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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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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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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九夜


“死样儿,你再往过圪凑操心我拿擀面杖楔你哩!”花桃说着就把手上正使着的擀面杖提了起来。

马大军攥住擀面杖的一头,嬉皮笑脸地说:“看那险张(夸张的近义词)的,我能把你吃了!”

马大军和花桃一人攥着擀面杖的一头,中间是一米多的距离,就这样拉锯一样来回搡了几下,花桃猛不防把擀面杖抽回来,马大军只顾看花桃汗津津的粉脸,没提防花桃来了这么一下,脚底一滑,上身一歪,朝前一个趔趄,差点跌趴到花桃脚下。

马大军站直身子,有点懊恼地说:“看你那点相哇!还变脸失色的”

这是花桃和马大军暂时和解后的第一顿“朋锅”饭。虽说花桃嘴上骂着,脸板着,但还是把一海碗炝锅面舀给了马大军。马大军一头扎进大海碗,“呼噜呼噜”吃得满头大汗,吃完面,连汤都没放过,喝到最后,海碗差不多就倒扣到了脸上。

马大军说:“非常时期,能吃上这么一碗香美的面饭,足行了!”其实马大军想说的是要不是疫情,他哪能吃上花桃单独给他做的小锅饭,但话到嘴边,他改口了。这两天,他说话是特别谨慎的,哪句说不合适了,花桃就给他横眉立目,甚至操家伙!

花桃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马大军。心说:反正四号一早,我就下山了。

按道理说,花桃就是给工地做饭的,给马大军做饭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的。

但花桃说了,自己已经结了工资,给你做是人情,不给你做是本分!

花桃还说:“这两天你放老实点!”而且,除了做饭,吃饭,花桃动不动就把门插上了。

下山做核酸,马大军本来是要和花桃到同一个村做的,但花桃却说:“你到东村,我到西村!”

马大军说:“不如我开上三轮车,咱俩一起下去做。”

花桃瞅一眼马大军,像被蜜蜂蛰了一样,尖扎扎地说:“你想啥呢?你是想叫村里人看见山上就剩下咱俩了?”

马大军心说,这女人楞毬胚,不开楞瓣,不相跟又能证明个啥,你想走走去,我才不管你呢。

第三天头上,核酸点设在了东村和西村的交界,也就是说,合并到了一个点,花桃就有点惆怅,毕竟东村西村都有熟人。

马大军问花桃说:“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花桃瞅了马大军一眼,径直先走了。

马大军望着通向山下的那条灰白色的土路,花桃大一步小一步的往山下走的样子,好像是和男人置了气要回娘家的小媳妇,连脚下都是带着某种情绪的。

马大军自言自语着说:“这狗的花桃,真个灰脾气!”

花桃的灰脾气马大军是领教过的,花桃给马大军下成色是家常便饭,马大军已经习以为常。马大军爱开玩笑,嘴疯得很,逮啥说啥,而且不论说啥,最后都能归口到男人女人那点事上。这一点,花桃很是反感。工地上除了花桃和做饭的丁大嫂,清一色男人,成天泡在工地上,半年六个月不回家,枯焦着呢,全凭过嘴瘾。

花桃是做饭的丁大嫂带上工地的,天气一热,工程一多,工地上吃饭的人就多,丁大嫂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娘家村的花桃带来帮灶了。

花桃男人是在花桃怀着孩子的时候没的,急病,连看的功夫都没。花桃妈主意硬,人还年轻着,带个孩子,还是个小子,一辈子的麻烦,长痛不如短痛,孩子刚满月两亲家就做了交割,孩子留在婆家,花桃回娘家。

除了帮灶,丁大嫂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让花桃走出来,海散海散,踅摸个合适人赶紧嫁了。

花桃初来时,丁大嫂花桃花桃地叫着,管后勤的马大军就说:“哎——哎,花桃,花桃,你到底是叫个花桃还是桃花?”花桃说:“花桃咋了,桃花咋啦?”马大军说:“桃花就够花的了,你还叫个花桃!”花桃举了正剥着的大葱,红头胀脸地站在厨房门口,冲马大军喊:“我叫啥有你屁相干,寡(刮)得蛋疼!”棚子底下吃饭的民工们就敲着饭盆哈哈哈大笑。

打那以后,那伙受苦人就经常拿“刮的蛋疼”开马大军的玩笑。有一天晚饭后,一伙人坐在棚子底下说笑。一个后生说:“大军哥,你给咱说说究竟是个啥茬口,咋还刮的蛋疼?”不知马大军说了句啥,人们笑得山崩海啸。

花桃冲那些家伙们扬了几瓢泔水,边扬边骂了句:全是些毛驴!然后叮铃咣当连桶带勺子扔到了墙角。

那天黑夜,花桃和丁大嫂说:“我不想做了,这地方这人真毛驴!”

丁大嫂说:“男人们就个那,也就是干嚎两声,她还能把你咋地?你又不是三六十八黄花大姑娘,还怕个他们!”

花桃知道丁大嫂这个人啥也好,就是太随和,甚至到了随便的地步。比方民工们说个啥,你假装没听见就行了,非要插一嘴,最后就把笑头儿引到自己身上了。有些话,花桃听着都难为情,但丁大嫂却像说家常话一样张口就来。每到这个时候,花桃就故意耷拉下脸,希望能给他们一些警示,但只要疯开了,是没有谁会注意她花桃的眉高眼低的。

最要命的是,花桃还撞见过丁大嫂和那个陕西老侉,就在柴炭房旮旯立着……那真是……恶心到极点了!而且,当时丁大嫂正好脸朝着她……

花桃扔下铁锹转身回了厨房,她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盯着灶里的火焰,心跳的“嘡嘡嘡”的,好像是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她下定了决心:“且等的结了工资,赶紧离开这地方!”

那几天花桃的脸耷拉的更长了,整天恶狠狠地逢人不说话,擀面“腾腾腾” ,切面“咚咚咚”,声响是格外的大。花桃不说话,丁大嫂也挑不起个话题,就哼哼着唱,她哼唱的是阿宝唱的的那首“罗圈圈腿”,花桃瞅丁大嫂不注意就狠狠地剜她一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恨。

国庆节前工程起工了,陕西那伙子人就回老家了,留下本地三个民工扫尾。三十号前晌,工头一走,本地那几个人也在不住了,这个说娃娃马下放假回来呀,都好几个星期没见娃娃了。那个说家里得收秋呀,一年的收成就在这几天呢。马大军光棍一人,在哪都一样,干脆大手一挥很仗义地说:“回,都回他妈的。老板问下来我给顶着。”那两个说,等完了请马大军进城吃一顿涮羊肉。

一号早上七点多醒来,马大军躺在床上划拉手机,这是他每日一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先看自己关注的那几个吃播,开开胃,再看看那两个毛眼眼女儿圪谝,偶尔也点个红心啥的。

划拉着划拉着,朋友圈蹦出一条和疫情有关的紧急通知,马大军一边划拉一边往下看,看到“静默管理”四个字的时候,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心说,这一定是严重了,要不咋忽然就下了这么一个通知!

这个时候工地附近的那几个村子的喇叭响了起来,听不清喊得啥,但呜哩哇啦喊一阵停一阵,停一阵就又喊一阵,马大军仄着耳朵听,听了几遍也没听出个名堂来。

这时候,工头打来电话说这两天不要闲游瞎串,就安安心心在工地待着,每天到就近的村子做核酸,具体时间听人家喇叭喊。

起雾了,白雾浓的暂且散不开,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一把。马大军朝山下望了一眼,村庄在雾里隐着,有些模糊。心上忽然就泼烦了起来。

这时候,厨房一侧的小耳房门哗啦一下开了,花桃冷不防从白雾里闪了出来。

马大军被花桃狠狠吓了一跳,先是一个愣怔,紧接着来了个“唉呀妈呀!”

花桃说:“我是狼啊是狐狸,把你吓的!”

花桃本来是要走的,结果误了车,就只好返了回来。

马大军说:“一直走回来的?”

花桃说:“不走回来,还爬回来啊……”

马大军说:“你真是个死毬一季,你就不会给我打个电话,我下去接你!”

花桃没说什么,其实她在往回返的时候是想给马大军打个电话的,尤其是天黑下来以后,她就后悔不该把马大军的电话和微信都删了。

花桃等车的地方离工地有二十多里,等车等到六点多的时候,有个骑摩托的人过来说,过国庆呀,流动的人多,那趟班车早就拉满人走了。

那时候日头就已经下了山,天边像是失了火一样烧起一片红,花桃知道,等这火一熄,天就该黑了。

偏偏那天还穿了双坡跟儿皮鞋,看着是挺好看,但走着走着就把脚后跟磨起了血泡。

花桃走一阵歇一阵,跌腾回工地已经是八点多了,他知道马大军没走,就悄悄拨开大门,贴墙根溜进了自己和丁大嫂住的那间房里。把那双倒霉的鞋踢掉,顺势就倒在了丁大嫂已经打包好还没取走的行李上。

一觉醒来,半个月亮就挪到西天了。旷野上的风拍打着工地的彩钢房,耳朵里就满是扑棱棱,扑棱棱的声音。

花桃想她的儿子了,上次回去那个小人人已经认不得她了,管她叫“姨姨”。孩子奶奶说了,四岁以前她可以来看孩子,等四岁以后孩子记事了,就不要来了。那次她给孩子买了一堆超市卖的稀罕吃喝,她拿一个吸吸果冻给他,问他这是啥,孩子说:牙刀(牙膏)!她说这是果冻,孩子就跟着她说“多冻”。孩子都两岁多了,有些字的发音还是不清楚。想起孩子说的那些简单的词语,花桃不由得笑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心说孩子要是学了他秃舌奶奶的发音可就完了!

半个月亮又往西沉了沉,都沉到窗框那边去了。

花桃感觉有点冷,她不得不打开丁大嫂的行李,把丁大嫂那条油渍麻花的被子搭到了身上。尽管盖的是下身,但还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一扑一扑地直冲鼻子。她想下地插了电水壶烧口水喝,摸索了半天也没找见电水壶。她不敢开灯,怕惊动了马大军。

是的,花桃不能惊动了马大军,这荒山野岭的,要是马大军对她有个啥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花桃就那样蜷缩了一夜,迷糊一阵,醒亮一阵儿,一黑夜没咋睡踏实,临明却结结实实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是见着她儿子了,孩子挣脱她奶奶,跌跌绊绊往她跟前跑,还妈妈,妈妈地叫着。眼看孩子过来了,她张开胳膊正要抱,孩子却没了!

醒来时,天才麻麻亮,一看手机,时间已经是七点多了。

花桃推开屋门,人就好像浮在了雾里。

马大军说:“这下你想走也走不成了!”

花桃说:“腿在我身上长着,我想啥时走就啥时走!你能把我咋?”

马大军说:“我能把你咋?我把你咋不了!”

花桃说:“马大军,你别胡来,现在就咱俩,你要是敢对我动手动脚,你信不信?我,我真敢杀了你!”

马大军苦笑了一下,说:“花桃啊,花桃,你可愣的咋呀,疫情来了,这三天,你就乖乖待着吧。”

花桃半信半疑地打开微信,果然,马大军说的是真的!她就地跺了跺脚,带着哭腔连着说“哎呀!这可咋办呀!”

马大军知道花桃除了因为不能按时走而苦恼,还有一个原因是讨厌他。马大军好开个玩笑,还是没廉倒耻的那种好,也不看个眼色行事,人家花桃嫌他那嘴烂,不拿正眼看他。这倒还在其次,关键是那次自己喝了点酒,彻底把花桃给惹毛了,差点就把他脸挠了。

就是端五那天,雨天,不出工,工人们就“朋股子” 打平伙,喝酒。花桃正站在灶前的泥墩子上弯着腰探身洗锅,那伙子人就一眼一眼盯着花桃撅着的屁股看。不知谁说了句啥,马大军就蹑手蹑脚凑到了花桃背后。

花桃正一个劲儿地用铁丝刷子狠刷着锅底的一块胡巴,猛不丁觉得腰间被啥触了一下,一展身子却是马大军在一侧站着,还迷瞪着眼看她。

花桃瞪起眼睛,正严厉色地骂了句:“你死呀!挨砍刀货!”

马大军不还嘴,还是迷瞪着眼冲花桃笑。马大军含含混混地说:“花桃啊……花桃,你……你啥也好,就那灰脾气……也……也好!”马大军腿打着颤,身子一扑一扑朝花桃晃着。花桃抡起一把当锅铲使的小号板锹,照马大军一挥,说:“你起开呀不?再不起开看我敢不敢劈烂你那狗头!”

人们都知道花桃比驴也倔,杠到那儿,这个“掺铜”(傻大胆)女人啥也敢,就过来拉走了马大军。

回到酒桌上,大军把攥着的拳头一舒,一桌人顿时就“轰”地一下笑了起来,还启开一瓶啤酒,里一半外一半地往一个后生嘴里倒。

原来花桃洗锅时,裤鼻儿上吊着的一嘟噜香包一直晃啊晃的,就有人和马大军打赌,说只要把花桃的香包摘过来,他就一口气喝一瓶啤酒!

明白过来的花桃从泥墩上跳下来,气的脸都白了,上来一把薅住了马大军的领口,要不是人们及时按住了另一只手,马大军那天捉准被挠个大花脸!

也就是从那天起,马大军善静多了,不仅不说那些荤段子了,连话都少了,别人逗他,起了头下了套让他接言,他也假装不明白。人们背地里说,马大军这匹儿马被花桃给骟了!

可这回,偏偏把他们俩给困在山里。

好在封控时间是四号早上六点,那就六点起来,然后上汽路等车,一天的时间,不信就等不住回她们县的车。花桃这样想着给自己宽心。马大军偷眼看花桃,花桃的脸白里透着粉嫩,找不见一个疙瘩,一个斑点!马大军甚至想象到那脸捉准光滑细腻的就像凉皮一样!一想到这里,马大军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迷离,心上是猫抓一般的难受!

三号半后晌,新的通知下来,静默管理延期!

花桃一甩手机,趴在丁大嫂油腻腻的行李卷上哭开了,起初是嘤嘤的哭泣,接着就大放悲声。

马大军听到花桃的哭声,想进来劝劝,门是从里插着的。他又到窗前拍着玻璃。没想到她越拍,花桃越是哭的撕心裂肺。

马大军实在没有什么法子能让花桃停止嚎啕,也不敢继续拍玻璃了,他就垂手站在花桃的窗外,听花桃哭,花桃的哭声长短错杂,高低不一,马大军的心时而被吊起来悬着,时而又“呼通”一下跌下去,花桃哭到气绝声噎,马大军的胸腔里也憋得难受起来。

大概觉出了马大军还在窗外,花桃忽然抬起头,对着马大军喊:“这下好了,你称心了!”马大军有口难辩,心说,这事情是我能左右的?

见花桃止住了哭,马大军就开始放水了,他先给茶炉水箱接满,又把厨房的几个塑料桶都接了。

花桃哭乏了,见马大军接水,悠悠地说:“你这是准备长住呀,你是不是想再多封控几天?”

马大军说:“这说不准,有备无患嘛……”

花桃用手背抹一把眼睛,冷冷地说:“你就希望延期哩,你没安好心,你就是没安好心!”

马大军把舀水的塑料瓢往水桶里一扔,一本正经地说:“花桃,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咋就没安好心,你没走成怨我啊?是,我是好瞎说,我是开玩笑有点过分,但我怎么你了我就没安好心?”

花桃见马大军恼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反正事情就闹成个这了,车不通,回不去,只能是安静地等着了。

第四天,马大军提了锹出去,中午回来背回了半袋山药蛋,马大军是去套人家起过山药的坑了。

接下来的几天,花桃就变着法儿地吃山药蛋,马大军第一次知道,山药蛋居然有那么多的吃法。

被马大军呲哒了一回,花桃反倒温和了许多。白天也就不再插门了,有时也和马大军相跟着出去拾田,糜谷穗子,玉米棒子,山药蛋小萝卜,断在地里的半截子葱。花桃甚至还在一个向阳窝风的地方拾到四五个红艳艳的西红柿!发现那几个摇摇欲坠的西红柿的时候,花桃好像拾到了宝一样高兴,她激动地一连声地“啊呀,啊呀!真是好运气啊!”

马大军真想说句什么,但又不敢说,怕花桃恼了。只是在心里悄悄地嘲笑花桃,又觉得这个驴一样倔的“搀铜”女人也有不驴的时候,她不驴的时候,女人样儿女人样的,甚至还有点孩子气呢!马大军就有点怜爱心疼起了这个年轻轻就守了寡的女子!

第九天早上,解封的通知出来了,马大军站在院子里,冲花桃的房门口喊:“解封了,解封了!”

花桃正在刷牙,抬起头来,也顾不下一嘴牙膏沫,含含糊糊地说:真的吗?是真的吗?

马大军已经开始往出挪三轮车了,电三轮满格电,这两天,他随时都充着电呢,只要一解封,他就把花桃送到汽路上。

花桃拿了提包,站在厨房门口,迟疑了一下说:“昨天应该给你蒸些馒头……哎……咋说解封就解封了……”

马大军已经坐到了三轮座上,花桃的话让马大军感到很温暖,这样的话她第一次听到。

马大军说:“花桃,走吧,赶快走吧,再不走小心我起了坏心!”

花桃瞪了马大军一眼,还是转身回了厨房,把那几天拾回来的小萝卜泡的菜搅了搅。

马大军把花桃送到了汽路上,没有立马往工地返,而是和花桃一起等车。

花桃说:“回吧,记得每天把泡菜搅一搅……”

马大军的喉头好像有什么梗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她知道,这一刻,不论说什么花桃都不会骂他,但他真的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了。他放大胆子,饱饱地看了花桃几眼,发现这女人真的是很耐看啊!

临上车,花桃要了马大军的电话号码,存完以后,还重复念了一遍,让马大军确认了一下。

马大军开着三轮车往工地返,寒露节气,山里的秋风已经有了明显的寒意,但马大军觉得自己胸口好像燃着一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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