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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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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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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两缸一窖陇中人》


        满山的苦菊和野盖,三月的苜蓿礤酸菜。

猪肉臊子缸里面埋,洋芋蛋也是一道菜。

贾平凹不止一次的说过,“人的胃是有记忆的,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不管到什么时候,总也忘不了!”当返璞归真的情愫催生遍地农家院如雨后春笋般林立时,乡愁便成了一种以吃为主的乡味和思念。我理解的乡愁其实就是一顿家乡饭,每次回家的感觉,也总是在一顿能够唤醒味觉和胃觉的饭菜中方显归乡的惬意。

一日,有幸在酒店的自助餐里吃到充满了十足乡味的珍馐,所谓珍馐,说来也是稀松平常的烤土豆和正宗的洋芋焌焌,一口气两碗下肚,胃里面一种满满的瓷实感。同餐者戏说我吃了一顿不到五块钱的大餐,但于我而言,来自味蕾的享受却远远胜过那些秀色可餐的玉盘珍馐。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末期,那时的陇中农村,大多数人日子还过得紧紧巴巴。小时候上学带早餐,无一例外的二面馍馍和旱稻红面馍馍想起来便让人望而生畏,一是它的难以下咽让味蕾不自觉生出一种厌恶感,二是比起班上有些同学的白面馍馍,产生的心里落差和那种羞臊感。久而久之,直到高中之前便没了吃早餐的习惯。记得班上叫老魏的少年,天天变着法的不出早操,为的就是从同学的书包里搜腾那些颜色不一样的吃食。想到被他剥夺了早餐的同学破口大骂的场景,如今回想起来颇有些欷歔和伤感。

记得有一年,陇中大面积干旱,粮食几乎绝收,家中却突然有了白面馍馍,但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去,那些颜色诱人的白面馍馍无一夹杂着一股浓烈的煤油味。那是乡里发放的救济面粉,用它做出来的面条,蒸出来的馍馍,气味难闻,无法下咽。前几日,与几位老乡聚会,说起此事,笑谈中听说了当时发生在他们那里的另一个版本。说当年国家发了救济面粉,但那些乡长大人们,大概是自己吃饱了,早已忘了有人在挨饿的事情,积压的救济粮无缘与饥饿难捱的人们相见,等第二年的救济面粉配下来时,新面入库,他们腾出了积压了已久的面粉去喂猪,猪竟然都不吃。看着难以下咽的馒头和面条,我似乎又很怀念那些颜色不好看的吃食。

夹在陇山和六盘山中间的陇中地区,包括定西六县一区即安定区、通渭县、陇西县、临洮县、渭源县、漳县、岷县还囊括榆中县这个身在省会兰州的贫困县状元县会宁及与其毗邻的黄河古渡靖远县,以及依傍秦岭的天水武山县、甘谷县、秦安县和盛产苹果的平凉静宁县。清光绪二年时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前往新疆平叛期间,曾经径陇西入会宁、过定西等,沿途看到土地瘠薄,民不聊生的境况后,写下了“凋耗殊常,陇中尤甚弥望黄蒿孤城,人间阒寂……陇中苦瘠甲于天下”的奏章。“陇中”自此而出始为一隅。

在陇中农村,他们的吃食极为简单,喂猪的甜菜根煮熟以后,人也吃猪也吃,地里的野菜铲回来,用水焯一下,加之简单佐料便可上桌。苦菊菜、苦菊根、野盖、灰灰菜、疙劳菜……应有尽有,就算身上长刺的也照吃不误,记得小时候奶奶曾用麻叶荨麻给我们做包子馅儿,麻叶荨麻在陇中俗语中称险麻,与皮肤一旦接触便会又疼又痒,随之生出大片水泡。就是这样的东西,在奶奶手中也可烹饪,总之,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在陇中仿佛皆可入胃。

童年的记忆中,倒有几分莫言笔下的馋孩子模样,眼到之处,吃食可谓无一幸免,奶奶所藏吃食在“馋”欲的鼓动下屡屡惨遭毒手。“馋”字本与食品相关,“食”字旁代表吃食,右半边同“毚”,意为“拖挂”、“悬持”。悬挂的食物想来也是令人垂涎的,大姐不止一次的讲过爷爷将吃食悬挂的故事,小时候,每当从被窝中醒来,她和小姑姑总是望着炕头悬挂在梁上的干粮筐子吞咽口水,但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等爷爷拾粪回来,早在被窝里望眼欲穿的姑侄二人才能得到按量分配的食物。

父亲从我记事起,从来没有喊过奶奶一声妈,据说也是因为吃的缘故。父亲童年时,有一回父亲手中拿着一块馍,狼吞虎咽之际,被奶奶一把夺走,父亲眼泪吧嗒的看着奶奶把夺走的吃食给了小姑姑。作为母亲,何尝不深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但作为那个年代的母亲,却要在困苦的日月与亲情之间做这样无情的选择。自此,父亲便再也没喊过一声妈。

陇中苦甲天下,民多艰难窘迫,斯民困顿。但他们却热衷于苦上加苦,坏境的苦焦、生活的苦闷配上味觉的苦涩,可谓陇中人的另类“三苦精神”。“两缸一窖”成了陇中人独特的生活写照。“两缸”是陇中人家家户户都有的酸菜缸和臊子缸,“一窖”是每家每户不可缺少的洋芋窖。陇中人热衷于吃浆水饭、吃土豆饭,浆水饭却又不同于浆水面,浆水面是讲究吃法,吃之前要先用葱花、香菜将浆水炝好,在配上以咸韭菜为主的三五个荤素搭配,可谓浆水饭的升级版。陇中的浆水饭,小孩子却是不大喜欢吃的,陇中的浆水饭俗称“酸饭”,陇中的浆水也叫作“酸菜”。制作酸菜时,白菜、萝卜、土豆、苜蓿、芹菜、各色野菜皆可充当原料。制作前,只需留下上次的酸菜根或引子,俗称橛子,然后将事先拾掇好的菜入锅焯水,焯完水的菜装入大缸,倒入酸菜引子,再将煮过面的面汤或者专门调制的面汤盛入缸内,包上一层厚厚的东西,放在温暖的地方,三五天后,一缸正宗的酸菜便可供人们享用。陇中人的炕角,包了一层棉被的大缸,就是它。

“两缸”中的另外一个“臊子缸”或许是陇中人独特的专利,遍览全国,几乎无一雷同。过年杀猪的传统普遍存在于我国北方多个地区,但像陇中人一样,一头猪吃的如此精细,恐怕难觅其二,陇中人的年猪是真正的年猪,因为要从上一年过年吃到下一个年关。他们将剔了骨的猪肉切成指尖大小的块状,在架着柴火的铁锅里不断的炼炒,待炒干了所有水分,炼出了大半猪油时,加入盐、花椒、大料等众多调料,料必须要重,盐必须要多,如此才能保证炒出来的臊子吃一年都不会变质。加料之前,也成了全家人最后一次过肉瘾的机会,吃完这顿,肉都被装进了缸里,再想吃,可就味重盐咸难以下咽了。

臊子缸比起浆水缸来,往往要小上一圈,一头年猪,在满足了过年时的客人招待和全家人的牙祭过后,所剩的想来也就没有多少了,一年到头,这一缸臊子成了一家人唯一油水。馋嘴的小孩们偷吃臊子的故事也就屡见不鲜了,小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了哄住两个妹妹的哭闹,只要我说炼臊子给他们吃,两个妹妹哭红的脸蛋便立马多云转晴了。也有“吝啬”的大人将臊子缸锁了起来,因为人多肉少年景又不好,饭里面放臊子总是要精打细算,几顿酸饭一顿甜饭全凭贤惠的主妇的经年累月的做饭经验。日子过得仔细的人家,新臊子炒好了,旧臊子还未吃完,大家在羡慕之余,也会对这家掌厨的人心生敬意。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洋芋蛋”成了陇中人的代名词,在《定西孤儿院纪实》中,那些对昔日饥民糊口之物“救命薯”的镜头描写,逼真且又心酸,土豆塞满了陇中人的胃,土豆填满了他们的记忆。陇中人喜食洋芋不仅是因为贫瘠的土地能种出优质的洋芋,更多的是洋芋的高产量和惊人的保质期,洋芋在陇中人心中并不是蔬菜,而是绝对的主食。

“日子过的甜不甜,先看窖来后看篅(chuán)”(“篅”是用竹编的一种盛谷物的圆形容器)。陇中人娶媳妇时兴看家,看家便是女方邀请自己的嫡亲属到男方家做客,名为做客,实为考察男方的家境。看家过程中,盛放麦子的“篅”和储藏洋芋的“窖”,必是看家的重要内容,也成了婚嫁能否成功的重要条件之一。据老人们讲述,当年一个远近闻名的贫困村,全村人共用一个“篅”,且形大而谷满,谁家相亲便摆到谁家,等生米煮成熟饭了,自然是“篅”翻了事了。但“窖”却是庄户人家必备,过日子可以无粮,若没有洋芋这般的救命之物,那日子可就要恓惶了。

陇中的洋芋做法绝对可以让人眼前一亮,煎、炸、煮、炒无所不能,衍生出的洋芋粉更是让洋芋的吃法千变万化。贫瘠的土地收成全凭天意,在靠天吃饭的陇中大地,让果实埋在土里生长的洋芋摆脱了大多数的天灾。炎炎夏日,红的、白的洋芋花铺满陇中大地,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金秋十月,土地被顶开了一道道闪电口子,一堆堆饱满的洋芋蛋在锄头的问候下破土而出。堆积如山的洋芋被人们分成三六九等,一等窖藏、二等喂猪、三等磨粉,洋芋窖满了,农人心里也踏实了许多,生活便有了保障,每年只需要翻上两回窖,再苦的日子便也随风而去了。

今天,陇中大地在脱贫路上实现了贫困县全摘帽,勤劳的陇中人在党的领导下日子幸福了。但他们仍保持着“两缸一窖”的生活习惯,远走他乡的陇中人,也总是在一顿浆水面中回味悠长。人们戏言,陇中人见不得酸菜缸,吃不厌洋芋蛋。却不知“两缸”中埋藏了他们对岁月和祖辈的怀念,“土窖”中深藏了他们艰苦朴素的情怀和陇中人的永恒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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