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去泰鹤山爬山,看到一路的绿色青苔沿着台阶而上,沿阶草根根竖立着向微风点头,月见草用粉色的花瓣拖着早晨凝结的露珠,在晨熙微露中散放光芒。中途朋友小枝问我,有多久没回老家了,仔细一思索,似乎许久,久远到记忆尘封,需要轻拿轻启方可溯回。
到山顶看到云雾未散,空气粘稠。湿气很重,身上的汗水不知道是早晨山顶的露气所致,还是一路的艰辛,和小枝带着喘息迎接此行的目的,晨光似乎吹散了雨雾,艰难得在其中的缝隙中探头,似乎看到山顶等待的人群,迫不及待得加快步伐,将金橘的微光照到人的脸上。人群稀疏,一个个的拿起手机或拍照或录像,将这样的美景拍入屏幕中,有些人的眼睛在晨光中反射出金黄的晕圈,瞳孔微缩,透出欣喜,我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看向眼前,看到山下的高楼一点点的被晨光侵蚀,看到它反射在白色水泥墙上照出的光点。
这个县城的中间是高楼和大道,周围是破旧的居民楼,恍如挨得及近的乡村和城市,界限分明,我看到最为边缘的平屋中缓缓向天空中飘去的炊烟,一束一束,在不断上升中逐渐逃散,我想起小枝说得家乡,去往记忆山谷中找寻,终于看到有一处小小的地方,炊烟袅袅,那是我的家乡。
想起家乡的小道,从公路往左拐进入平坦的下坡,一直向前,阳光随着记忆一路前进,在一扇破旧红漆的木门前停下,阁楼屋顶缝隙中有生长着的太岁草。推开门,可以看到一张方形的木桌,和四张长椅,父亲母亲坐在四方形的方桌上聊着别家秘闻。桌角的边缘已经磨损,因为人的抚摸和使用而变得圆润。
有太多儿时在家乡的回忆,在触摸后在记忆的山谷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父亲在屋前燃起火堆,忽而听到巷子里有人跑动的声音,穿着红的粉的棉衣,拿着木板凳,才想起这是冬天,引来邻里相亲各自拿上家里的土豆和番薯,我在中间接过其中一个,用木棍将土豆搓到火堆中,手随着不断向前而能感受到火焰的炽热。我围在一堆人中间,看他们搬弄座椅,互相交谈。听其中一个人大声诉说他的前半生,好像在蔚蓝天空下看到的大海,阳光闪烁,蔚蓝透彻,时而平静,时而汹涌。那是我从未涉及的景象。
我记得夜晚映照在他们眼中的红色火焰,记得母亲抚摸我的温度,记得木材在火堆中烧得劈里啪啦的声响,还有红薯的香气。
喜欢烤红薯,父亲总是会搓下一点儿,让我拿着,从不提醒烫,看我被烫得左右手互换,就哈哈大笑,没有感到捉弄的羞愤,只觉得笑死清脆悦耳,也跟着笑。在冬天的夜晚,将这些都记在心里。
每次看到大人们一起喝桌上淡黄色的液体,都会发出一声满足的喂叹,我就乘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喝一点儿,开始时觉得苦涩,但是因为想要体会他们为什么会满足,还是偷偷喝完。看到他们喝,我也悄悄喝,即便至今叶不喜欢这个味道,但是还是时常记忆,不是它本身,而是相聚的气氛,爽朗的笑声。
在家乡的儿时,我和哥哥一直在期待,期待着在帷幕上播放电影的车子到来,听到他车顶喇叭通知的电影名字和地点,然后跑进小巷里叫上平时的玩伴,约定一同前去的时间,但是哥哥总是自己先去,我和他差了8岁,他就叫着他的大朋友们一起在前排占位置。我只能等母亲一起去。
“妈,你快点,时间要到了。”这时母亲才慢慢得在土灶台探头出来,将手上的灰往围在腰间的旧衣服上擦,慢吞吞得抱着我前去,中途还和沿路的大人洽聊。我看到母亲嘴不停得张合,自己匆匆爬下来,一个人腾腾得跑去目的地。
哥哥已经在前排坐好,我走到前面拉起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就往他怀里挤去,他想把我放下,但是电影开始了,为了不错过任何的细节,他只能将我抱好。
在二零一零年以前,一部时长两个小时的电影,对我们而言,是可以瞬间拥有,又可以瞬间失去的小小世界。好像可以在这两个小时期间与影片中的人隔世相遇,身体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村庄里,随着生理的生长,一年一年,从未想过离开这里,从不觉得庸碌,即便一成不变,笑声相同景色相同,好像连水的纹路都相同,但是还是想要再记忆一点,将它刻在心脏的内壁,由血液包裹。
这里有我和父母亲、哥哥共同存留的气息,是我部分在这个世间的证明,有我热衷和令我懒惰的东西。心脏会因为那个地方而跳动,这是生命的痕迹,是我理所当然成长的理由。
儿时的时候不知道,现在的家是一盆积攒着屋檐上的雨水,因为灌满而流泄出去,需要倾倒和清洗。这是真相,因为明白真相,所以耿耿于怀,不可自持。
我跟着父亲,我们都离开了这里,母亲在车程三个多小时的县城里,哥哥和我一起,要去学校上学。我和他一直在等,等待那个女人的到来,等待他悄悄给我塞钱时掌心的温度和粗糙的皮肤。她的眼睛总是湿润,我都快忘了她以前的样子,离开村庄的我们,好像都和以前不同。
上了小学,交到新的朋友,学习数字和语言,因为第一次的接触,内心惊奇,新鲜如潮水一样汹涌,之后褪去,对一个爱玩的孩子而言,这些事物最终变得腻烦,但是父亲告诉我,这是我以后生存下去的工具。哥哥过来接我,他总是安静得看着我,像深夜的沼泽即将凝放的花朵,他不再爱和我说话,他总是和新认识的大朋友们外出。我想起村庄里冬天缓缓落下的雪花,夜晚灯光细微,它们在灯光下发出沙沙得落地声。后面好像很久,哥哥说我已经成长到可以独自回家,我与他的交流越来越少。
再长大些,总被老师留在学校里,因为笨拙和粗心,老师就在旁边,没有丝毫心软,觉得心闷,因为被老师“特殊照顾”的羞耻,因为亲眼看到阳光照在窗台上随着时间移动的阴影和窗外由明到暗的光线。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暗透了,只有街边的家窗里投出的少许光线,感受到手心被木棒敲打的温热,觉得酸涩。想要离开这里,但是却一直清楚明白,在那小小的地方,父亲总会找到自己,会用温暖的双手牵着我的手,这是牵扯处脚步的东西,是不能记忆的感觉。
小枝突然拍我,阳光已经大好,放肆得加热人的皮肤,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要下山,我看着山下全新的样子,无法将其与那个角落的山庄重合。我之前一直认为,变化的诞生是因为我们从村庄的离开,后来想起过去偶尔的夜晚,灯光昏黄,在屋外听到屋内两条鳄鱼在疯狂撕咬,彼此坚硬着鳞片,嘴里吐出的从未听过的恶毒语言,在夜晚化成淡淡的水雾,原来所有的变化都是一场雨水中不断落下的积水,等待积满的那一刻,就需要舍去。好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凌晨开放的花朵,开始浓烈肆意,到了第二日不负开始的激烈,在一日一日中逐渐枯萎。
在那之后,再没有拥抱,父亲和母亲,我和哥哥。
泰鹤山的空气清新,头顶的树叶在风中不断得拥抱在一起,五月的天气还很凉爽,光影随风晃动,阳光在树叶间的投影形成大小不一的圆,不断晃动闪烁。幻想中的某个夜晚,我和母亲重新回到村庄,天空放着烟花,绽放绚丽的条形,在某一时间,好像光有了形状,远方不知名的花瓣随风飘落,在空中打转,等到烟花散尽,成为灰尘不断落到角落,母亲牵着我推开破旧的红木门,在月光中哄我入睡。
我和小枝在山脚下道别,人声喧哗,彼此擦肩,好像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需要处理,匆匆离开,回到家,母亲在厨房做饭,手胡乱得在米水中搅动,直到不再洗出奶白色的米水,手上有密密麻麻的斑,手掌粗糙,有些裂纹。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双鬓露出白色的发根,她是爱美的,头上染着金红色的劣质染发剂,笑着看我的时候,嘴边和眼角的皱纹蜿蜒得漫延在脸颊。从我初中来到县城和她一起住,如今过了七年,第一次发现她老得速度已经无法用外物追赶,时光在莫名消逝,那些过往好像也越来越遥远,我看着她,忽然觉得释然,过去的回忆不过是偶尔山谷里回响的雷鸣,好像无法忘怀的呜咽,时光悄然,唯有此刻最为鲜明。
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母亲接着电话,声音宏亮,因为激动而面目转红,食物的热气不断扩散,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和厨房未及时消散的煤焦味,窗外草丛中的看麦娘在日光下微微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