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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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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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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纪事》


                                             马良宝


路春来想着菊萍头发的香味,下面不禁胀了起来,他摩挲着那杆生锈的老枪,使劲回味着洗发水要命的味道,嘴里呼喊着菊萍的名字……他瘫在了沙发上,他仿佛飞了起来。那淡淡花香的味道却似乎又越来越淡,终究被自己的汗臭味所掩盖。“来毬的婊子,我春来要是再给你干一次活,出门就叫车碰死,你个卖X的货……老子日了你的亲妈了……干活时候想起我,你装什么纯,谁他妈不知道你是个背风的三皇眼,千鸟万鸟往里钻。”

“陇泉有个大北山,没水没路少人烟。无根窖水粪蛋蛋,喝的傻子满屲转。上马宴席过不完,崖头的光棍干靠店。”马家班的班主马半仙(弦)总这样传唱,不知道过了多少辈人,村里人还是住在汤土满屲的山沟沟里。崖头村是陇泉县人尽皆知的光棍村,田地薄产,穷根难铲,这地方穷的连老天爷都另眼相看。有人戏说他们“黄汤土窖羊粪蛋,赶着毛驴把水灌,几十里挑来水一担,驴到门口喝担半。”因为严重的缺水,北山人日子过的…村里攒了一大堆光棍汉。“十家里有九家单,媳妇馋的没眉眼,只有一家不馋的,炕眼门上磕头的。”这戏言成了他们多年来的谶语,直到后来搬迁。

                                                       


有一年,村里半夜闯来了一伙贼人,翻墙进了麻拐子家的后院,麻拐子是个年近七十的瘸子,本名麻军武,小号“五十八”。据说他的名字是一位部队首长给起的。麻拐子早年在宁夏贺兰山下从军,是“西北四马”之一,马鸿逵的私人护卫队成员,因为卫队成员一律不得用原来的真名,部队一位头头,据说官衔还相当不小,便为他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军武。但村里人还是熟悉地称他为“五十八”或者“麻瘸子”,母亲五十八岁时生了他,名字便叫个五十八,村里还有叫六十一的。

解放前夕,马鸿逵逃亡台湾,卫队解散,在宁夏无立锥之地的麻瘸子偷偷摸摸回乡种了地,准确的说,这时候他还不是瘸子,他的腿是在十多年后的批斗会上被人打断的,敲断他的骨拐没得说,谁叫他是反动派的走狗和反革命分子的典型代表。也有目击者称,他的腿是自残的,五十八受不了批斗会上“黄汤灌肠”的侮辱,搬起一块磨盘,发疯一样的砸向自己的双腿,直至血肉模糊。从那以后,批斗会上没有了五十八的身影,再后来,他一个人搬到了村外的独庄子。

再来说那一伙翻墙的贼人,贼人是一伙流窜的惯犯,他们熟练的翻墙,却被麻瘸子的家犬制止,这当然难不倒贼人,他们吃的就是这口饭,对付个看家狗那还不是小菜一碟。领头的把一块事先泡好的药馒头,隔墙扔到了狗窝跟前,那狗东西竟然一口噙住面前的馒头,夹着尾巴钻进了狗窝。可怜麻瘸子要倒霉,贼人见没了动静,纷纷翻墙而入,他们摸进了羊圈,同外边的同伙里应外合,在羊圈的后墙上开了一个洞,一圈羊就这样一个不剩的被贼人赶走了。羊群被赶出村子,上了大路,早已等候多时的同伙,七手八脚将羊装了车,扬长而去。

赶了一天羊的麻瘸子晚上睡得出奇的好,连夜都没起一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他发现羊圈后墙上的豁口和那条死狗的时候,火炉上的罐罐茶也已经熬成了牛血一般的颜色。说起罐罐茶,这是陇泉人每天最惬意的享受,也是对外人最高的礼遇,浓酽至极的茶汁,呷一口的苦涩一路穿肠过肚直至脚心。麻瘸子从他瘸腿的那年便喝上了这苦涩的“汤药”,罐罐茶治愈了他的凄苦与寂寞,老光棍子一辈子了,不离不弃的也只有这罐罐茶了。他强忍着从火中抽出茶罐,给自己倒了一杯,涩苦的茶汁直冲脑门,那杯中所盛的血红血红的液体,仿佛是从自己心尖上流出来的。

撕心裂肺的嚎啕惊动了小山沟,村民闻声赶来,院子里七嘴八舌的吵嚷着,大家咒骂贼人的良心让狗吃了,竟然祸害一个孤寡老头,也有的暗自庆幸自己家的羊圈没有被人挖了豁口。可他们哪里知道,贼人的车早在几个小时前就从百丈悬崖上飞了出去。偷了羊的贼人驾车离去的时候,正是破晓之前最暗的时间,贼人不谙道路,却偏偏慌不择路,再加上北山十八盘的险峻,白天驾车都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更何况是几个异乡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崖头村竟成了他们的断头崖。

三十二只羊,六个人,一辆车,事发现场无一幸免,几百米外,飞车的痕迹依稀可见,被扎断的树木七零八落。消息传到麻瘸子这里,他一下怔在了那里,心中反而没有了恨意,千不该、万不该啊……

本来条件就恶劣的崖头村,出了这样的事,愿意嫁过来的女人便更少了,光棍的数量每年成倍的增长。以麻瘸子为代表的老光棍,加上早已过了婚龄的半老光棍和结婚正当时的年轻光棍,崖头村便成了十足的光棍村。

                                                             


金龙、金虎、金银、艳艳,党志高家的四个孩子是村里最干净的小孩,因为他们有一个南山嫁过来的妈妈,每天上学之前,四个孩子都要经过一次特殊的“洗礼”。起床后,兄妹四个站成一排,只见母亲端出一碗水,“抬头,闭眼”,母亲美美的噙了一口水,噗……一声,脑袋轻轻一转,极准确的喷洒到兄妹四人的脸上,“搓脸、抬头、闭眼”。“再来一次……”母亲连续发出号令,反复三次,最多四次,兄妹四人便算是完成了每天早上的洗漱任务。

可不能小瞧了金龙兄妹四人的简单洗漱,在崖头村,每天洗脸的小孩可不多见。可艳艳总是不太情愿,每次都故意躲避和拖延,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女儿长大了,她是不愿和哥哥们一起用这样的方式梳洗打扮。回想早些年,自己在省城的地毯厂和志高从认识,相恋,到最后遭全家人反对而义无反顾的嫁给了他,她便暗暗恨自己不该跳进志高家这个火坑,当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被男人蒙蔽了双眼,把自己最珍贵的都给了他,要不是肚里怀上了金龙,她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看着艳艳嫌弃自己的样子,她的心便拧在了一起,无可奈何的为她单独准备了一个碗洗脸,从此成了兄弟三个一排。

崖头村一共有三十八户人家,但他们都喜欢分散打庄子,建独庄子这是老一辈人的经验,三十多户人家分散在各个山头的坑洼地带,因为挤在一起水资源有限。天上下雨地上流,全部流进窖里头,崖头村每家每户的水窖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家家户户在庄子的周围低洼地带修窖,在周围的山坡、高地上凿开水路,每逢下雨,高处的雨水便顺着水路进了水窖。崖头村的水窖一般分为“人窖”和“畜窖”,“人窖”供人食用,窖深而口小,一般用混凝土浇底,水泥灰箍窖,在窖口一两米的地方再开出一个一米见方,深二米左右的小窖,在深五十公分左右的地方与大窖连通,讲究的人家会修上好几个小窖,层层过滤,满山满屲的雨水裹挟着杂草和羊粪,一起涌向低洼的水窖,通过滤网进入小窖,经过沉淀和过滤的雨水再通过连通的管道流入大窖进行储藏。“畜窖”则用于牲口饮用和平时的衣物浣洗,当然,要求会相对低一点,但这类“畜窖”的数量则是越多越好,也好防患未然,以备不时之需。

水成了崖头村发展的首要问题,在用水的过程中,崖头村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通常情况下,洗完了衣服的水要用来浇地,洗完菜的水还可以饮牲口,洗锅刷碗的水当然还要拿来喂猪。这里的人通常都会说一碗水,碗成了水的计量单位,因为,用桶盛水既显得格格不入,也还多少有些不会过日子的嫌疑,总之崖头村的人将水用到了极致。

七八月,雨季如期而至,靠天吃饭的村民却又犯了愁,绵绵的秋雨下个没完没了。老人们望着紧缩眉头的老天连连叹气,“天爷搅了七月七,连阴带下十月一”。这是一句老话,崖头村只要七月七下了雨,今年将注定是个多雨的秋季。老天像是被撕破了一道口子,秋雨把一整夏干热风吹起来的汤土,和成了尿尿泥,人们再也出不了门。上学的孩子踩着满地泥巴,趟过无数沟河,翻过两座大山才能到镇上的学校,一天下来都被糊成了泥猴子,泥泞的山路让崖头村的娃娃和大人苦不堪言。连日的阴雨,让闲急无聊的女人们翻箱倒柜,旧衣物裁裁剪剪,经过一番加工,庄户家的土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布贴子。

                                                           


村里面嫁出去的女人多,娶进来的媳妇却寥寥无几。南山的姑娘不嫁北山的汉,陇泉地界上找婆家是要看家底的,尤其对于嫁北山的人家,姑娘的嫡亲到婆家门上看家的时候,要先看看有几个水窖,水窖是衡量家景殷实与否的重要指标。多年来,崖头村的儿子娃们大多成了南山人的上门女婿,唯有五富的儿子娶了南山人家的姑娘,但二十万的天价彩礼却掏空了一家人。却未料,儿媳妇在生下一子后不见了踪影,五富看着一家三代人两个光棍带着一个没有满月的孙子,一口气给自己灌了一瓶农药,所幸抢救及时没要了命,但却成了“半蔫汉”,从此,一家人日子便更恓惶了。

路春来心疼着每天泥里打滚的儿子,眼瞅着老子五富那“半蔫汉”的傻样,他恨死了自己离家出逃的妻子,恨透了妻子一家人。妻子刚出走的时候,路春来气不过,二十万白花花的票子,就这样打了水漂,他拎着菜刀就去和老丈人理论。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人群中,不时有人跳出来怂恿春来砍死老丈人。要在前些年,庄间邻里定然会跳出来几个拉架的,可如今,这邻里的糗事便成了全村人的下饭菜。比起自己日子过得不顺心,倘若别人家出了乱子,毕竟在大多数村民心中也是可以聊以自慰的。

平静的山村,因为这个外乡来的“刀子客”,一下子炸了锅,院子里吵吵嚷嚷,春来的大嗓门夹杂粗言秽语,将老丈人家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老丈人面对女婿的恶语相向,面无表情地坐在门槛上,头埋到了裤裆里头,连个出溜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心想着女婿骂不动了,便也就了事了,但他低估了女婿骂人的“才能”,春来的辱骂犹如暴雨来袭,雷鸣电闪,一阵强似一阵。面对老丈人的无动于衷,他冲到他跟前,使出浑身的力气向老丈人头上啐了几口,黏痰像子弹一样射去,敲打着老人最后一层防线,一口…又一口…

老泪纵横的他再也坐不住了,他悲号着将脑袋一次又一次的撞向门框,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老丈人疯了,路春来心里突然一紧,连忙上前制止。看着败下阵来的女婿,他把一颗血糊糊的脑袋戳到了女婿的怀里,哀嚎道,“你囊死我算了,我活够了,你今天要不囊死我,你和你爸,你们全家就是牲口日下的!”随着一阵嚷闹,双方情绪激动,眼看要闯下麻达了,村里几个老人赶紧上前拉扯,最终才平息了这场祸事。

九年后,当翁婿二人的干戈随着妻子的归来而化为玉帛时,老丈人却对这个曾经大闹庭院的女婿仍心有余悸。即使同桌而坐,也只是嗯嗯啊啊的眼神交流。尴尬之余的春来也倍感当年太过糊涂,不该对老人那样羞辱。

那是异地搬迁的第二年,失踪了七年之久的妻子又重新回到了他和孩子身边,妻子来的时候,五富老汉已经不在人世了。五富的死是妻子一手造成的,春来始终这样认为,他对妻子,不,他对这个嫁汉婊子的恨,犹如黑夜星辰,多得不可甚数。他恨她的不止是因为父亲的死,他同时恨孩子没有母亲,他更恨自己对别人老婆大献殷勤而换来的冷言冷语。但他又饱尝拉扯孩子的凄苦,当妻子出现在眼前时,他愣住了,两腿如筛糠般颤抖着,两腮的横肉止不住的上下抖动,那些在无数个黑夜里咒骂过的腌臜言语,他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扯开大嗓门将快十岁的儿子喊到跟前,抬脚给了儿子一下,儿子踉跄着扑到妻子面前。“这是你妈,叫妈,快喊!”母子俩相拥的那一刻,全家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春来更是抱头哀嚎。

没有吵闹,只有团圆的喜悦。整洁的院落,新添的家具、彩电,卫生干净的自来水,这是家该有的样子。夜的温存让春来将多年的苦楚发泄一空,埋在妻子怀里的他委屈的跟个孩子一样。“你不走了吧?”“全国都解放了,我还去哪?”妻子揪着他的耳朵,妩媚地道。妻子的确比以前更动人,更温柔了,见面时他就发现了,被窝里的妻子皮肤白皙,坚挺的双峰如两个刚出锅的馒头,散发着让人迷醉的热气,发梢间有着比菊萍更加迷人的味道。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内心激动的他却无丝毫困意,他紧紧相拥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在她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

                                                       


九十年代初,崖头村能敞开肚子吃的人家还没有几户,这里虽少粮,但崖头村是不缺耕地的,村民除了包产到户分给各家的自留地之外,填不饱肚子的村民挥着撅头,活生生的在自家地畔上开出来了数量可观的荒地。开荒挖地中不乏“佼佼者”,北山有个年富力强的李耀祖,为了一家十几口人的饭碗,将大半个山挖成了地,十里八村都开他的玩笑,说他一把撅头硬是把“聂家山”挖成了“李家屲”。

人人开荒,却始终没能把这里变成“南泥湾”。大块小块的坡地崎岖不平,六七十度的陡坡难以架犁,耕牛失去了作用,但对一辈子耕田种地的庄稼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加难以忍受。于是,全家老少齐上阵,同样的耕犁,人力代替了畜力,人们沿着坡底,同纬度方向来回耕作,一遍又一遍…七八遍过后,奇迹出现了,坡度变小了,牛也能架犁了,他们干完了牲口干不了的活计,山终于变成了地。

但这只是开荒的第一步,新开的荒地既无积肥又无壤口,这般下种,来年定将难有收成。入冬之前,草木枯萎,万物萧杀,新开的荒地上烟火缭绕,此起彼伏,满山满屲的蒿草、灌木林被人们连根拔起,人们开始争先恐后的烧草木灰,准备来年施肥。焚烧后的草木夹杂着泥土的掩埋,因为这需要经过一个冬天的腐烂和窝堆发酵,草木灰才能产生肥效。遍地狼烟过后,地头一夜之间竖起了无数个坟头般大小的土丘,狂风虐过山头,在山风骤起的寒夜中,漫山夹杂磷火闪烁的狂风呼叫,仿佛都在祭奠草木哀怨的魂灵。

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总是不忍心土地的荒芜,但凡有一丁点力气,都要在土地上拼命,尽管已经不愁吃喝,终究,每天在耕地上劳作的人始终却还是那一代人。如今,正经的耕地都变得鲜有人拾掇,当年开的荒地自然是土反其宅,水归其壑。在那个种地需要交粮、交土地承包费的年代,毁林开荒虽为下策,但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一年,村里人大多都缴纳了开荒的罚款,在光棍春来眼里,恰恰是因为自己是孤家寡人做了懒汉,才躲过了这一劫。不缴罚款就拉粮,吆牲口,无奈之下,村里有余粮还有牲口的庄户便狠了心挨下了这一刀。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在崖头村及农村的任何地方,那些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啥也不剩的人,通常在磨难面前表现地异常勇敢,而且他们热衷于“出事”,并且这事出的一定要和自己有关。用他们自己的话说,“穷我都不怕,我还有啥可怕的。”款被罚了,但地却允许耕种,开了荒的人总算顺了半口气,收罚款的说了,只要按亩缴费,没人管你们开多少荒,最重要的是不准隐瞒开荒亩数。

因为实行了“有奖举报”,村里人谁也不敢隐瞒自己的开荒实数,人太穷,一斤粮都会铤而走险,更可况是金钱的奖励。就这样,毁林开荒被默认了,可干旱却一年胜似一年,低产欠收的土地促使人们开垦了更多的荒地,饥饿的肚皮逼迫着大家更加疯狂地挥舞着劳动工具。多年以后,农村一切的税收减免了,村民们没有了种地的负担,似乎也没有了种地的欲望。离开了土地的人们,日子过的反而殷实了,人们当年累断了筋骨开垦的耕地重新长满了灌木和蒿草,雨水也多了起来,有时竟多到让人厌烦的地步。

“地上有了绿,天上有了雨,绿的是草林,白的是云彩,绿草留住了过往的云彩,云彩亲吻着碧绿的大地。”人们也终于明白了,当年的腹中无粮,是因为剥光了大地的绿衣而遭受的惩罚。

                                                        五

       “攀媳妇,找双宝,吃好喝好事办了。”

“羊头提上在庙门口转,不如买双皮鞋把双宝看。”

“一篅麦子两斗汗,送给双宝把媳妇换。”

张双宝是那个年代村里为数不多的“媒婆”,他与影视文学作品中的“媒婆”迥然不同,甚至在周围人看起来是滑稽的、可笑的,一个络腮胡子的黑大汉,怎么看也跟“媒婆”二字不沾边,但他却将说媒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张双宝说媒还是从他自己的堂妹开始的。

那年,四处借粮度日的张双宝,在亲戚门上吃了闭门羹,回家途中,他满面愁容,途径一个叫“月半川”的地方,饥渴难耐的他来到一家农户讨水。令他没想到的是,主人竟热情的招待了他,烫面油饼罐罐茶,临了还饱饱管了一顿臊子面。感动不已的张双宝不知如何答谢好心的一家人,在得知这家有个没说上媳妇的后生后,张双宝当即答应要为老人的儿子寻一门亲事。

这“月半川”本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山大沟深,是当地人所说的“山下人”,即山里面人,但在当年,这里属于气候湿润的南山地区,土地肥沃,旱涝保收,村里没有人会为吃的东西发愁。饱食一餐的张双宝激动之余笃定要为这家人完成结亲的使命。回家后,他细细盘算一番,决计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到了自己的堂妹红梅,于是他到三叔门上试探了一番。

崖头村的人因为娶媳妇太难,而对嫁女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该要的,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差,除非是“亲换亲”。之前也有人换过亲,可惜对方家的女儿死活不愿嫁到崖头村,后来,换门亲便成了历史。早些年,村里能数出来好多换门亲,但更多的是拿东西换的,张双宝的母亲就是他爷用三十斤扁豆面换来的,村里七老八十的那些用粮和菜换来的老太婆,比比皆是。

三叔一听,倒是没反对,但也没有答应,按照乡俗,媒人不拿着糖、茶、烟、酒四礼登门三次,主家人只当你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上门一次,或者没有任何礼数就答应了别人,这样是会遭人耻笑的。当然说媒的人随口一说却也有大学问,第一次当着大人的面提及婚嫁,如果大人不坚决反对,则证明后面的事情便有了眉目。人们谙熟此道,却又彼此心照不宣,所谓看破不说破。

得知消息的李家,立马将张双宝奉为座上宾,张双宝成了李家当下最亲的人,一顿招待过后,李家拿出来了正式说媒的礼品。经过张双宝的来回撮合,三叔家也收下了礼品,答应征求一下女儿的意见,再考虑考虑之类的话。凭经验来说,几天之内若礼数不被女方家悉数退回,则婚事基本可定。

这一次,焦急的李家人主动登门,一来询问情况,二来答谢大媒张双宝,可张双宝恓惶的日子让他陷入了难堪,仓中无粮,脸上无光。仗义的李家人二话没说,慷慨解囊,拉了一车粮给张双宝,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李家隔三差五都会送来粮、油等物资,张双宝也顺利成了李家儿子的大舅哥。那些吃过的粮自然便也无从说起了。

从那以后,张双宝便奔波于南北山之间,干起了保媒拉线的活。老人说,“阳世上的三受气,说媒、保帐、教徒弟。”但在张双宝看来,这可是成全了别人,受益了自己的天下第一大好事。名声大噪的张双宝,吃了东家吃西家,烟、茶、酒、肉从不差,成了崖头村第一号快活人。

                                               

                                                       六


“听说了吗?县里要修火车站,麻湾河三十几户人家的地全部征掉了。”

“还有的庄户连房子都征了,说要搬到新建的火车站跟前,政府给盖好的二层楼。”

“有人的征地款都补了七八万。”

“天神爷吆,人家的四运咋就那么好。”

……村头的磨坊门口大家七嘴八舌,炸开了锅。

崖头村被这“搬迁”的头条新闻搅得天翻地覆,村民无不感叹这火车路为啥不从自家院落和耕地上穿过,一河之隔,麻湾河的历史改写了,三十多户村民随着铁路的开通,完成整体性搬迁,告别了土坷垃,告别了几辈人饮窖水的历史。眼看着搬迁过去的人们住上了新房,娶上了媳妇,崖头村的人情绪一下子到了历史最低点。村里人都说,“北京、上海人住别墅我们一点也不稀罕。”可是麻湾河的人却住进了小二楼,更可恨的是,火车路竟然也从路春来家的院中经过,他成了崖头村唯一的搬迁户,这种现实的落差,强烈地刺激着崖头村的老少爷们。

说起搬迁,崖头村的老人们有过一次经历,一九八零年代,政府组织大批条件落后的北山居民集体外迁,当地不仅分房、分地,还发给安置费,可是大多数人还是骗取了连续三年的安置费后,又一次逃回了家乡。留下的北山人在沙漠边缘建立了安逸的河西家园,日子越过越好,不愿背井离乡的终究守候着一方贫瘠的土地,任凭岁月的蹂躏。看着单身的精壮后生们,想到离开的麻湾河人,老人们无不痛恨自己当年的目光短浅。

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举家搬迁,可终究没有再等来机会,昔日的老人多已离世,村庄里没有了年轻人。村镇的学校因为生源少,合并的合并,关闭的关闭,县城的中小学遍布从山屲里走出来的孩子们,家家户户的父母亲成了陪读者。崖头村成了所有人都不愿回去的地方,崖畔上,一座座孤寂的院落如坟墓般矗立着,被打上了各种级别的蓝色危房标识。

在外做生意的,打工的,上学的,用一把锁阻断了回家的路,房子、土地再也不是崖头人的家。拼命打工挣钱,拼命供孩子上学,拼命的把女儿们嫁出去,成了崖头村人普遍的理想。多少人走出了大山,完成了父辈们心中所期盼的“搬迁”,却发现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天南海北都有他们的子孙儿女,崖头、北山、陇泉,那些清晰的记忆逐渐如古今一样远去。当生长于斯的人们,终有一天关上了记忆的闸门,哪里将再是你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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