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母亲与我通话,告诉我家中已经买到房子,即将开始装修,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房间,我的脑中像万花筒一样闪过先前每夜在梦中精心装扮的模样,最终我告诉母亲,自己随意就好。我早已不是过去喜欢蹦跳的孩子,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闹得不可开交,我知道这套房子已经花费了她大量的心神,和父亲分开后,她独自奋斗多年,才在今年拥有自己的住所。
初中开始,我和母亲一起住,她带我搬过很多次家,我来到这个县城的第一年,我和她一起住在地下室,刚开始的时候,我离开父亲身边,恍若一只矮小的雏鸟,在这个县城的灯火中一惊一乍,灯光闪烁,夜晚的天空被这个县城的霓虹灯照得七彩斑斓,即便夜晚却恍若白天。行人光鲜亮丽,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子,面容自信,唇齿明朗,她们三三两两的出行,母亲每日早出晚归,我独自在这个县城的道路游走,熟悉路线。
地下室阴暗潮湿,偶尔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墙壁上攀爬,角落的小窗里传出外面淅淅的雨声,母亲还未回家,夜晚很静,灯光昏暗,感觉到窗外夜晚的暗,在不断往屋子里漫延,成为灰色的沙质物体,以土黄色的灯为圆心,不断侵蚀。母亲还来不及换上新的白炽灯。走廊上响起走路声和咳嗽声,我以为是母亲即将到家,看着破旧的门把手,期待往下按的瞬间。静静等待后,响起开门的声响,门似乎已经不规整了,部分拖到地面发出吱吱的声音,才想起是隔壁的老人,母亲偶尔不在家的时候,会拜托他照顾。
老人独自住在隔壁,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他从肺部迸发出来的咳嗽声。白天他会搬着一个小木椅出地下室,在走廊尽头晒太阳,阳光照在他暗沉发黄的衣物上,头发花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金黄的光线,我与他交流甚少,虽然母亲让我有事就可以向他寻求帮助,但我从不主动找她,在我眼中,他还只是个陌生人,我不敢同他多交谈。他看到我会回屋里给我拿个散称的饼干,饼干放了许久,薄薄的塑料包装外已经有了饼干露出的油汁,在手心因为人体温的加热,变得更加粘腻。我匆匆接下,道声谢,又往回跑,快速开门回家,然后他就慢悠悠得端着板凳,走一步放一下,好像板凳是他的另一只脚,两个交替前进,灰白的头发在空气中起起伏伏。
我要去上学,母亲还未回家,我就自己背着书包坐公交车,看着街旁的香樟树在风中左右摇摆,在车行驶时不断后退,再转到大巴车去上学,到学校的时候母亲会打电话来关心我是否安全到校,但从来不会来接送我上学,她总是告诉我很忙,在电话里,我用方言埋怨她,有时侯说不得几句就会互相争吵,我想和她多说几句,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变成尖利的树枝,不断挥打接近的树叶,直到叶子片片落下。她将电话挂断,然后一个星期不再联系。
到冬天,在学校里上课,突发寒潮,比往年都要冷,雪下得如同鹅毛,落下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可闻。因为学校在半山腰,我们被封在学校里,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我无法回家,她和我说隔壁的老人在阴冷的地下室过世,同住一个走廊的人见他没有外出,没有动静,一起把他送到医院,期间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仿佛只是沉睡,到医院后,老人脸色瞬间惨败,他的家人赶到在医院走廊里大声哭泣,过路的医生提醒安静一些,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她说得一脸唏嘘,语气里一半可惜一半激动,通过老师办公室的座机里,我看到阴冷的地下室,每件不得多见的秘闻,都会像病毒一样扩散,人们好像无聊至极,不断将其拿出讨论,我听到她涛涛不绝的言语,说了几句就要挂断。
之后,我和母亲说我们换个地方住吧,她和我说,是不是因为那个老人,一讲到他,母亲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和我说老人的子女,语气里全是惊讶和激荡,声音起起伏伏,她看我并无兴趣,告诉我,这是常态,人到一定的年龄都渴望与家人在一起,可是过去膝下的孩子却已经长大,拥有了翅膀,只想往外飞去,看自己未曾看到的景色。有太多的事情我无从得知。
寒潮结束,周末回到家里,地下室始终阴冷,被子变得湿润,我将它抱出地下室放到外面晾晒,看到走廊尽头的窗户缝里长出一撮黄绿的杂草,好像回到寒潮前,一切都是一派生机。
夜晚母亲躺在身旁,我和她再次提出搬家,她语气激动,说我不知米油贵,这里的租金便宜,不说几句,两个人开始争吵,怒气到达顶点时,她问我是不是将自己当成了公主,以为自己生在城堡,有佣人差使。我说不出话,心脏萎缩,一股酸涩从心脏处向四肢扩散,和父亲在一起时,我时常期待与她相见,梦中的她用温热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头,我和她不常见面,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再次同床而眠,夜色却暗得深沉。
好像过了很久,快要初中毕业,房东的孙子降生,需要地下室放婴儿的代步车和杂物,母亲和我一起收拾衣物,她告诉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房间宽敞明亮,我和她将东西搬上一节一节台阶,她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屋里一张床和一个书桌,房间很小,但是平常可以照到阳光,她滔滔不绝,以孩子的口吻说要买些家具和窗帘,装扮这个小小的房间。
稚嫩的心思在同学中的比较中逐渐变质,听身边的同学说自己家中的乐器和家具,开始有了虚伪的比较,我从不加入她们的话题,也无法带朋友回家过夜,这个小小的单间没有多余的空间让我带一个朋友回家玩闹。我只能将回家台阶旁的盛开的蔷薇花拍下,与朋友们分享。喜欢蔷薇,或许说,我喜欢任何开放时浓密热烈的花朵,从不考虑后果,只为了将自己最美的一幕给行过的人看到,足够抓住人的心神。蔷薇花未开时,只是台阶旁不知名的绿色植物,从未得到关注,等到一夜之间,它蕴含花苞极力盛开,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恍若可以触摸到它短而利的细刺,花瓣肉质浓厚,可以在手中生长盛开。我开始查找资料寻找它的名字,浅薄的生活常识,让我在了解一些物或事时,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查找和了解。
青春期的攀比和莫名的羞耻,让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闭嘴不提自己的家,我同母亲多次提过家的样子,她只是静静得听着,然后继续干自己的事,她不会问我在学校的生活和她不在的过去,她只是会告诉我此刻的艰难,告诉我不曾知道的她过去所受的痛苦,试图让我懂事,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双眼赤红,往日的梦境破碎,不再可以将过去到现在改变的原因强行安在她的身上,
现在的我们之间好像各自成为个体,除了血脉在暗处链接着彼此,无人记得过去我们曾互相轻吻和拥抱,过去的一切恍若长久的梦境,真实到让人觉得有些梦此刻所见才是真实,仿佛陷入梦中才是清醒。
母亲在离开家后需要花费心神让自己如何在这个县城里立足,我每日每夜的幻想可以拥有新的物质的容身之所,并且因为母亲不能满足我而与她争吵,我对她所付出的一切并无认知,只是期待用新的家去弥补破镜。对母亲而言,破碎的婚姻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也需要一个容身之所去修复自己残破的身心。之前的我从未得知,后来到高中慢慢成熟,心沉静下来,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来填充我与母亲的隔阂。
这个房子是哥哥的婚房,母亲将半生的心血投注到哥哥这个新的家庭,他给我和母亲分别准备了房间,在未来的一段时间,过去分开的人,现在又可以呆在一起。我在电话里和母亲说学校的蔷薇花开了,花枝绕着围栏向上生长,开出大而浓艳的花朵,她用每次搬家时孩子的口吻说到,她也喜欢花,喜欢草,细问到底喜欢什么,她却说不出来,只能描述花的颜色和开放时的模样,语气里的欣喜透过手机屏幕闯入耳廓,我耐心得听着她的话语,在脑中绘制她幻想中在家的模样。我不会再一言不合就挂断电话,我与母亲已经彼此成长,过去的争吵在与她一次次的电话中化为蔷薇花朵的肥料,彼此都在期待着花朵在心中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