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六一大早,老娘就催我回村上坟。老爹说:我今年身体不好,叫这病闹得一腊月没敢出门,村里我就不回了,你全权代表我。以后一年一年我老了,这就是你的营生了。养儿养孙为啥?不就是活着给接济口吃喝,死了给上个坟嘛……
上坟的东西,老娘早准备好了,她做这营生趁手得很,落不下步数。三份儿,分别装在三个纸箱里,我查点了一下,有酥皮点心、苹果、香蕉,还有一小碗供菜。那供菜做得精致:坐底的粉块豆腐、倭瓜全是过了油的,上头披着细纷纷、绿油油的海带丝,海带丝上撒着几朵葱花儿,隔着保鲜膜都能闻到葱花、胡麻油的香味。
说实话,我对我奶奶的印象已经模糊了,我爷走时我十来岁,已经记事了。临走的时候,我爷眼看着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急得干瞪眼睛,张口出气,眼睛瞪得像铃铛:“能走了,能走了,爷爷走了以后,你给爷爷把那幡子扛得硬硬的。”村里风俗,长辈走了以后,幡子是孙子扛的。有孙子咋也好说。要是没有孙子,村里看吹打的人会撇嘴:哎呀呀,啥也好,就缺个扛幡的!那死人没面子,活人脸上也吃架不住。我爷人高马大,手巴掌也大,他亲我亲得厉害,动不动就把我放在手掌上举高高。还给我取下个“小马驹儿”的小名儿,后来念书时,我二大爷马二娃给我把那个“驹”字改成了举人的“举”。
哎,这人啊,不能长命百岁,就想着通过栽根立后来延续这点血脉。人人说“栽树瞎地,养儿撩气”,可没个儿女,孤独寡相,有啥意思呢?就拿这上坟来说,祭奠的是死人,实际也是提醒着自己,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从城里出发,开车一个多小时就瞭见村前的那条河,过河,进村,上村背后的那道梁。在爷爷奶奶的坟上摆下供品,我说:“爷爷奶奶,过年呀,给你们送年货来了。山高林密,不敢烧纸上香,衣服、钱垛子收揽上,该花就花,该穿穿上。”
跪完爷爷奶奶后,我来到了二大爷坟前。想到去年这会儿,我还和他喝了顿酒,这会儿却埋在这土疙瘩底下了。二大爷这辈子可真窝囊,我塌崖似的给二大爷跪下,心口紧焐焐的难活。
二
去年,我是腊月二十八回的村。
我们村叫马家河,一村大多都姓马。这些年来,村里人家大都搬迁了,拢共剩下十几个老人,若是后山下来一群狼,怕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十几个人中就有我二大爷。二大爷自小看好我,这多少年的惯例——年根下不论多忙,不论迟早,我是一定要回来看望他的。我知道,过了二十三,他就一天天等我回来呢。
那天刚进院,就听见二大爷在家里和谁说话,我没敢贸然进去。
“看我乌玉音亲的,乖的,多会儿也是圪虎虎在我怀里窝着,看那身上绵乎乎的,看那脸盘盘粉突突的,糯米牙齐生生的,小嘴嘴一噘一朵花……”
哎呀妈呀,乌玉音啥时候来的?人家那炮筒脾气的老汉没了吗?娃们同意不?真是越老越没调了!
乌玉音脸盘粉突突的时候我没见过,我见她的时候,已经老得没看头了,脸皱巴巴的像一团搌布,一嘴假牙,嘴张得稍微大些,假牙就和牙床分家了。然后,老人嘴角一抿,舌头一顶,牙就上去了。
“你看,你看!海桃子,我又说你呀,数你霸道哩,老是没个够……再不要去人家三老汉家了,再去我楔断你的腿,咱家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你上人家家里托嘴(蹭吃)?三老汉啥人你不知道?叫人家把我骂得多难听!你咋就不长心呢?让我跟上你,少脸没皮的,你要怀上了,生下娃娃我不给你养活,我给你扔到沟湾里……”
哎呀妈唉,看这样子还都在,这是一搭过呀!也不怕人家海桃那两儿寻来,人家海桃和谁生娃娃有你啥相干,用你养?三老汉人家骂的你个初一还是十五?再说那三老汉和海桃子都多大岁数了,还能生出个娃来?说你老糊涂吧,还咸吃萝卜淡操心,自个儿连自个儿也招架不了啦,还尽贪那花红!
我又气又失笑,好奇着想看看这些老家伙们能做个啥。看来这些留守的老家伙们也红火呢,还捣鼓得挺热闹。
“焕如,你是我嫂嫂,咱俩做下个啥你也是我嫂嫂。我小时就吃过你的奶……你啥我不知道,你和我妈,一样样的灰相,当自个儿异样(厉害,强硬)哩?嗨!异样不过个没人理,装死卖活吓唬人。嗨,终究把自个儿闹住了……”
呀,我焕如大娘早就去世了,二大爷这是胡说的啥?我一寻思,这才听出二大爷是一个人在说话!半年多没见,这老汉莫不是神经了?
推开堂屋门,在黑洞洞的堂屋里适应了一下眼睛,才敢下脚。箩头、筛子、扫把、电动车,横七竖八躺下一地。我高抬腿岔过这些障碍物,进到家里,哪有乌玉音,哪有海桃子,哪有焕如哩!灰老汉一个人正平塌塌躺在被窝里,只露一个头,白头发乱糟糟地翻翘着,被窝外卧着两只猫,大概就是海桃子和焕如,因为乌玉音乖,乖乎乎儿在他怀里窝着呢。
听见有人进来,二大爷从被窝里钻出来,坐了起来。我看见他光着脊梁,连个背心都没穿,肋骨一条一条的,活像两块弯着的搓衣板儿。“乌玉音”大概窝蜷烦躁了,趁机“嗖”地一下钻出了被窝筒,跳到了地上。
二大爷家里冷,他就在被窝筒里钻着,起来也没个做饭的,人家那些老伙伴都上孩们家过年,村里就剩他和三老汉了,三老汉和他说不到一搭,见面就抬杠,撩气窝火的。冬天天短,吃两顿饭,快晌午吃一顿,半后晌吃一顿,人、狗、猫一锅饭。
我说:“家冷的您不懂得烧上,还是啥也舍不得?”
“热着哩!”二大爷撩开盖窝让我摸,“你看,两张电褥子,铺一张,盖一张!”
“亏您能想出这点子来,就不怕失火?再说那电褥子上下烤,还能不上火?”我一看二大爷的嘴角,圪堆堆的疮儿、摞疮儿,黄的、红的痂子不用噘,也像开了花儿。
说话中间,二大爷起来了,把铺盖顺炕一卷,张罗着下地给我烧水。水瓮四周冻实了,敲开中间的冰凌茬子,舀一瓢水倒在电水壶里。烧上水,掏了灶子和炉子里的灰,又到西正窑抱回胡麻柴和劈好的木柴棒子,又撮进来一箩筐炭,碗大的碳块子对着磕打,把碳块子磕打成了鸡蛋大的坷垃子。这中间,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像拉风箱一样,喉咙里发出“吱儿吱儿”的怪声音。
不知道几天没烧火,胡麻柴塞进冷灶里,先是倒冒了一阵子烟,家里烟笼雾罩的。二大爷咳嗽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喉咙里“嘿儿嘿儿”咳不上来,咽不下去,那么大的个子抽扯成了一团。我拿起纸片子赶紧煽火,好不容易把烟引进了炕洞,因为冷灶,“嗵嗵”连着打了两“枪”,火才“轰轰轰”地着起来。
“你和秀儿从小喜欢耍火火,记得有一次把秀儿的刘海烧的,就像个洋娃娃……”
哎,这灰老汉是又想秀儿了!秀儿要是还活着,他也不至于潦倒成这般地步……
三
我和秀儿从小一起耍大,我比秀儿大三天,秀儿不服气叫我哥,非得在哥前加个小,小就小吧,小也是哥。小时候,秀儿就是我的小尾巴,我走哪她走哪。我们常耍的游戏就是“骑洋车”,一根有分叉的树枝,我抓着分叉,在前边“骑”,秀儿坐在后头。她说要进城,我就往东骑;她说去西面,我就往西骑。小时候,我可听秀儿的话了,秀儿治我的办法就是哭,一不依心就哭,我怕秀儿哭,她一哭我心上就麻烦。再要是叫我妈知道了,肯定拿笤帚疙瘩修涮我一顿。我妈老吓唬我:“你个灰东西,你敢欺负秀儿,小心我剥了你那皮!”事实上,我不敢也舍不得欺负秀儿,倒是秀儿老欺负我。秀儿就好玩骑马马,和她在炕上耍“骑马马”,说好她骑我一会儿,我骑她一会儿,结果我却一直当马马,驮着她绕炕转,她夹着我的腰,拍着我的背“驾——驾——驾”地赶着,我越跑越快。她揪我左耳朵,我左拐;揪右耳朵,我就得右拐;秀儿喊“嘚儿,嘚儿”,我就赶紧停住。秀儿骑上马可高兴了,一高兴就小哥小哥地叫我,叫得可亲了。稀罕不过秀儿能让我骑一回,却也不好好走,猛地一趴,就把我闪到炕上,我们俩就一起叽叽咯咯地傻笑。我和秀儿耍过家家,她当妈妈我当大大,半砖头当娃娃,我们一起过家家、做饭饭,烂瓷片子当碗碟,树叶是饭菜,花瓣当肉食,耍得可起劲了,跟真的似的。
我们一般都在我二大爷家耍,不敢回我们家,我妈爱收拾家,啥有啥的放处,二大爷不让秀儿上我家,怕玩得没深浅给祸害下。我从小就猴性,一下也坐不住,而且在耍的方面很有天赋,捉迷藏时,能藏到谁也找不见;轮到我找人,任你是藏到耗子洞去,我都能给你揪出来。因为疯起来没边没沿,常有出格的时候,一旦把家翻腾得乱七八糟,或者把什么东西弄坏,我妈顺手抄起个啥就在我屁股上敲打几下。幸亏我跑得快,一般情况下她逮不住我,只能扯着嗓子恶狠狠地喊:“哎,你个灰货,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给你攒着!”只要不当下算账,我不怕她攒着,爱攒攒着,攒多了也是个忘。我一做啥就往二大爷家跑,跑过去躲起来就安全了。二大爷笑眯眯地说:“又做下啥没的了?二大爷把你扣在大瓮里,管保你妈寻不见,吓唬吓唬那狗的,看谁再敢打俺娃!”有时候,我们耍得眼看天黑了还不想回家,我就在二大爷家睡了。那时候人穷,一张狗皮褥子横铺着,爷儿三个盖一张被子。二大爷一边搂一个,隔着二大爷,我和秀儿探过手,你打我一下,我抓你一把,她哭我笑地闹腾。我小时候梦见尿急,往院子跑,紧跑慢跑地就尿了床。二大爷常说:“等你狗的长大,得赔我一张狗皮褥子。”我满口应承,等我长大了,给他两张狗皮褥子,两床金花锻,他一套,秀儿一套。
对金花缎被窝的了解,是看村里人娶媳妇儿。娶回的新媳妇,就坐在金花缎被窝上,那被窝虚腾腾、绵乎乎的,一圈儿雪白的里子缅出来,映着红底子金黄色的团花,日头底下忽闪忽闪的,真是好看得厉害。那时候,村里一娶媳妇儿,全村人都去看,真是红火!乞丐讨吃的来说喜,举个空酒瓶,瓶子插一毛钱,从大门口念到喜房窗根底,说喜的话多是那种很顺口的四六句子,我小时候就爱学说“喜人”:“金针烩菜,蟒袍玉带”“旺火垒了三尺三,辈辈下来做高官”……当时记下的真不少,被爹狠狠打了一顿,再不敢了,也被打的全丢了。要是我爹不打我,我把记下来的再加点自己编写的,七攒八凑还真能出一本书。“说喜人”是边走边说,正好走到喜房就说完了,最后来一句“东家叩喜哇”,主家接了酒瓶子,给装一瓶酒,返几毛钱。那说喜的就端了盘子在办事宴的人家院里吃粉菜、吃油糕。大人们看娶媳妇儿是看人家娶媳妇儿的礼节,看人家的气派,看娘家门上的赔奉,看娶亲送亲的娘舅,我们小娃们主要是抢喜糖。
喜车回来,小姑子端着“添胭粉”的红盘盘,主家婆婆打扮起来,笑嘻嘻地迎接新媳妇儿下轿,那盘里有面捏的滑鱼吉兔,一条红线拴着,还有下轿钱和花花绿绿的糖蛋蛋。新媳妇儿下轿前,婆婆得给下轿钱,还要剥一个糖蛋蛋喂到新媳妇儿嘴里。接着那婆婆就冲在场围观的人撒糖果,人们挤成一团在地上哄抢,小孩们眼尖手快,身子也灵活,挤着从大人们的腿隙间捡着、抢着。大气的人家撒好几把,小气的人家也要意思意思。也有为逗笑头的,抓在手里一大把空扬几下,忽悠得人们跌马趴。也有小气的或者贫寒的人家用糖纸包着大豆掺和到糖果里头扬出去。有一回,我和秀儿抢喜糖,尽抢些包着糖纸的大豆,我们就骂那家人是“二分钱买个羊蹄子——唆脚板货!”秀儿把自己的一块糖吐到手心里,说小哥你吃吧,我不爱吃糖。我吃了她手心里的那颗糖,连粘过糖的手心都舔了。
二大爷有三件宝,烟锅、烟袋、挖耳勺。羊皮烟袋,也叫烟插插,两个内兜,一个装兰花,一个装水烟,兜子上还各有一个小翻盖,缀着个暗扣。吃兰花就打开装兰花的兜,吃水烟就打开装水烟的兜,吃完再盖住,不混淆、不串味。背面还有两个小插子,分别装着烟枪和纸媒、火柴。二大爷的烟锅是不让秀儿耍的,说是女孩们一动,那羊腿骨烟枪就开裂了,颜色也暗了。没想到女孩们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一点,到现在还影响着我,对女人们心存敬畏,感觉她们潜在的威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了。
二大爷张罗着给我炒羊肉。我和秀顶爱吃二大爷的小炒羊肉,快刀把肉切得不薄不厚,先煮后炒,小火逼出油来,出锅前烹上葱、蒜、花椒面、干姜面、酱油、醋,刺啦刺啦地翻搅几下,能香塌脑仁。二大爷会做羊肉,可不会杀羊,他下不了手,杀羊是我本家满仓叔的事情。满仓叔长的一脸坏人相,像极了电影里的汉奸,半分头,脸上疙疙瘩瘩,鼻头红彤彤,尤其是再喝上二两酒,更是红得厉害,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草莓,脸上的坑里不知道是汪着油还是汗。别看满仓叔这副样子,人家有个好妻命,他女人海桃急急蹦蹦可活套了,打里照外都是一把好手。
二大爷好喝两口,好酒就认得二十年汾,每年回村,我都给他拿两瓶,他逢人就炫耀。炫耀得人们都烦了,尤其是那个刘门家的三老汉,不等我二大爷张嘴,就抢先说:“小马驹又给你拿回二十年汾酒了?”我二大爷说,那自然是!三老汉说:“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那烧酒还能喝完?自个儿没那命嘛!”这挨砍刀的三老汉,瞅准了就捅一下二大爷的痛处。
秀儿其实是二大爷抱养的闺女。老汉从来不瞒不藏,也瞒不住。他一辈子没娶过女人,谁给生闺女!从我懂事起,二大爷就说:“小马驹儿,二大爷把秀儿给你呀,给你当媳妇儿呀。”我说行,等我长大,开上汽车来娶秀儿,搬上她绕村转一圈儿再回家。那时候我只有六岁,啥也不懂,秀儿也只傻乎乎地笑,一笑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虎牙。村里人也好耍逗我说:“小马驹儿长大娶谁呀?”我得劲极了,脆生生地说:“娶秀儿呀!”
四
那天中午,喝完酒,我给二大爷理发。有钱没钱,剃头过年,我给他理了十来年,边理发边和二大爷呱嗒(聊天)。
“才刚七十几,这会儿人寿大,活个八十多不长,你还十好几年,不行众人给你踅摸地找个老娘娘(老伴)哇,一个人孤溜寡少的。”
“二大爷一辈叫女人害苦了,死呀死呀,要那挨刀哩?”
我给二大爷理了发,刮了胡子,老汉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几岁,加上晌午喝的酒,二大爷脸色红润,气色很好。
“你娃娃信命不?二大爷是越来越相信命了。命是啥?你看不见它,它还捉弄着你,心强,强不过命,你跑不掉,饶不下,这辈子逢啥人,遇啥事,都是命里注定的。别看你现在不信,那是你还小着哩,等你有一天被命整戳草鸡了,你就信了,你这辈子也就快走完了! ”
“我觉得我不行了,你今儿回来就当是咱爷俩把年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大爷这年没少过,也是过够了。我和你说,你听着、记着,二大爷这辈子,窝囊!不说它了。等我死了,你主持着把我打发了,金锁儿爱回不回,你通知他们一声,话到了就行。我存着两万块钱,你打发我时全花了,一个人合计好。我知道你这娃手把大,花钱没个尺寸,亏下了也是你的事情。你娃仁义,二大爷没看走眼,这世界上,二大爷就数亲你和秀儿……秀娃儿也是那苦命人,一落地就被大人扔到野地里……又遭逢下我这号讨吃当家人,把娃害苦了。俺娃要是活着,不管好赖,肯定也是孩大娃小、红火热闹的人家……俺娃从小打理照外会过光景……俺娃爱财,眼看窑塌呀,非要进去拿那些破瓢烂罐,二大爷就大意了……早知道我就一把拉住她了。”
老汉说着说着哭了。
哭了一阵,红着眼睛说:“那金锁儿是个没良心货,咱姓马的欠他姓吴的,你四爷给他爸娶媳妇儿,我给他娶媳妇儿,良心都被狗吃了。二大爷给你写个东西,我死了,我怕他寻你的不是,到时候胡闹起来,你也有个凭证。那个赖货,得操心他哩……”
我说:“你这老汉不知道瞎说啥,身体好着哩,好好活,得把自个儿当回事情哩,该吃吃,该花花,给谁也没好。”我有心说:“今年夏天我回村,还碰见你和哪家的寡妇唠得火热哩,闹得我走也不是,进也不是。我热憨憨地在大门口给你站岗放哨,那三老汉鬼精的,路过来路过去,问我咋不进家,是不是你二大爷又在帮哪家寡妇看手相呢,说完还一挤一挤冲我眨眼睛。”
二大爷说:“你别哄我高兴了,我自个儿的情况心里镜明,就是个这。我最近老梦那两个死人哩。你四爷眼泪汪汪地说,二娃,咱家你妈一直当家,爹没本事,遮苫不了你,把我娃害苦了。你四奶,还是脸黑愤愤的,还那么厉害……就是噪噪噪地骂人。还有金锁儿他妈……”
五
四爷是二大爷的爹,四奶是二大爷的妈,金锁儿妈叫焕如,就是我二大爷的隔山嫂嫂,四奶是带着金锁儿爹富栓嫁给我四爷的,在嫁我四爷之前,就已经“送走”两个男人了。
我四爷出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得没有根椽片瓦,十二三岁给人家拦牛放羊,饥一顿饱一顿,竟也长得人高马大,因为能吃,人们给取绰号“四大肚”。我四爷有多能吃呢,据说年轻时候和人打赌,一顿吃过二升黍子面的糕,我四奶搅一升莜面拿糕,调盐水的工夫,四爷就把热拿糕吃下一多半,四奶说也不蘸些调和就甜吃了?我四爷便说:狼等调和早饿死了!四爷吃饭好像不嚼,烧喉咙、烫嗓子地一骨碌就给咽了。
四爷是三十四五娶的四奶。那时我四爷赶高脚,就是用骡马驮炭、驮莜麦,到雁北各地去卖,卖完再驮些盐碱之类的回来转山卖。那时候交通不便,一天走不了多远就黑了,赶高脚的人要住店打尖,常年在路上跑,四路七县见的世面多,认的人也多。四奶就是四爷在路上“拾”下的。那时四奶带着金锁儿的爹给车马店烧火帮灶,一来二往就惯熟了,四奶知道四爷没娶过女人,没牵没拽,人也长得身高树大,就动了心思。但四爷的穷苦,还是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嫁汉嫁汉,为个穿衣吃饭,况且还有富栓这个拖油瓶儿,将来娶媳妇儿那不也得花钱?让四奶下定决心跟四爷,是一天早上,四爷呼一下把一垛子炭压到了骡背上,四奶垂着两只水淋淋的手,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这之后的某一天,四爷赶高脚回来,骡垛子上架着四奶和富栓,村里人说笑:时也来,运也转,四大肚娶回个大脚板!四奶两只大脚撇在马肚子两边,荡荡悠悠。村里女人们看西洋镜一样一边嘁嘁喳喳咬耳朵,一边鬼鬼溜溜圪眨眼。四奶脸黑愤愤的,眼睛凶巴巴的,她扫一眼马家河日阳湾湾晒暖暖的男女老少,腰板挺得更直了,两只脚荡得更欢了。
四奶带的儿子叫富栓,姓吴,到我四爷家时已经十来岁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加上前家儿子吃后继父不心疼,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四奶人鬼精,不给四爷生娃娃,她得考验老汉的人品,怕有了亲生的会嫌弃这个带犊儿。我四爷也不着急,对富栓就像亲生的,好吃好喝紧着富栓,好穿好戴紧着富栓,富栓做下啥也不说二二三三。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管得对了,不对了,都说不清。叫人家妈教育,没不是。再者说,我那脸黑愤愤的四奶据说可厉害了,做营生一把好手,打起架来 气些的男人一对一根本打不过她。大概是看我四爷实在,四奶才给我四爷怀了个娃娃,就是后来我的二大爷。我二大爷的降生是何其幸运,但伴随这幸运的却又是何其不幸的一生啊!
关于四奶,好多事情都是二大爷给我讲说的。说有一年过年,富栓欠了人家赌债,不敢回家,躲出去了,四奶和媳妇儿焕如在家捏下两笸箩饺子,要账的人坐了一炕,有的说不还钱就挖粮食,有的说就在他们家过年。那些要账的,鞋也不脱,在炕上横躺竖卧,十几杆烟枪熏狐一般,把个家抽得烟雾笼罩,“嘁嘁咳咳”地想往哪唾往哪唾,窗台上、炕沿上磕打的尽是烟灰。我四奶不动声色,该做啥做啥,那些人她权当没看见。收拾停当年夜饭,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四奶拄着一柄扫帚,冲炕上喊一嗓子:“你们吓唬也吓唬了,胡害也胡害了,想要咋呀?”
“咋呀,你说咋呀,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说咋呀?”要饥荒的无赖反问。
“欠你们钱的是吴富栓,你们在我家里作害是啥道理?再说你们把吴富栓逼的失踪了,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我还没跟你们要儿哩!”我四奶说,“你们是好走呀歹走呀?莫非还等我上香烧纸哩!”
那些人没好气说:“你这老人说得倒是轻巧,好走咋走,歹走咋走,你老人给个说法!”
没等这伙人反应过来,我四奶挥舞着大扫把就是个顺炕扫,她扫得很猛,夹打带扫,风卷残云。一边扫,一边吆喝:“焕如,给我把咱那把铁禾叉拿出来,扎死那狗们我顶命,咱娘儿们已然是没活头了!”没等焕如拿来禾叉,炕上的人连骨碌带爬,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了。
晚上煽旺火的时候,富栓回来了,四奶一句关于无赖来家要账的事情都没说,她让富栓换上新衣裳,从里到外一水儿的新。她在旺火前烤馍馍,接上旺火炭煮饺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困难时期,四爷为了家里老小有口吃的,莜面糊糊稠点儿,每年春天走口外,秋收后回来,一走大半年。我四爷是个好受苦人,种地锄田、扬场耕地都扛大头,人们都愿意雇他做营生。富栓不务正业,是方圆附近几十里有名的大痞子无赖,焕如管不了富栓,也指望不上富栓,全凭婆婆遮苫。就这样,四奶就成了这个家的实际当家人。
四爷知道,富栓是指望不上了,就栽培我二大爷好好念书,二大爷也争气,书念得不赖。可我四奶就不一样,她是指望我二大爷长大后能给家里往回赚点吃喝,帮伴着她和焕如一起把金锁儿养活大。初中毕业,二大爷考上了高中,要到县城里念书,四奶死活不供,她说“念书念书,越念越输”“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穷人孩子早当家”,再念人就废了。在这一点上,我四爷说啥也不能依这个大脚老娘娘(老婆),不和她讲道理,也讲不清,但主意是拿成了铁钵钵,这是一件关乎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前途命运的大事,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妥协让步的。四奶这老人厉害是厉害,但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就拿富栓来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个样子,很大程度上与她对富栓的溺爱有关,总认为富栓从小没了老子,怕他受欺负。富栓和娃们打架,本来是小小的事情,转身就能和好,她偏偏要插出来和人家理论没完,仗着她的威风,富栓也一天天欺大压小,不省心,娃们都躲着,没人和他耍,他也扫兴得厉害,就和比他大的孩们耍,甚至是往大人堆里扎,学会了耍钱。
六
四爷一辈子就做主了一件事。那年,我们全乡统共才考上两个高中生,其中一个就是我二大爷。四爷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我二娃考上了,我二娃考上了!”
从小山村到县城,走进县城最好的学府,二大爷的眼前豁然开朗,一切都是那么明亮,那么新鲜。教室敞亮,校园整洁,老师、学生、校工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和他们村的人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操场上,有男孩子跑步,身姿矫健;女孩子们坐在树荫下抵头合看一本书,看到某处,还抬头交换一下眼神,微微一笑。那时候我二大爷这个山娃娃和学校环境明显不协调,笨拙的“踢倒山”鞋,肥大的黑袄、蓝甩裆裤子,连发型都是滑稽的铁匙头。我四爷送下我二大爷,把行李放到宿舍,安顿住下。二大爷那时候已经十六七了,但山娃娃从小多见石头少见人,还是腼腆得很。四爷要走了,二大爷恋恋不舍地跟出来,硬要送他爹出大门口。分别时候,四爷说:“二娃,给爹好好念书!”我二大爷点点头,望着他爹满头的白发说:“爹,你也老了,少受些累,注意点身体。”四爷说:“娃儿放心,爹自个儿有分寸。你要好好念书,这世界上,只有念下的书别人掏不走,你念到哪儿爹供到哪儿。爹还要给你攒钱娶媳妇儿,这担担重。你只管好好念你的书,你哥不成器,不是咱马家人,给他娶过媳妇儿按理说完成了任务,但你妈护犊,儿子、孙子、媳妇儿都养活着,能说个啥?爹就指望你争气,咱家就那样,闲心你别操,操也没用。古人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念书要一心一意。有我在,误不住你念书的花销,秋忙完,爹就下大同砖瓦厂受呀。赚了钱,我娃就不受制。”四爷一番话把我二大爷说得心里暖烘烘的,眼里起了一层水雾,背转身赶紧擦了一把。目送我四爷的身影离去,二大爷心里升腾起一股很强大的劲儿,那股劲儿顶着他,恨不得把所有以前没有学过的知识都装到脑子里。
如果顺着这个轨迹发展,二大爷一定会考上一个当时人们看来很吃香的大学,走上人生的金光大道,然而,老天爷捉弄人没深浅,我二大爷的人生却总是在关键节点出岔子。
那年深秋的一天,我本家的一个叔叔来学校找我二大爷,说是家里出事了。二大爷一路上着急地打问到底怎么了,这个叔叔憋着两眼泪,就是不说话。我二大爷猜想是不是他妈出了事,他妈豪强霸道惯了,是不是和村人打架出事了;是不是他哥富栓怎么了,富栓一天天招是惹非不省心;或许就是嫂嫂焕如,一天天寻死上吊吓唬人,全凭他妈给软硬兼施地往住拿闹。他万万没想到,出事的是他爹,“四大肚”老汉。
临到村口,这个叔叔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他说:“二哥,我四大爷没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我四爷已经躺在门板上,二大爷扑在他爹身上哭开了:“爹啊,你咋了这是,你咋不管我了?爹啊,你咋难活哩?你咋疼哩?你咋走得这么着急?爹啊,爹啊!”
四爷是在大同砖厂出的事,砖窑塌方埋住的,刨挖出来已经没气了。我们那里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回家的。四爷躺在门板上,大门外临时搭起一个棚子,二大爷就守着棚子跪在他爹身边,半夜里忽然刮起大风,把棚子刮倒,苫面纸刮飞了,一道闪电照着四爷惨白的脸,炸雷一个接着一个。紧接着,那雨像从天上往下倒一般浇下来。二大爷背起四爷就要回家,四奶死活不让,她说,人死都已经死了,回家,不吉利。秋天的暴风雨里,任我二大爷趴在门边哭诉,手指头肚在门框上磨出血,我四奶也没开门。二大爷只好把他爹背进了草房里,那一夜,我二大爷哭得嗓子都哑了,之后“打发”四爷的几天里,二大爷一声都哭不出来了。当我四爷的墓门掩上的时候,我二大爷一下子晕了过去。
这位“打发”了三个男人的老女人,在处理我四爷的后事时,指挥得头头是道,再一次显出了马家河村女人们所没有的那种“雄才大略”。因为我四爷是工伤,砖厂有一笔抚恤金。在抚恤金的分配上,她首先想到那个不成气候的富栓。“打发”四爷的时候,富栓始终以长子的身份出现,有意思的是,姓了三十几年“吴”的富栓,改姓了“马”,以马富栓的名字被写在了马家的“遇事簿(家族名册)”上。我四奶对着马家的几位有声望的老辈人说:老四走了,撂下我们娘儿们,以后还得咱马家人照护着。四爷的棺材还在堂屋里停着,看我四爷这个死人的面子,大家都满口应承:“那是那是,一定照护着!”别看我四奶平时不为人,说话做事占地方,但关键时候是能软下来,几句话说得大家心里软融融的。我四爷的抚恤金说好的二一添作五,富栓和我二大爷一人一半。但我二大爷的那份儿钱在我四奶手里攥着。富栓的逼命饥荒来了,还得拿钱救命。眼看家里是荞麦皮榨油榨干也没啥了,富栓就失踪了。
四奶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供我二大爷念书了,她看好的可是她这个儿子的身架子,在农业社拉练上几年,又是拿轻抗重的“四大肚”!四奶总认为自己盘算得很周到。她哭着闹着,把我二大爷从学校叫了回来。她说:“二啊,咱家不比别人家,你爹死了,你哥也没影儿了,你说我和你嫂嫂咋活,少吃没喝,你嫂嫂一走,再把金锁儿带走,那不是活活把妈的心肝摘了!二啊,你也成人了,妈不指望你指望谁?”
七
二大爷忍痛离开学校,离开了宽敞明亮的大教室,离开了看好他的老师和同学。在学校的光荣榜上,那个好听的官名马大庆永远消失了,彻彻底底成了马家河村的马二娃。
他背着那卷烂铺盖,一步步艰难地离开了学校。走一路,哭了一路。在村口我四爷的坟上,扑倒身子,哭得几次背过气去。缓过来后,把眼泪擦干,平静地回到了家里。
回村后,我二大爷一个人住在一间小西房里。丧父之痛,加上失学,我二大爷心灰意冷,一整天不出门,晚上点着一盏小煤油灯看他从学校拿回来的书,我四奶就骂他,嫌他费煤油,说世界上四大没用就是“锁子铁豁关针,茅厕档子毕业生”。这毕业生指的就是我二大爷。实际上我二大爷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即便不再升学,那时候的高中生也已经是了不起的高级知识分子了。二大爷的那些同学后来都参加了工作,最次的,退休前也是正科级待遇。而他却被这个搞独裁的妈害苦了,中断学业只是开启了她“坑人模式”的第一步!当然,我四奶的出发点是好的,她甚至是想要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双赢,甚至多赢。实际上,依她老人的见识和能力,只会是把事情往黄里搅,临死的时候,她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咽气前拉着我二大爷的手说:“二啊,妈把你害苦了!”
富栓失踪的那些年,我二大爷已经锻炼成一个很不错的庄户人,四奶打量着这个儿子,越来越有我四爷“四大肚”的样子了。四奶的心又跌到肚里了,自己老来老去终于又有靠了。想到富栓这几年一去无影踪,书没书,信没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是叫人心焦。焕如隔三岔五扔下娃娃住娘家,四奶就有点不放心。
有一天,焕如说:他奶,您看着点金锁儿,我爹病了,我给去看看。我四奶寻思:你爹病,你又不是个赤脚医生,你去能顶个啥事?我看是你病了,你是身上得了痒痒病,你是有挠的人了!四奶心里恨得圪愤愤的,牙咬得圪崩圪崩的,嘴上却答应着,好言好语地说:“焕如,你放心看去哇,金锁儿有我和他二叔哩。你心宽宽儿住上几天,好好伺候着,等他姥爷好利索再回来。”
四奶虽然厉害,可那是对外人,对焕如是很好的。她把焕如当女儿一般看待,甚至比女儿还亲热,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自己没有女儿,她是真稀罕焕如。我四奶做啥也盘算得长远,她想着和焕如婆媳一场,交往下了情分,自己老来老去,洗洗涮涮还得指望焕如。富栓不成气候,四奶对焕如好,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要用自己的心暖着焕如,要让焕如生不出其他的心来,她要用情用理说服住焕如,她还要用真金白银拴绊住焕如。焕如从十八岁嫁给富栓,是婆婆一手调教出来的,对这个婆婆是既怕又敬,还有几分依赖,她觉得没主意的时候,婆婆一出现,一说话,不管多大的事情,不管遇到啥情况,自己立马就硬气了。日久天长,焕如的做派也有了婆婆的样子,也厉害起来了,说话咬牙切齿,那脸是说变就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地吓唬人。焕如这一套蛮不讲理的劲儿,有时还真是能把人镇住。
有年秋后队里起山药,临黑收工前,队长要检查,要搜身。起山药时,女人们就在裤腿里,主腰子(类似于背心服饰)里装几个山药,黑夜回家煮着吃。一般情况下,队长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知那天队长抽的哪股筋,非要搜身,而且是要搜女人们的身。那些被焐热的山药都被队长搜了出来,倒回集体的老堆上了。轮到搜焕如,焕如就不往起站,队长说:“富栓家,你站起来。”焕如说我裤裆扯了,遮不住,不能站,你闪开些。队长说:“你自己掏出来,要不我就下手掏呀。”焕如虎劲儿一上,“呼”地一下站起来,裤带一抽,眼看着裤子就褪下来时,那队长连忙扭头止住了她。那队长也姓马,论辈分,焕如称呼她爷。这位队长爷见焕如使开泼妇手段,赶紧转身走了。其实那天焕如的山药是装在肚子里,那几个山药光不溜溜的,焕如贴肚皮装着,已经焐热乎了,她咋也舍不得叫队长收去,就想了那么一个点子。从那以后,队长看见焕如就躲,村里人说看人家:娶媳妇儿搭(像)婆婆,两扇门儿一合合!说归说,那年代,马家河村敢难堪队长的人还不多,富栓媳妇焕如和“四大肚”老婆就是其中之二。
富栓常年在外头浪荡,不着家。焕如年轻轻守活寡,夜长孤苦的真是熬煎得厉害。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是嫁给富栓,而是嫁给了这个大脚板婆婆。我四奶嘴上很会疼焕如,说起焕如来,多会儿也是亲得甜滋滋的,俺娃长俺娃短的。四奶和焕如交过底,说自己手里黄货(金)白货(银)都有,是自己的第一个老汉留下的。我四奶虽然没说过东西现在放在哪里,但话里话外就是告诉焕如,那东西迟早有她焕如和金锁儿的份儿。四奶也给焕如些小八零碎的银器,戒指啦、耳环啦,最大的一件是只麻花银镯,是两块银元拉胚拧成的。
富栓有钱时想不起回家,没吃没喝没钱花就跌腾回来了,焕如少不了和富栓闹整,喝过假的灭鼠药,拴起绳子上过吊,不过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闹得鸡飞狗跳。焕如不过是吓唬吓唬富栓。她要的就是个动静。我四奶摸住焕如的脾气了,富栓再回来,不等焕如发作,我四奶先火扑扑地来一气,把富栓骂得狗血淋头,骂得恨不得一下栽倒头起不来,任由“刀枪剑炮”一起上。四奶的骂功在我们村是有名的,她骂人咒死咒活的,那被骂的人头皮沙沙沙地发麻。曾经某一年,我四奶家的羊肉被贼偷了,四奶便坐在大门外,拿一把刀在案板上使劲儿剁着。她一边剁一边骂,越剁越起劲,越骂越解恨。白天骂,黑夜骂,想起来就骂,瞅空子就骂。大骂了三天,等第四天早上起来,那肉就在大门口放着,自己“跑”回来了。
四奶骂富栓是做样子给焕如看的,她得替焕如出这口气,骂一顿,焕如的气就消了,富栓也服服帖帖了。两口子多日不见,富栓死皮赖脸一缠磨,焕如半推半就,放泼一回,第二日早起,焕如那脸色红是红,白是白,好看多了。四奶再做一顿跌鸡蛋白面疙瘩,一家人就说说笑笑的,这才有了家的样子。
只是这该死的富栓,最终还是一走,就再没了影踪。
头几年,四奶常常在心里骂富栓:挨砍刀的货,你就不知道给家里打一道信,你就不知道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有时候还和焕如一起骂,骂得骂得不骂了,她常常一个人琢磨,莫非富栓被人害了,耍钱摊子赖人多,输了人家,没钱讨打,赢了也有人谋你钱财,见财起意便得财伤主的事情多了。
四奶一面四处打听富栓的下落,一面听到哪里有了年龄差不多的无主尸体就去看看,每一次从医院的太平间里出来,我四奶就庆幸着那人不是富栓。每次看完回村,我四奶就长出一口气,然后给金锁儿买一摞饼子。她见不着富栓,把给富栓的爱全给了孙子金锁儿。她丝毫没觉得富栓的不成气候与她不管教,又太娇惯大有关系,而是把娇惯富栓那套做派又轮回到了金锁儿身上,甚至还要强上几分。
有一年春天,富栓回来了。
富栓是被几个赌友送回来的,那个时候,富栓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奄奄一息地睁着空洞洞的大眼睛把家里的每一个人扫了一遍,眼神最后定在了金锁儿身上,直到我四奶说:“儿啊,你放心,妈一定把金锁儿给你养大!”
富栓这才慢慢闭上眼睛。
八
富栓走后,焕如和我四奶一起拉扯着金锁儿,一老一小两个寡妇,倒有些惺惺相惜的默契。
毕竟焕如还年轻着,守着守着,就有点守不住了。
四奶是个做啥的?老人嘴边前的话是:我吃过的盐比你焕如吃过的米也多。焕如在这个大脚板婆婆面前,简直就是六月的菜瓜——嫩棒。起先,我四奶也没大在意,只是觉得焕如洗洗涮涮,打打扮扮的比以前勤,到大队打石子儿、捻羊毛也要换个干净罩衫,有心说:这焕如骑上马讨吃哩——盼不穷!受苦还换个见人衣裳!焕如在大队院和几个光棍汉有说有笑,打情骂俏的样子四奶实在是看不惯,但又不好说,本村当院的,料他谁也不敢把焕如咋。
其实焕如也可怜哩。才三十几,正当年纪,正是一朵花开得圪茂茂的时候,却连个浇水的人都没。四奶是过来人,焕如受的啥苦,她心里一清二楚。说笑就说笑吧,还不叫人家娃过过嘴瘾啊。可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情啊,迟早得跟人跑了。焕如一走,那金锁儿势必要跟上妈走。一想到金锁儿,四奶的心口就疼的揪成了一疙瘩,老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东间里焕如翻烙饼,西间里四奶在盘肠。小耳房里,二大爷眼端端盯着房顶上裸露的细杨木椽发呆,只有金锁儿四六不懂,睡得香甜。
那天焕如出门前是打扮了一下的,和婆婆交代下孩子,又折回到东正窑好一阵子,她在镜子前把头发梳了又梳,照了又照,两根辫子编得紧紧的,辫稍对接在一起,隐藏在辫花里,两根辫子就结成了一圈,临出门还把鬓角的头发又拢了一次。四奶在院子里一边和金锁儿说话,一边偷悄悄地从玻璃上照焕如。心说:你爹病了?你哄鬼去哇,病了你打扮上,你爹病就好了?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咋给你爹治病!
焕如前脚走,我四奶给金锁儿一把大豆,说:“金锁儿,你给奶奶在家看门的,奶奶给出地摘些豆角。”那年金锁儿六岁,能听进话了,就坐在大门洞嘎嘣嘎嘣吃大豆。
焕如被我四奶算了个准,根本没有去看她爹,而是钻进了一块正在扬花的莜麦地。那年的雨水多,那莜麦长得高,焕如和一个挺高大的男人先后走进莜麦地,走着走着,那海一样的莜麦就把焕如和那个人淹没了……
当我四奶听到焕如的哭泣时,“捉奸拿双”的念头便灰飞烟灭了,她叹一口气,悄悄秘秘地从另一条道走了。
看门的金锁儿坐在门洞子里睡着了,哈喇水流了一脯子。四奶把金锁儿抱到炕上,太阳的影儿已经斜了,在地里锄二遍山药的二大爷也快回来吃饭了。
那天中午,焕如没有回来,是去了她娘家,还是一直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在莜麦地里待着,就不得知了。
四奶抱起睡得人事不省的金锁儿放到炕上,心里那个难活呀,简直胜过刀刮!眼看焕如是守不住了,要是那男人想和焕如做个长久夫妻,那焕如也铁定了心跟人家,自己还真不好拦挡。新社会了,婚姻自由了,你硬要拦挡,那焕如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撕破脸和你闹整起来,也没个抓拿。我四奶靠在炕沿边一动不动地发呆,她好像连搂柴烧火的心思都没了。她想啊想,想来想去也没个万全办法,这个熬倒三个老汉的硬铮女人,在儿媳妇这件事情上是真没主意了。
我二大爷回来了,饿得早就前胸贴了后背,弓着身子,把锄放下,进门先喝一碗苦菜汤子。家里哑声静悄,他妈饭也没做,靠在炕沿边操着手发呆。
金锁儿醒来,看见他妈不在,饭也没熟,就咧着嘴哭开了。我二大爷哄金锁儿,说:“金锁儿俺娃不哭,二叔教俺娃开飞机。”便把金锁儿架在肩膀上颠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在炕上转。没一会儿工夫,金锁儿泪还没干就笑了。二大爷说:“妈,做饭哇,饿死了。”
四奶打个嗨声,叹口气,起身烧火做饭去了。
焕如是过了两天才回来的。焕如回来,我四奶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慢吞吞地说:“焕如,你咋这么着急就回来了?不说多伺候老汉几天?”过会,四奶又说:“焕如啊,你看我这死心烂肝的,你那天走得急的,你一走我才想起来,没给金锁儿他姥爷拿些吃喝。老汉病着,亲家分道连个礼往也不懂了,叫人家笑话哩!我这会儿这脑筋瓷得反应不过来个四六颠倒,以后你得提醒我哩!”本来焕如背着婆婆私会,心里有疚,进门前胸口还在“扑通扑通”直打鼓,听婆婆这么一说,悬着的心落了地,继而又被婆婆感动得心里暖暖的。
焕如说:“妈,您快别多想,他常年是个病的,咱还回回给他买个吃的?再说咱年年时逢八节不也给拿的不少嘛!”
四奶说:“咿呀呀,难怪人家老话说女儿们是外人!”
四奶一边和焕如说着家常话,打问焕如妈家的事情,一边偷偷打量焕如。焕如看起来挺精神,脸面由先前的蜡黄变作了红润粉白,从进门就不住手地做营生,一会儿撵鸡一会儿喂狗,一会儿提了水桶浇菜,一会儿又张罗着洗衣服。我四奶在心里骂焕如,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世界上最难听的话都骂了,只是没有出声而已。而她在面对焕如的时候,又把那些话转换成了世界上最明智、最贴心的婆婆说的话。
平常焕如总是他奶长他奶短的,从那天以后,焕如就叫开妈了。尽管我四奶一想到莜麦地里的事情,心里就愤恨难平,可一听到焕如叫她妈,还是欢欢地答应了。她好听那一声妈,只要还叫她妈,焕如就还是这个家里的人。纵然焕如有千般不是,也得咬牙忍着,不忍能咋?这种事情扯破了脸更不好收场,娘儿俩,两个寡妇,一厢一个,这日子真是难熬啊。
九
再说我二大爷,虽说长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还能打会算,可遭逢上这样的妈,这样的家庭,谁家愿意把闺女往这枯井里填?
一个村有个女女叫乌玉音,是看好我二大爷的,在一起做营生,就喜欢往我二大爷跟前凑,还常常找借口往家里跑。乌玉音来了不上正窑,直接就往小西房跑,只要一进小西房,就坐着不出来了。我二大爷也不是没有动心,只要乌玉音一来,小西房就有了笑声。
二大爷下河湾担水,远远看见担杖晃晃悠悠出了大门,不论乌玉音干啥,放下手里营生,失慌连忙端上洗衣盆就往河湾跑。我二大爷进沟里割草,乌玉音挎上箩筐也出去割草,她的箩筐里除了放一把镰刀,往往还放着自家园子里的黄瓜或者杏儿。
乌玉音和我二大爷在沟里割草,我二大爷挥动着镰刀在前面砍,乌玉音在后面搂。那些水稗草、青草、牛舌头草在我二大爷的镰刀下刷刷刷地扑倒,二大爷的汗水把布衫都湿透了,乌玉音就让他把布衫脱下来,跑到泉子边把我二大爷的布衫给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晾在草地上。等割满乌玉音的草筐,再割够一大捆,我二大爷的布衫也干了。
有时候,两个人坐在河边大柳树下歇着,乌玉音就忽闪着毛呼噜噜的大眼睛看我二大爷,我二大爷被乌玉音看得不好意思,就嘿嘿嘿地笑:乌玉音你看啥,我脸上有花哩?乌玉音说,二娃,你咋越看越耐看?说完就曲起腿把头搁在膝盖上笑圪眯眯地越发大胆地看我二大爷。二大爷被看得少抓没拿的,就站起来,扔一块石子到不远处的河里,溅起一串串水花,再扔一块石子,再溅起一串串水花。一对对水鸟受了惊吓,扑棱棱地起飞,掠着水面仓皇失措地飞离。
那时候,我二大爷确实是好看。他家里的镜框里有一张涂彩的照片,穿着军装,拄着锹柄,站在地头。那时候不爱红装爱军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爱穿军装,没有军装便借着穿穿,照张相也算是赶了一回时髦。当然我二大爷一辈子都不难看,小时候是好看的娃娃,年轻时候是精干帅气的后生。哪怕是六七十岁的时候,也是老汉们当中的精神老汉。
村里人嘴长,嘁嘁喳喳地传谝,不几天就传谝到人家大人耳朵里去了。不知道人家大人给上了什么家法,反正是乌玉音就不来找我二大爷了,队里干活也不往跟前挤凑了。一搭相好的后生们“腾”(鼓动)我二大爷,说:“二娃你怕啥?她不找你,你找她,你脸皮厚些缠磨她!”我二大爷才不是那少脸没皮的人哩,不找就不找吧,找了又能做个啥?本村当院的谁不知道谁?自己根本就配不上人家。后来乌玉音嫁人了,只有在正月里或者村里唱戏的时候回娘家住几天,戏园子里远远地瞭我二大爷。路上路下,乌玉音叼空儿跟我二大爷说话。我二大爷是能走多快走多快,能岔开走,就不相跟着走,实在避不开,乌玉音问一句,他答一句。乌玉音不问了,二大爷便不多说一句。二大爷怕给乌玉音惹麻烦。听说乌玉音找的那个男人是个“生瓜蛋”,三句话不通就动手。她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娘家,等黑青消散了,不是她爹把她送回去,就是她公公赶了毛驴车把她接回去。
虽然和乌玉音没个啥,两个人也仅仅是一起割过几回草,但对我二大爷来说,回想起来还是很甜蜜的。有几次,我二大爷甚至想要抱抱乌玉音的,但他没敢,他不是怕乌玉音怎么样,而是自己脸皮薄,战胜不了自己。那个时代的人就是那么死封建,尤其是青少年时期的二大爷,虽然离开了学校,中断了学业,但从小所受的教育还是把他给束缚了,如果他能够在该爱的时候勇敢一些,胆大泼皮甚至不要脸些,或许就把所爱的人抱住了,或许就把自己的幸福抱住了,或许就把命运的咽喉给摁住了。事实上,二大爷在该出手时没出手,却在该拒绝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就接受了。
回到家里,二大爷除了吃饭进正窑上炕外,其他时间就在自己的小西房待着,他不想听我四奶骂人或者唠叨。我四奶的脸是越来越黑,越来越瘦,颧骨越来越高,眼睛越来越深,那脸上的棱角也越来越分明了。
焕如依旧隔几天就住一回娘家,而且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焕如往娘家一走,我四奶就像疯了一样,看啥啥不顺眼。我二大爷说:“妈您说话操心些,眼看金锁儿大了,就学大人说话,逮住啥说啥,可要往坏学哩。”我四奶说:“遭逢上那等老子那等娘,他能好到哪里?”说着说着,四奶就数数念念嚎开了。起先嚎得很悲伤,声音颤颤的,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噎住了。我二大爷的头皮一炸一炸的,生怕四奶一口气上不来,正张罗着要给拍打几下,我四奶就换过气了。哭上一阵子,老人的气就拉顺了,数算得也更全面,梳理得也更条理了,而且用词也更讲究了。她哭我四爷“四大肚”:“我的那个天呀,你咋就走了那个干脆呀,你忍心撂下你那受苦的人呀?”她哭富栓:“我的那可怜的儿呀,你咋有家有口还要四处鬼混呀?你要是有心给妈托个梦呀……我那可怜的儿呀……”四奶的哭声就好似戏台上唱戏的腔调了,韵白相间、高低起伏。这时候,我二大爷就放心了,不用担心四奶倒不过气,该干啥干啥去了。四奶哭过一气,心上也就松快了。人常说,女人们心小,心里搁不下个事情,全凭一哭、二闹、三上吊。四奶是个刚强人,她不和一般女人们一样有啥事情见人就学说,她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的主儿。再说了,人家那些女人无非是婆婆说诉媳妇儿的不是,媳妇儿数算婆婆的不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家就不一样,富栓已经死了,她和焕如的婆媳关系说完蛋就完蛋。虽然她竭力在维护着,但紧维护,慢维护,眼看是手榴弹擦屁股——危险到了极点!
二大爷对嫂子也挺同情,自他十来岁,焕如就进了门。嫂子对他不错,脱下来的脏衣服,焕如洗衣服的时候随住就洗了。有一次脱下条裤衩顺住外裤卷住放到了门口的凳子上,没注意,焕如居然也给洗了。
十
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二大爷没有认真想过,自从和乌玉音有过那么一段小插曲又不了了之后,他一直远远躲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除了蒙头干活,几乎连话都不说,只有和金锁儿耍的时候,才会露出个笑眉脸。
我二大爷很疼爱金锁儿,他甚至想着,如果嫂嫂改嫁,他是一定要把金锁儿留下的,一来怕金锁儿跟上妈受制,二来也是给我四奶留个念想。
我二大爷给金锁儿编很精巧的蚂蚱笼笼,用树枝、木棍做成小车、小木犁、小秤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他和金锁儿耍做买卖,金锁儿扮演货郎,他扮演顾客,给金锁儿几个小豆豆,说“货郎子不用数,三八二十五!”金锁儿就把豆豆装在了兜插插里,一遍又一遍,金锁儿咋缠磨,我二大爷都很有耐心。有时候,金锁儿既想和二叔睡,又想和他妈睡,一时拿不定主意,一会儿上他妈住的东正窑,一会儿又吵闹着要到他二叔的小西房,就这样来回倒腾。闹腾得过分了,他妈板着脸问他到底和谁睡?金锁儿就很委屈很为难地小声说:“我想和二叔、妈妈一起睡!”这一下闹得我二大爷和焕如都挺不好意思。焕如说:“这娃净灰说!”金锁说:“我才不瞎说了,街上他们都说了,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不能睡?”听后气得焕如伸手给了金锁儿一个耳光。
我二大爷反应过来,怨焕如出手太狠:“嫂嫂,你看把娃打的,娃够可怜了,你也下得去手!他懂个啥?还不是那伙长舌女人们嚼毛,吃饱了撑的,不知道想说个啥。”
金锁儿的话倒是给我四奶提了个醒。
焕如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坏了,她动不动就咬着牙骂金锁儿,一张嘴就是死死活活的难听话。她把自己内心的苦闷全都撒到了金锁儿身上,字字句句含沙射影,是个人就听得明白她在骂谁,又是骂给谁听的。四奶就在西正窑叹气。二大爷也敞着小西房门听动静,一听见金锁儿尖扎扎地哭开,他就赶紧到东正窑抱金锁儿。有一回,焕如发了大火,在金锁儿大腿上拧“肉疙瘩”,二大爷就一把抢过金锁儿。焕如说:“二娃,你不用拦,这个死娃娃越来越没相了。从小看大,和他那死老子一模样。人话递不进那驴耳朵,少老没娘,可要讨吃呢!”听见焕如这样咒金锁儿,他也动了气,愤愤地说:“嫂嫂,你这说的是啥话?娃们不听话得管教哩,自己亲生亲养你咋能诅咒呢?”焕如说:“你们好好惯吧,将来讨吃要饭,有你们后悔的时候。”我二大爷抱起金锁儿,对焕如说:“嫂嫂,你快不要骂了,有我哩,我讨了吃也不叫俺娃讨吃!”
眼看我二大爷也大了,连个说媒的都没有,我四奶心上麻烦得跟猫抓一般。
一天我二大爷架着金锁儿从外头回来,金锁儿在他二叔脖子上高兴地拍手打脚。金锁儿说:“奶奶,妈妈,你们快来看,我给你们开飞机。”我二大爷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配合着金锁儿的动作,嘴里还“呜儿呜儿”地喊着。
我四奶一下子又生出一个主意来:要是焕如和二娃续了亲,媳妇儿还是媳妇儿,儿还是儿,孙子还是孙子,那不是一下子就把所有问题解决了吗?越想越觉得这是天底下、人世间最完美的事情,简直再没比这合适了!就是焕如比二娃大个十来八岁,这又算个啥?许男人比女人大,不许女人比男人大啊?再说女人大些更懂得心疼男人,自己的二娃不吃亏。过去那大户人家尽是给儿娶大岁数媳妇儿哩。我四奶的理向来是木匠的斧子一面面劈,他就不说过去人家地主老财先给娶个大岁数的,完后还得娶好几个年轻的小岁数的。我四奶的脑子从来就不闲着,有了这个想法,就顺住这个道道盘算开了,白天黑夜地盘算,一遭一遭又一遭,盘过来盘过去,咋盘算也没比这更合适了。
四奶和焕如锄自留地里的山药,锄了一遭又一遭,起先娘儿俩都绷着不说话。自从和毡匠断了来往,焕如的脸色就没好看过,倒是四奶挺得劲,心说,焕如啊焕如,我吃的咸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知道你也没结果。你看你,少脸没皮扑砍上寻得让人家闹你,上门的买卖不值钱!你娃可怜的,你年轻哩,你没个那难活的。这下好了,人家当你个啥?
整个地里静悄悄的,只有锄片砍草发出的“噌噌”声。
还是四奶先开了口:“焕子啊,歇一会,展展腰。”我四奶在和媳妇焕如商量事情时就称呼焕如“焕子”,或者一个单字“焕”。十来年了,焕如也品摸住了这个规律,只要叫焕子或者焕的时候,那一定是要说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几年,焕如时常心惊胆战,只要婆婆换了个什么称呼,焕如的心就怦怦怦地跳得快了。等平复下来,焕如绝处逢生般地强大起来。她甚至挑衅似的平静地直视着我四奶,她用眼神告诉这个平时耀武扬威的婆婆:我豁出去了,我什么也不怕!
焕如弓着腰身,埋着头,蹭噌噌地只管往前锄,她好像和地有仇似的,那锄片下得很深。一口气锄到了地头才停了下来,她拄着锄柄,直起腰身。
我四奶说:“看俺娃受得可怜的。”说着嘴一瘪一瘪,像要哭却又哭不出来。这些年,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焕如说:“您这是又咋了?”
我四奶说:“焕啊,我见你这两天脸色不好,俺娃心上不痛快,妈知道。”
焕如说:“您就别琢磨了,我有个啥痛快不痛快的。”
我四奶说:“焕啊,你受的啥苦?妈心里镜明,都是女人,守孤恋寡的日子妈又不是没过过?现在咱娘儿俩一样,你守着金锁儿,妈守着二娃。我已经黄土埋到脖子根儿了,二娃也长大了,我就是这会儿死,二娃也饿不死了;倒是你,年轻轻的,金锁儿还小!”
焕如别过脸哭了,说:“妈,您这是啥意思,是要撵我走吗?您舍得您孙子金锁儿吗?”
我四奶说:“焕啊,妈是把你当亲闺女看的,别说是金锁儿,就是你走也是摘妈的心哩!”我四奶边说边在心口上拍着。
焕如哭得出了声,我四奶说:“俺娃也别伤心,已然这样了,往前走一步哇。富栓没了,你还年轻,妈再不能耽误你了。”
焕如说:“妈,你别说这话了,我往哪走哩,再说金锁儿那么大了,咱又娇惯得赖气,猪肉贴不到羊身上,引出去还不得娘儿们挨打受气?”
这婆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不知说到什么根节上,我四奶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的那个大主意说了出来。
十一
我们县每年六月六都办庙会,这是多少年流传下来的风俗。庙会规模不小,外地的小商小贩们都来做买卖,打地摊的东西,又便宜又实惠。本地的瓜果也下来了,庙会上吃的喝的,唱戏的、耍把戏的很热闹。以往每年,我四奶都会安排焕如进城赶会,让焕如给家里添置些小零碎东西,让焕如进城扯一身衣裳,买些香胰子、擦脸油,顺便给金锁儿买一摞油旋儿饼,或者一包酥皮点心。
那年六月六,焕如说:“今年人家庙会唱省里的晋剧,有妈喜欢的王爱爱哩,您欢欢地进城看戏去,咱这小县里,等兑这机会难哩。”我二大爷也说:“就是就是,我嫂说的对着哩,您好看不过个戏,快进城看去吧。”
我四奶在县城有个表妹,一做啥就捎话让这个老姐姐进城来住几天,一碰见马家河人就说,你们回去叫我那老姐姐进了城长短来我家。可四奶就是不去她表妹家,我四奶信奉那句话:人穷衣裳烂,亲友们门上少走串,亲友(有)亲友(有),有些洋相才亲哩,自己活成这相数了,丢人败兴的,有啥走串头?谁稀罕你!
那回,我四奶是打算到表妹家住几天的。我四奶心说看戏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那件大事情要尽早落到实处。再说,这个表妹也有些年没见了,进城去看看表妹,走动走动也好。
于是我四奶就一手挎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三十来个鸡蛋,鸡蛋和鸡蛋之间塞着莜麦秸子;一手拉引着打心锤锤孙子金锁儿,坐上大队的拖拉机进了城。
家里就剩下我二大爷和焕如叔嫂两个了。地里也不忙,该锄的锄罢了,该收的还不到时候,正是一年中最消闲的时候。家里没了我四奶打鸡骂狗的声音,没了金锁儿的闹腾,一下子安静的真是有些不适应,叔嫂俩也不知说啥,一时间竟都有些少抓没拿的。
焕如说:“二娃,你今天多担几担水,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我把咱们的盖窝(被子)护里子洗洗。过去人穷,盖窝不套罩子,只在里子上缝一块布,脏了拆下来洗洗。”
虽说村外的河滩上可以洗衣裳,但焕如这个人也奇怪,她不爱到河滩上洗,那里女人们多,叽叽喳喳嘴疯得很,三句不离男男女女那些事。自己没了男人,说不得嘴,也没个说的,听人家说,该接啥言?反正咋说都被人笑话,还不如不到她们跟前。
二大爷嘴上说,“你快歇歇哇,一天天地洗,盖不烂,洗也洗烂了。”说完还是挑起桶担水去了。
焕如去小西房把我二大爷的铺盖展开,揭起被单,剥下被罩子,一看那铺盖已经烂得不像样,索性全给拆了。焕如心想:金锁儿奶奶这几年也真是越来越仔细,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半儿花,二娃的铺盖烂成一包也不给拆洗拆洗,缝补缝补。
焕如把我二大爷的铺盖拆开,把烂棉花套子挑在栅栏上晒,那套子烂翻翻的,有的地方薄得都快塌了,有的地方卷成了堆。她把铺盖的里子面子在盆里泡了一会儿就开始洗了。
我二大爷担了几担水,看见焕如用冷水洗,凑上去说:“嫂嫂,我给你烧水吧,看浸着的。”说着就抱了一捆柴在院子里的炊灶上烧水。
焕如没说话,坐着小板凳撅起屁股只管在搓板上“嚓嚓嚓嚓”地搓。我二大爷边往灶里塞柴,边从后看焕如,那焕如头也不抬,一下赶一下,越搓越来劲,罩衫和裤腰间露出白花花一截腰来。
我二大爷见焕如没吱声,又说:“嫂,你让它泡着,我起了晌洗。”
焕如还是没吱声,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哗呔哗呔”直响。
焕如直起腰,开始拧盆里的布,我二大爷赶紧过来帮忙,使得劲儿大了,焕如那头没抓牢,“啪”的一下,布掉在了地上。
二大爷这才看见,焕如眼睛红红的,脸上的泪还没有干。我二大爷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了焕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闷声给焕如烧水、换水,焕如洗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等着,焕如洗布很用劲儿,两只手不停地在搓板上搓着,身子也跟着一前一后地晃着。我二大爷就有点眼晕。
中午吃的是菠菜调山药丝、擀豆面,这饭是我二大爷最爱吃的。原估计嫂嫂恼恨恨地洗了一前晌衣裳,晌午有饭没饭还不一定,没想到,嫂嫂居然做的还是自己喜欢的饭菜。我二大爷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反反复复回顾自己到底做错啥,说错了啥,越想越是一脑袋糨糊。看见焕如缓和过来,我二大爷就问焕如:“嫂嫂,你前晌咋了?”焕如说:“不咋,忽然间心就麻烦得不行。”我二大爷说:“你麻烦啥?金锁儿走了才半天你就想了?”焕如说:“愣货,你快吃你的饭吧!”
其实焕如是被我二大爷给感动得哭了。多少年了,还没有谁关心过她的冷暖。小叔子那一句“看浸着的”让焕如感到了一种来自男人的体贴和温暖,想想自己十来年了,在这个家里听到的最真诚、最暖心的莫过这句了。头几年,富栓是那副德性,平常也没个正相话,高兴了七声二气地逗你。婆婆是个厉害人,每说一句话都存着心,别看嘴上叫得亲,叫得甜,心里却事事防范着她。二娃是个正气人,山药地里婆婆给她出的那个计策说起来不好听,但要真能闹成,自己也不亏。不知道二娃是啥意思,趁着婆婆这几天进城赶会,焕如豁出去是要试探一下我二大爷的。焕如是过来人,她要是豁出去,男人的命脉还是拿得准的,她就不信已经在人事上开窍的二大爷会扑出她的手。
六月六,新葫芦烩羊肉。我四奶进城赶会去了,大队杀了羊,我二大爷割了几斤羊肉,进门就对焕如说:“我妈抠搜的,自过完年,咱连个荤腥点点也没见过,今儿我一狠二狠割了它一疙瘩羊肉,咱俩先熬得吃上一顿。”焕如说:“二娃,你不过了?叫你妈回来骂呀!”我二大爷说:“骂也骂我,你怕啥?赶紧给咱做上!”
焕如把那羊肉剁开,在锅里添了水开始熬煮。六月的羊肉真是鲜美,味道真是尖得很。熬干了水,焕如小火逼着羊肉里的肥油,一边逼一边用小勺往出舀。我二大爷说别逼得太干,羊肉肥点儿才香。我二大爷从菜池子里拔一把葱,剥掉葱皮后递给焕如,焕如把葱切成大段,拍一疙瘩蒜,把葱蒜划拉进锅,撒一撮花椒面,倒一股醋,挖一勺自家做的老黑酱在锅里炒着,香味顿时弥漫开来。
焕如把肉端上来说,“哎呀,今儿这肉可是炒好了,羊肉就酒,越吃越有!就差酒了,不喝两口就糟蹋了这碗肉。”说着,焕如就从柜子里摸出一瓶白酒来,上下牙一咬,那个瓶盖子就被咬开了,白酒的香味就飘了出来。掺和着肉的香味,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二大爷说:“这下真是完美了,有酒有肉,这就是神仙的日子了。嫂嫂,你也上炕吃哇。”焕如刨了灶里的火,跷腿坐到了后炕。二大爷说:“嫂嫂,你往前坐,坐那么远够不着。”焕如说:“够得着,够得着,你管你吃。”自己只是挑小一点的肉很仔细地咬嚼着、咂摸着味道,还翻搅着把大的肉块子往二大爷这边堆。二大爷说:“嫂嫂你吃,你看你脸灰败败的啥色气,你得吃些好的,你得关顾些自己!”那天也不知道咋了,喝了点酒的二大爷话真是多,多得有点脱寡,还尽是那贴心贴肺打动人的话。
二大爷不知不觉喝下去半瓶多,酒劲上来了,话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了。
焕如说:“二娃,酒喝面皮,肉吃滋味。你脸红成猪肝了,不敢再喝了。”说着就夺那个酒瓶子。
二大爷抓住酒瓶子不放,红着脸说:“嫂啊,你咋和我妈一个样子,你咋学她那样儿?你叫我喝!嫂,你也喝上一盅。你放开,你放开,你和兄弟喝上一盅。”我二大爷用另一只手扒拉开焕如的手,把酒瓶夺了过来。
二大爷给焕如倒了一盅,把那一盅酒举起来擩到了焕如脸前,“嫂嫂,兄弟敬你一盅。兄弟喝多了,兄弟不该骂你,咱家这情况,苦死你了,嫂嫂!”说完,我二大爷就“呜呜呜”地嚎开了。焕如说:“二娃你喝醉了……那么大的后生了,男子汉,哭啥哭?”
二大爷擦一把脸上的泪,对焕如说:“嫂嫂,你往前走一步!金锁儿我养呀,你个人往前走一步,这个家没啥守头了……”
焕如把那一盅酒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抹了一下嘴。又夹了一块大肉囫囵个儿塞进了嘴里,焕如使劲儿地嚼着那块肉,没嚼出什么滋味,夯着嗓子咽了。
焕如喝了那盅酒,从嗓子到肚里,一路下来热乎乎的,似乎很舒服。从来不喝酒的焕如发现自己原来是能喝酒的,酒原来是很好喝的。就说:“二娃,给嫂再倒一盅。”那天,二大爷和焕如把一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就睡到了一铺炕上。二大爷是真喝醉了,焕如虽然喝得有点上头,但心里明镜。
二大爷半夜口渴,迷迷糊糊地想要下地喝水。感觉身子被箍得紧紧的,脖子也被搂得紧紧的。他伸手一摸光溜溜的,吓得一猛子坐了起来,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焕如的胳膊、腿被我二大爷移开后,焕如就醒来了,但假装还在睡梦中。焕如说梦话似的呻唤着,“二娃,二娃!”
清醒过来的二大爷慢慢回想,知道自己和焕如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他狠狠地冲着头锤了自己几拳,轻轻地扒拉开焕如搭在他身上的手和腿,抱着衣服和鞋,赤脚跑回了自己的小西房,院子的鹅听见了动静,“嘎啊,嘎啊”地叫了几声,我二大爷哆嗦了一下。
十二
喝完酒的第二天早上,他迟迟没起。头一天拆了铺盖还没缝起来,我二大爷就在炕席上躺着。他屏住气听着正窑的响动,他不知道焕如起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怎样对待自己。
躺在炕上的二大爷慢慢梳理着头天晚上的事情,慢慢地就都想了起来。真后悔自己就不该喝酒,更不该敬焕如酒,这不明摆着勾引焕如吗?想想自己从来都是把焕如当姐姐看待的,自己这做的叫什么牲口营生?可是想想那种感觉还真是美妙。他以前做梦也会梦到乌玉音,会梦到其他一些女人,也会在睡梦中纠缠不清,一塌糊涂,但都没有和焕如这一回来得好。
我四奶和金锁儿进城赶会那几天,焕如和我二大爷就住到了一起,焕如把一套他和富栓结婚时的妆新铺盖搬到了我二大爷的小西房。我二大爷嘴上说不能这样啊,可是慢慢也就适应了,做起来越来越顺手,越来越老道了。
白天焕如和二大爷还和以前一样,该干啥干啥。二大爷从沟底的小河里挑水,焕如就在菜园子里浇菜。焕如这两天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灰败败的脸上有了血色,变得白里透着红。她在菜地里一边浇着菜,一边哼唱着“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的调调。那些白菜、萝卜在焕如的浇灌下也是一天一个样地疯长。
眼看庙会快完了,四奶就要回来了,二大爷就有几分惆怅。焕如在心里发笑:这个二娃,这么大个人了,咋那么怕他妈。焕如虽然不担心四奶会把她怎么样,但毕竟这件事做得说不得,想想还是先不要让四奶知道得好,也显得自己有些成色,能沉得住气。女人和女人之间不能交代得太通透,婆婆和媳妇之间,言和意不和,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是常有的事。这件事情是我四奶的“旨意”,焕如心里有底,不专门说,一个院住着,迟早是会知道的。大家都不要搁到桌面上说,该做啥做啥,该咋过咋过就行了,没必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那么清楚。
我四奶从城里回来,一边数说进城赶庙会的各种见闻和表妹家的热情招待,一边观察焕如和我二大爷。焕如比以前话多了,接着我四奶的话茬问这问那,二大爷总是不敢正眼看我四奶,和四奶说话的时候眼神儿也是游移不定的。为了缓解自己这种不自然,二大爷就和金锁儿耍,他架着金锁儿在院子里耍开飞机,一会儿起飞,一会儿降落,一会儿拐弯儿,一会儿直飞。
四奶也看出些不一样来,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之后,每天睡觉前,我四奶就不再惦记着插正窑的堂屋门了。
焕如说:“妈,您咋这记性,连门都不插了!”
我四奶说:“咱家有个啥了,还怕睡得叫人背走啊?”
我四奶心说:焕如啊焕如,你可真鬼精!明明白白的事情了还要扭个褶子!不过我四奶本身就是个鬼精人,对焕如的鬼精还是很看好的。就拿和毡匠的事情,焕如就瞒藏得很深。除了她,村里人是没有人知道的。至于再有没有其他人,村里人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那没人知道就是没有,显然这个推理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反正焕如就没这方面的闲话。女人一旦有了些许闲话,日子过得总是会麻烦不清的。
我四奶,那是没赶上时候,真逼急了,那就是当“土匪山大王”的料,情况稍微复杂些,做侦查的才能就显现出来了,她的招数一般人是想不到的。
为了明确我二大爷和焕如是不是过到了一起,我四奶是下过功夫的。起先是吹了灯,假装睡,可是从早起来,一整天打鸡喂狗炕皮不沾一下。一旦睡下,她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撑不住就呼噜打得山响,一觉睡醒,天就大亮了。
看来这个办法不行,我四奶就又生出个妙法来,那就是在门头上放一截席篾子。她想:只要门一开,那席篾子就掉地下了。天明,她只要看席篾子就知道这两个货半夜里有行动没。不管谁找谁,我四奶是强烈地希望焕如和我二大爷尽快走到一起的。只要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焕如和我二大爷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我四奶就不踏实。越是不踏实,她越是想要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结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焕如在第一次拨开屋门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根从门头上飘下来的席篾子。她听着西正窑我四奶钝锯拉木板一样的呼噜,差点儿笑出声,心说,您老儿真是太鬼精。
每一次到小西房找我二大爷,临明回东正窑时,焕如轻轻地把门往上抬一抬,关上门,就把那根席篾子又放了上去。
我四奶觉得奇了怪了,这两个人莫非真是什么事也没有,那焕如到底是个啥心事?和二娃挑明了没?莫非是二娃不愿意?
要说我四奶鬼多,那真是不假,她终于落实了,焕如和我二大爷是“过”到一起了。那天她专门把席篾子放到东面的门头上,临明倒尿盆时,开门发现那席篾子却从西面的门头上飞了下来。
十三
从此,我四奶一颗心算是放到肚里了,有我二大爷栓绊着,焕如也算是稳定下来,过过正常的日子了。我四奶看那焕如对我二大爷那是爱见得厉害了,看眉看眼的喜欢,挖饭尽给我二大爷挖稠的。我二大爷爱吃的,在碗里给堆得冒尖尖。有一次吃面,焕如给我二大爷碗底卧两个荷包蛋,吃到最后我二大爷才发现。金锁儿看见我二大爷碗底的鸡蛋,就哭着闹整开了,金锁儿说他妈偏亲他二叔,偏心眼。我二大爷就夹了鸡蛋放到金锁儿碗里。焕如说:“你这娃娃不懂事,你二叔受累哩,你做啥了?整天吃得饱饱的瞎胡害。”
一天,我四奶和焕如说:“焕啊,妈给你五个银元。”
焕如说:“我要那做啥?您保管上哇。”
我四奶说:“焕啊,你听妈说,这是传辈数的东西,你拿着,真金白银,多会儿也是那好东西。”
焕如说:“我不要,您赶紧放起来。”
我四奶说:“焕啊,你听妈说,你也不小了,花无百日红,咱女人们的好日子是数得过来的。趁着还能,你跟二娃把亲办了,再给二娃也生一个。或女儿或小子的,我帮伴着拉扯。”
焕如说:“您不知道说啥了?”说着把脸别到了一边。
我四奶笑着说:“这有个啥了?咱多会也是那一家家,不显山不露水的,金锁儿娃也受不了制。只要你们好好过,咱落不到人后。等金锁儿再大些,咱也盖他一处瓦房院,给金锁儿娶个媳妇儿。”
自那以后,焕如和我二大爷就不避着我四奶了,我四奶也不用再放席篾子了。我四奶每天晚上叫金锁儿和她做伴儿,金锁儿不想和她睡,说我四奶一身老人味,熏得他出不上来气。我四奶就解下裤腰里那个一拃多长的钥匙,捅进那个大洋箱的锁眼儿里,咯嘣、咯嘣转几圈,探身给金锁儿从柜子底下往出掏好吃的。有时候是几块饼干,有时候是几块冰糖或者几个红枣。只要有好吃的,金锁儿就不嫌我四奶的老人味了。我二大爷和焕如的事情慢慢地村里人也传谝开了。街门外闲谝打的女人们问金锁儿这会儿和谁睡,金锁儿说我和我奶奶睡。女人们又问:“你妈和谁睡?”金锁儿看见她们鬼眉溜眼、嘁嘁喳喳的没安好心,就把平常不怎么说的难听话端出来骂开了。金锁儿说:“你管我和谁睡?你倒是管管你自己以后和谁睡哇!”金锁儿骂的越难听,那些个女人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了,金锁儿气不过,掬起一掬土往人堆里一扬,然后跑开了。
我四奶恰好从墙背后路过,听这伙女人们逗金锁儿,就停下脚步贴墙根听着。对金锁儿的举动,我四奶是满意的,她感到很得劲,她心说到底也是这小子们顶事。
那天中午,我四奶奖励金锁儿两个红皮煮鸡蛋,我四奶嘱咐金锁儿说:“俺娃给奶记着,谁再说你妈长短,给奶拿那石头飞他,打破头叫他来找奶来。”
金锁儿童言无忌说:“奶奶,那要是打死了咋办呀?”
四奶笑着说:“打死了奶奶顶命。”
二大爷说:“妈,您不知道给娃教调的些啥?紧管教还管教不过来哩,您还教他发灰!”
四奶说:“二娃,你还不信,都说这世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那死鬼老子一辈子仁义,仁义能做个啥?啥苦重紧着他,哪里危险紧着他,还不是把命也搭上了!”
二大爷不说话了,我二大爷和我四爷一样,永远说不过我四奶,说不过去就赶紧刹车。
四奶“教导”完金锁儿,就开始给二大爷上课了,把焕如和二大爷捏合到一起只是她宏图大计的第一步。下一步,无论如何得让焕如给我二大爷生个娃娃。
四奶说:“二娃,你得多个心眼儿,可不敢就图红火,咋不咋得让焕如给你生个娃娃。男女人之间,娃娃是个拴绊。再说了,焕如有了金锁儿,你有啥?那侄子和儿子能比吗?到底也隔着一层!”我四奶是个遣词造句的高手,对于二大爷和焕如的关系,她巧妙地给取了个新叫法,不叫两口子,不叫老婆汉子,而是叫作“男女人”!
二大爷说,妈您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哇。
四奶还想说什么,二大爷就捩转身走出去了。四奶望着二大爷的背影,倚着门框长长地打了一个“嗨”声。
十四
焕如到底也没给我二大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头几年焕如怕有了儿子不亲侄子,后几年焕如岁数也确实不小了。至于焕如是怎么节制的,据说是焕如的主腰子里常年缝着一包麝香,正好对着小肚子。麝香寒气大,不利于受孕。或许也有我二大爷的因素,谁知道呢?反正二大爷一辈子没有自己的骨血,四奶眼看焕如生不下,就开始四处物色给二大爷抱养一个孩子。
秀儿是二大爷拾回来的。
那年夏天,二大爷割草,隐约听见有娃娃的哭声,就停下了镰刀,站起身来屏住气、仄着耳朵听,那哭声很微弱,哑声哑气的,显然是哭不动了。二大爷顺着哭声,在一个地埂下发现一个捆扎着的花布包裹。包裹里的小孩已经哭得小脸发紫了,二大爷揭开那块烂花布,那孩子就不哭了。二大爷端详着这娃娃的小胳膊小腿,被屎尿腌得红孜孜的,小小的头上覆着一层细细软软的胎毛。二大爷不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来,四下里张望,希望看到个谁,但大野地里除了正在拔节的庄禾,绿海漫漫,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在犹豫的工夫,这娃娃就又哭开了,嘴张得很大,舌头一颤一颤的,一声比一声哭得凄惨。二大爷说:“你这娃娃,还讹上我了?”说完那孩子居然不哭了。紧接着又说:“你个小人芽芽,我抱回去给你吃啥喝啥?”最终,二大爷是被这孩子的哭声给闹住了,到底也没忍心丢下这孩子不管,而是把割了一前晌山大的一堆草丢到了地里。他很小心地把那个包裹平展展地端了回去,一路上都是那么伸着胳膊,弯都没敢弯一下。
虽说四奶已经放出话要给我二大爷门下抱个顶门垫户的娃娃,但那话是说给焕如听的。当真给抱回个小猫一样的肉团团来,一点准备也没有,她老人家还是大吃了一惊。
二大爷说:“我后晌就出去问打看谁要哩。我要不抱回来,这个娃娃没活头……大野地里晒上一晌午,准定活不出来……”
四奶说:“已然抱回来了,我先给娃洗洗,换块干净布包着。”我四奶边洗边叹气:“可怜的娃娃啊,狠心的当家人,娃那小命哎!”洗干净后,四奶又给这个娃娃泡了一碗甜草苗水。在筷子头上绑一圪嘟新棉花,蘸着甜草苗水往孩子嘴里挤。这孩子逮住这个棉花圪嘟没命地吸。吸饱了水,就睡着了。
炕上忽然多了个娃娃,首先是焕如不高兴了,嘴上没说啥,脸却是拉长了。焕如一拉下脸来,谁都没话了。金锁儿那时也十二三了,金锁儿说:“二叔,咱家不要这个臭板女儿。”说话间,把一碗饭也推倒了,加了山药圪棒儿白菜叶子的豆面拌汤连稠带稀漫下一炕席。四奶说:“你个挨刀娃娃灰的!紧惯慢惯,惯成个判官了,越来越没情由了。”焕如借题发挥,提起个笤帚圪嘟就是个打金锁儿。那金锁儿从小有我四奶护着,他妈一张罗着打他,就杀猪似地嚎开了。二大爷从焕如手里夺下笤帚扔到了一边。焕如恨掣掣地一撩门帘回了自己住的东正窑。
那几天,焕如就不理我二大爷了。二大爷出去给拾回来的娃娃找人家,四奶就抱着娃娃讨告着正在喂奶的女人们,给娃娃讨得吃两口。恰恰我妈刚刚生了我,四奶就抱着娃娃来我家蹭奶。蹭的回数多了,我奶奶就发话了:“老四家,不是我小气,男娃们奶肚儿大,俺娃也不够吃。再说了,这也不是个长久办法。”我是我爷爷这一门上的长孙,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十亩地里的一苗谷子,是个十足的“稀罕宝贝”,我的口粮是不允许别人分享的。
四奶听出了我奶奶的牙音,就不再抱着娃娃蹭奶了。街上有奶的女人们看见我四奶过来,要不转身走了,要不就赶紧把自己的娃娃拉过来,不管吃不吃,撩起衣襟就把娃娃按到了衣服里。
二大爷打问了一圈儿也没人要这个娃娃,他甚至都到外村问过了,也没给娃娃问下个主儿。我四奶抱着这个娃娃讨奶吃,抱着抱着就放不下了。四奶最不缺的就是主意,四奶主意捉成铁钵钵儿了,四奶心说:这个娃娃我养定了,就给二娃养着!
焕如那几天始终没个好头脸,二大爷也不去招惹她。晚上,二大爷踅摸着亲近焕如,焕如脸朝墙给我二大爷个脊背,任二大爷咋扳都不往过翻身。二大爷说:“我也不想要,可是给不出去呀!咱要没看见,狼吃狗啃也与咱能没相干。咱不是看见了嘛,看见不管就是见死不救。救下了不管,再扔出去,那娃要是那啥了,咱就是杀人凶手。”
焕如用盖窝埋着头,始终不吭声。焕如是把二大爷当个宝似的,越是珍爱,越是攥心攥胆的。小队出工,哪个女人和我二大爷多说一句话,她心里不舒服老半天,谁和二大爷开个玩笑,她也放在了心上。二大爷手巧,女人们做营生的作仗不顺手了,叫二大爷给调理一下,她也不放心。邻家海桃子老叫二大爷给磨剪子,焕如就对海桃说:“她婶子,男人们磨剪子费女人哩,你以后不要让俺他二叔磨剪子了。”那海桃也不是善茬,没好气地说:“找二娃修个剪子与你有啥相干?闲得你没事找事是吧!”
焕如越是霸着二大爷,那女人们越是加了劲儿撩涮我二大爷。二大爷在村里男人女人堆里混出来了,戳光磨明了,也不是当年那个人们一说就脸红的腼腆书生了。只要有谁起个头,二大爷就能没完没了地跟人聊上一天。二大爷和人们说说笑笑的,焕如却老是拉着个脸,那脸阴森森、冷冰冰的快赶上四奶黑脸了。
十五
不管焕如高兴不高兴,四奶是把这个娃娃留下了。四奶对二大爷说:“二娃,这女儿既然叫你碰上了,那就是你和她有缘分,就是子孙奶奶给咱家送来的娃娃。既然抱回来了,咱就不能把娃再扔出去,大小也是个命哩!拉扯大了也是个亲的,娃就认在你名下。从今儿起,你有女儿了,你就是他大大。”
十二天小满月的时候,四奶给这孩子洗了洗,穿上了一身新的花布小衣裳,眉心还点了一个红点点。二大爷抱着那娃娃,娃娃小眼睛黑溜溜的好像在瞅端人,“嗷啊……哦啊……”小嘴一张一合地跟我二大爷说话,二大爷就亲得不想往下放。四奶说:“看那个小人儿,人精的鬼大的!咋就那么个惹亲呀?”四奶和二大爷说:“得给娃起个名字了,不能老是叫小女女和娃娃了。”二大爷就给取了个名,叫“秀儿”。
见二大爷和四奶把秀儿喜欢的,焕如心里就不痛快得很。焕如不高兴是不高兴,但她说不出个啥。不吃她的不喝她的,她能说个啥?再说了,和二大爷这几年过着,孩子也没给生出来,自己也底儿虚哩!焕如不和四奶上话,她就给二大爷吹枕头风。一到夜里,焕如就一头扎到二大爷怀里说:“二娃,你娃娃也有了,哪天要是再领个女人回来,我是不是就得给你腾地方呀?”二大爷说:“你不知道一天天思谋些啥?谁不知道咱俩过着。那几年还没问下个人,这会儿谁寻哩?”
焕如说:“二娃,你这是后悔了哇?”
二大爷说:“我有个啥后悔的!”
焕如说:“你后悔了,你嫌我老了。”
二大爷说:“谁不是过一年长一岁,谁不是一年比一年老?”
焕如说:“我本来就比你岁数大,女人本身就比男人老得快,你迟早也得再娶。”
二大爷一把揽过焕如说:“你这没做的尽瞎盘算,迟早是个多会儿?早还没娶,迟都迟了拿啥娶?娶谁?”
焕如说:“反正我今儿告诉你,你要是张罗着娶女人,我就给你挂到堂前门头上。我也反复思谋了,我不能没有你。这么多年了,要不是你,我也早走了。”
头几年,二大爷和焕如之间挺好的,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举办什么仪式,但各自心里都明白,一个锅里搅勺头,就那回事情。自从抱回秀儿,焕如就生了另外的心,这女人一旦心里不踏实了,就要翻过来倒过去的思谋,思谋来思谋去,还都是顺着一个方向,能把假的想成真的,能把虚的想成实的。焕如的车轱辘话在二大爷耳朵底下念叨得多了,二大爷听着除了泼烦,也开始思谋上了,越思谋越觉得他和焕如这事情终究也是个闹不好。
秀儿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二大爷回来,只要一看见秀儿就不乏了。六七个月的时候,秀儿趴在炕上,一看见我二大爷进门就呵儿呵儿地笑。二大爷一拍手,她就上了发条一样“嗖嗖嗖”地往过爬。再大些,小嘴甜的,大大,大大地叫着,叫的二大爷心里美的。干活儿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二大爷在西正窑四奶这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只偶尔到焕如住的东正窑打个照面儿。
焕如想,既然拴不住心了那就一定得拴住人,要是连人都拴不住了,最后还得实际点,那就是闹住钱。
想明白了的焕如对二大爷是格外殷勤周到,她甚至开始抱秀儿了。二大爷知道,这是焕如在拴绊他。以前稀里糊涂地和焕如过着,在自己青春最旺盛的年岁,焕如以自己成熟女人的火热温暖着二大爷,一步一步,水到渠成。或者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苟且度日。四奶、金锁儿、焕如、二大爷,该在的人都在。对四奶来说,孙子还是孙子,媳妇还是媳妇。对焕如来说,自己终究还是个女人,无依无靠,有个疼她的婆婆和男人也算是心满意足,更何况四奶还答应过那些留下来的宝贝物件都会尽数送给她,那样金锁儿的房子和媳妇也就有了着落。二大爷白天有热汤热饭吃,黑夜有女人暖盖窝筒子,洗洗涮涮,穿穿戴戴有老妈和焕如经管着,好像也没比谁少下啥,从来没去想过要打破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倒是焕如忽冷忽热的变化让二大爷也开始质疑他和焕如的关系了。
十六
二大爷常常架着秀儿绕村转,那时候也没个啥稀罕吃的,村里代销店里卖纸包的糖蛋蛋,一分钱一个,二大爷给秀儿买糖,一买就是五毛钱的。海桃一碰见我二大爷就说:“二哥,你看你把秀儿亲的,要是亲生的更亲。你叫那货拴住,啥也误了。”海桃想劝二大爷正儿八经娶个正当年龄的媳妇,再不要和焕如这样,也没个后,有一次甚至给二大爷说媒了。
海桃说:“二哥,你就没见过个女人,焕如比你大下十来岁,你就和她圪且(苟且)呀?”
海桃好开玩笑,老也圪逗,小也圪逗,嘴又疯,张嘴就是男人女人那点事儿。别看二大爷平常和海桃说话开玩笑也不讲究个大伯子小婶子的,但海桃一旦正经说话,二大爷却泛不上话了。
海桃说:“我四大娘也不知道咋想的,老糊涂了,那几年就不说张罗给你娶媳妇儿!你年轻,懂不得四六颠倒,她老人家也不懂?”
海桃是个直性子,她点拨二大爷也算是打个路见不平。再说了,因为叫二大爷帮忙被焕如呛了几回,海桃看焕如是越看越不进眼了。她甚至嫉妒焕如凭啥能把那么好个马二娃拴得死死的?农业社一起做营生,瞟眼看一眼焕如,嘴扭得紧紧,脸素不拉几,从来都装得一本正经的,还端着点架子。海桃看不惯焕如那做派,焕如就在心里骂海桃。
尽管焕如看不惯海桃,也顶多是少说甚至不说话,怨恨都窝在心里,然而,大队院里打过那一架之后,海桃像是一根刺一样深深地别在了焕如的心上。
那天,大队给社员按户分土豆、萝卜等冬储菜,各家各户几乎是倾巢而出,男女老少,挑着箩筐直奔大队院,一时间,大队院里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三个女人一台戏,在这种场合,爱说笑的海桃向来是主角。一句平常话,只要经由她的嘴里出来,就有了不一般的色彩,总能逗得人家笑个人仰马翻。
海桃一伙扎在一堆儿嘁嘁喳喳说一阵,叽叽咯咯笑一阵,猛不防焕如板着脸站到了海桃身后。一时间,众人都愣住了,唯有海桃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而她所说的恰恰是关于焕如的闲话。等她醒悟过来,一扭身,迎接她的就是焕如手里举着的那个胳膊粗细的大萝卜。
焕如几乎是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抡圆了照住海桃的头打的。海桃被萝卜击中,“嗡”地一下晕倒了。
一时间,大队院里乱了套,人们赶紧往起扶海桃,女人们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人工呼吸。一番折腾,海桃“咯儿”一下换上了气。缓过来的海桃,挣脱众人,朝焕如扑了过去。
十七
海桃被焕如打了一萝卜,脸上散出一大片黑青,把个脸都几乎苫满了。海桃把焕如的脸也抠了好几个很深的血道子。海桃脸上的黑青最终散了,焕如脸上的疤是褪了好几年还有隐隐约约的白。每次照镜子,焕如都在心里往死咒海桃。每咒一次,焕如的心里对海桃的仇恨就更深一层。她甚至把二大爷对她的冷淡都归咎到了这个该死的海桃身上。一起做营生,海桃依旧和人们大呼小叫、有说有笑,海桃的每一声笑都深深地刺激着焕如。海桃心大,打完这一架,除了和焕如不说话外,和四奶二大爷都还照常相处,时不时借个饸饹床子啥的,刀子剪子钝了,趴在墙头上吆喝:“二哥,你啥时候得空了,给我磨磨。”
有一次,海桃叫我二大爷给磨剪子,我二大爷应声就要出去,焕如就骂开了。焕如骂人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比平常说话还慢,但是每一个字都带着咬劲儿。那天,焕如拦住我二大爷死活不让走。
我二大爷气得一下子脸涨成了猪肝,听见焕如说话连一点把门的也没有,也不想和她理论了,一抬胳膊,一把把焕如甩到了炕脚地。焕如不顾疼痛,扑起来拽住我二大爷的裤腿不让走。我二大爷扳住门框往出拔腿,焕如屏住气不吭声,死抱着不放。我二大爷到底劲儿大,几下就挣脱了。
二大爷出了家门也并没有去给海桃磨刀磨剪子,而是一个人到了沟底的河边坐着,他是想清静清静了。河水哗哗哗流淌着,游动的小鱼,碎碎的小石子历历在目,以前乌玉音和他就常常坐在河边看鱼看蝌蚪。要是当年娶了乌玉音,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这几年过得真是窝囊到底了,焕如也不知道是咋了,老是寻不是,怀疑他“抛米撒面”,外头有人了。二大爷其实是想要和焕如过一辈子的,这个女人和他们孤儿寡母一起守待了小二十年。不管咋说,感情是有的。但焕如这几年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二大爷一个人在野地里坐到天黑才挪着往村里走,一进村就听见本家的一个大爷说:“二娃,戳下拐了,焕如上吊了。”
焕如原本是想要吓唬吓唬我二大爷,她拴好绳子,套在脖子上,单等我二大爷或者我四奶走到当院才往翻蹬脚底下那个凳子的。火候没把握好,比画的中间,凳子就倒了。
我四奶回来时,焕如身子已经硬了。
那时候金锁儿已经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了,焕如眼看熬盼得当婆婆呀,却因为和我二大爷置气把自己葬送了。
金锁儿也因为他妈的死和二大爷度下了仇,金锁儿变着法儿从我二大爷这儿掏腾。耍钱输了就从家里挖粮食。二大爷喂一年的大猪,到年底就被要饥荒的赶走了。二大爷是很亲金锁儿的,从小背着抱着,肩膀上架着,说不亲那是假的。不管金锁儿咋对待二大爷,二大爷作为长辈是一定要先给金锁儿过下初一的,至于金锁儿能不能理解我二大爷这一片苦心,能不能给二大爷过个十五,二大爷压根儿连想也没想。
十八
后来,二大爷下苦狠干了几年,给金锁儿盖了一处新房院,娶过了媳妇儿。金锁儿一家住新房,二大爷和秀儿还住在旧院里。
那年下了四十来天的连阴雨,人们都管那年的雨叫“塌窑雨”。村里的土窑都塌了,坐在家里,耳朵底下尽是“忽通,忽通”塌窑塌墙的声音。紧苫慢苫,二大爷的窑顶也洇了下来。秀儿站在锅台上,抬手按窑帮上的泥皮,一摁一个坑。秀儿说:“爹,咋呀,咱这窑不敢住了。”二大爷坐在窗根底抽烟,一根接一根,二大爷苦笑着,对秀儿说:“俺娃不怕,只要人住着,就有一股气顶着,这窑就塌不了!”说话间,簸箕大一片泥皮掉了下来,“咵嚓”一下摔在了当地。
秀儿说:“爹,这窑说啥也不能住了,你去和我哥说说,咱爷俩去他们新房住一段时间。”
二大爷不说话,只是个抽烟,其实二大爷和金锁儿两口子张口了,可金锁儿媳妇儿没说话,金锁儿一口回绝了。
泥皮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秀儿拉着二大爷,就是个往院跑。雨地里,爷儿俩披着一块塑料布站在当院,屋子里泥皮“噼里啪啦”掉得更欢了!
二大爷说:“还是俺娃精,顶不住了,窑是说啥也不能住了。”
用塑料布苫盖小房的海桃看见我二大爷和秀儿在当院站着,急忙说:“二哥,你们爷儿俩站在院里给老天爷祷告呢?。”
秀儿说:“婶儿,窑塌呀,不敢住了。”
窑洞里的泥皮不往下掉了,住是不能再住了。海桃男人满仓过来说:“二哥,你爷儿俩就住我家南房吧。”
穷家难舍,二大爷蹲在地上,望着这三孔窑洞,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
秀儿一次一次地往出倒腾那些日用的锅碗瓢勺,满仓叔拦不住,就和秀一起倒腾。那窑迟不塌早不塌,单等秀儿和满仓叔一起进去了,呼隆嗵——嘡!一下子就塌下来了。
秀没了,满仓叔残了,二大爷一下子躺倒了,闭着眼睛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二大爷也不想活了。
那年是闰八月,直到八月十五我回家才知道秀儿没了。我在二大爷的烂大院里哭得换不上气来。我妈说:“俺娃不哭哇,哭也哭不活了。”之后的好多年,我每每梦见秀儿,她都是穿的一身红衣裳,脸黄黄的,眼里满满的泪。
秀儿没了,窑塌了,二大爷就住到了海桃他们家的南房。
海桃和满仓没有埋怨二大爷,相反,还把我二大爷当成了自家人。
二大爷的后半段是和海桃一家过着,满仓残了,别说是干活了,除了吃饭不用人喂,几乎啥也不能自理了。二大爷帮衬着海桃给满仓的两个儿子都娶过了媳妇儿,海桃进城看孙子,他照看满仓。后来儿子们把满仓也接进城了,二大爷就看护满仓的院子。
海桃隔一段时间回一趟村,回来也就住个三两天,给我二大爷洗洗涮涮,蒸些馒头,做些干粮。虽然,二大爷和海桃之间始终保持着大伯子和弟妹的界限。海桃回村住上几天,等回城的时候,二大爷把卖下猪羊的钱,粜了粮食的钱给海桃拿上,海桃嘴上说不拿了不拿了,最后还是拿上了。
头几年海桃是一个月回一趟村,又过了几年,海桃是换季的时候回一趟,再后来就是夏天回一趟,年底回一趟。海桃住惯了楼房就住不惯平房了。那时候,二大爷已经老了,一年也刨闹不下几个钱了。
二大爷是二○二○年春天死的,二大爷也没去医院,一个人在家扛着。他的死讯是三老汉发布的。
在他死前的十来天就不出门了,三老汉每天往二大爷窗子上扬一把黄土。三老汉一扬黄土,我二大爷就骂,起初骂得很响亮。渐渐地,二大爷就骂不动了,声音越来越微弱了。直到有一天,三老汉扬了好几把黄土,二大爷也没有发出一丝丝声音,三老汉就推断我二大爷是死了。
三老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二大爷没了。我给金锁儿打电话,金锁儿说自己病着就不回来了,让我做主看着办。一个做“丧事一条龙”的哥们儿承揽了二大爷的丧事,我对那哥们说,给老汉把那墓碹得宽宽大大的,活着没住过个好家,死了再不能受憋屈了。
马家近门儿派个代表打个照面就走了。从前至后,我成了唯一的孝子。人生一辈子,生和死是两件大事。我嘱咐鼓乐班子,甩开了吹打,在告别阳世回老家的路上,我要给我二大爷制造一些动静。我想让他走得尽量隆重些、体面些。
我二大爷出殡前一天,那三只猫也死了。
我把它们埋在我二大爷的坟脚底,它们是我二大爷的焕如、乌玉音和海桃子,在另一个世界,我希望它们能陪伴着我二大爷。
正月里,我们村村委会组织户籍人口回村开了一次会。由于前几年的私挖乱采,我们村已经成了采空区。土地经营权不变,所有宅院,不论地面建筑是否存在,按照统一标准进行补偿。金锁儿和他的儿子胜利出现了,金锁儿已经病入膏肓,二大爷的那处烂大院也归到了金锁儿他们名下。
村委会院子里人山人海,马家河的人们都回来了。有些人,走的时候还是硬朗朗的中年人,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拄上拐棍了。猴娃娃们都长大了,洋气了,不说大人名字,打上八辈也不知道是一个祖先了。
当那个房屋确权的大红榜贴出来的时候,胜利的脸上浮现出了几经掩饰的笑意,将一个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使劲拧了好几下。
回来的路上,正是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夕照下的马家河,如红缎子一般耀眼。女人如河,我四奶、焕如、海桃,不就是淌过我二大爷心头的三条河吗?
二大爷这一辈就这样完结了,我曾经无数次一厢情愿给二大爷设计过好多种可能的人生轨迹,似乎都比实际情况要好得多。但谁的人生是按照预设的轨迹进行的?
听说金锁儿父子认领了二大爷的那处烂院。我又反复琢磨,二大爷也算是有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