去了二花的衣裳,来运说:从今往后管毬他谁说啥……就咱俩……就这样过……

来运像是一头发了疯的蛮牛一样,在二花久已荒芜的身体上深耕,二花在来运的极速冲撞中爆发出了压抑的呻吟。就在他们即将飙升到极致的时候,来运影影绰绰看见玻璃上晃动着谷雨的脸,来运忽地一下疲软了,就在二花更加迫切强烈的期待中,抽离了二花的身体。

二花的傻儿子三三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运的院……

三三“嘻嘻”地笑着,把看到的情形和村里日阳湾里的人们学说了一遍又一遍,二花和来运这件被搁浅了十八年才完成的好事,就成了伤风败俗的丑事。

二花的两个女儿说,只要再和来运来往,她们就死给二花看。

二花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三天,母女三人达成了一致,谁也不能死,还得活着……

过了这个年,来运六十二,二花五十八。谷雨的阴寿也有二十五了。

来运家的烟囱又开始冒烟了,二花知道来运没去矿上看门房,还张罗着烧炕吃饭过光景。

二花痴痴地望着那一缕烟,慌慌的心竟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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