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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有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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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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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师

老何对徒弟小杨的第一印象不大好,有两个原因。第一,小杨长得好看。老何认为,好看的女孩在整容室一定干不长。事实也是如此,五年之内,他已经换了三个徒弟,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坚持的时间短。小杨比那三位都漂亮,长发及肩,清纯可人,有五、六分杨钰莹的味道。此时,杨钰莹和毛宁这对“金童玉女”尚未过气。老何的儿子小何床头,还贴着这位玉女的海报。第二,小杨耽误了他吃肉。其实,耽误他吃肉的也不是小杨,而是殡仪馆副馆长老刘。那天中午,老何拿了饭盒刚要出门,老刘慢悠悠地踱进整容室,说有重要事情找他谈。老何平时爱聊天,可今天情况特殊,一贯清汤寡水的食堂破例做了红烧肉。老何说,你长话短说,食堂有红烧肉。老刘说,很快,三言两句的事。但老刘实在嘴碎,光是交代整容室进新人一件事,就用了二十几句话,着重强调了老同志做好传帮带的必要性紧迫性。老何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老刘又开始讲小何调岗的问题。小何原先在火化室,活又苦又累。老何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把儿子弄到销售部卖骨灰盒。这是个肥差。骨灰盒有几十种,石质、硬木、松木、红木、花梨、紫檀,价格从几十到几千不等,殡仪馆一半以上的收入要指着这些小盒子。买卖靠吆喝,卖骨灰盒,嘴皮子功夫很重要。小何性子闷,沉默寡言,在柜台里一站,如同一段木头、一尊石像、一个哑谜。销售部意见很大。老刘用了三十几句话,讲了一个不容商量的结论:销售部不养闲人,小何还得回火化室。等老何赶到食堂,红烧肉已经没了,菜盆里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酱红色的汤。

下午,小杨来报到,老何让她到太平间值夜班。倒不是老何故意为难她,这是殡仪馆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新人必须过的第一关。师父领着徒弟走进太平间,拉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尽管戴着口罩,依旧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消毒水和防腐剂气味。白森森的灯光,给整齐排列的冷柜镀上一层银灰色的寒芒。柜门紧闭,每个柜门上方都有一个冷冰冰的编号。老何说,这里存放的遗体是明天需要火化的,凌晨四点将遗体取出来解冻,然后送到整容室化妆,再送到告别室与亲属做最后诀别,最后的归宿是火化室。火化室有两种火化炉,普通平板炉和高档捡灰炉,焚化一具遗体,前者要半小时,后者要一小时,后者虽然慢,但烧出来的骨灰更细腻,所以要多收一百块钱。小杨静静地听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老何说,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害怕是正常的,但既然干这一行,这个坎就必须过。小杨说,师父,我不怕。老何以为她嘴硬,问她敢不敢看冰柜里的遗体。小杨说,好。老何将冰柜逐个打开,一具具遗体曝露在小杨眼前。有老人,也有青年,有闭目安详的,也有张口瞠目的。老何说,你运气不错,今天都是囫囵个的。前一段,市里搞“平坟”,送来的遗体都没法看。小杨静静地看着。老何仍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见她闪烁的双眸像晶莹剔透的黑水晶,长睫毛微微翘起,冰柜里散发的冷气似乎在睫毛上凝结成霜。这个徒弟与众不同。老何说,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小杨点了点头,没说话。她第一次见到的死人,是她的母亲。

小杨上幼儿园时,父母离婚了。母亲在歌舞团挑大梁,无论台上台下,都是众星拱卫的一轮明月。小杨从小对自己的外貌略感自卑,因为母亲的光彩太过耀眼夺目。父亲是许多男人羡慕的对象,却义无反顾地和一个相貌平平的外地女人跑了,从此音信全无。小杨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尽管不乏追求者,但母亲没有再婚。她将全部精力倾注到舞台上,活在或喜或悲或婉转或激昂的歌声与舞曲中,忽略了现实世界,也包括女儿。小杨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样,在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日子,考高中完全没戏,只能进职校。但她有理想。她对母亲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感兴趣,不止一次偷偷试过母亲的眉笔粉饼口红睫毛膏,也幻想过有朝一日为上台表演的母亲化妆。她想当化妆师,可职校没有这个专业。后来听说,民政局计划办一个委培班,为本市及周边地区的殡仪馆定向培养遗体化妆师。她想,虽然也叫化妆,但这也相差太远了。

岁末年初,母亲要随团到外地演出。小杨十五岁那年寒假,母亲在演出路上出了事。一辆超载的大货车从北往南,途径数省众多关卡。年关将近,各路关卡都赶着完成创收任务,下手比平时狠了些。大货车司机粗略一算,这趟已然算是白跑,再往前走越赔越多,想到家里北风吹雪花飘,债台高筑,债主盈门,最终不堪重负,精神崩溃。他驶上一座桥,突然将油门踩到底,先撞飞一辆小轿车,再撞飞一辆面包车,最后重重撞上一辆中巴车,硬生生将对方顶得侧翻,撞断护栏,跌下桥梁,落入湍急的河水,瞬间沉没。小杨的母亲就在中巴车上。大货车停下,司机默默抽了根烟,再次踩下油门,也从桥上冲入河里。

三天后,小杨在一名老师陪同下赶到事故发生地。死者遗体存放在当地殡仪馆,家属被安置在政府招待所。招待所戒备森严,警卫站岗,便衣环伺,防火防盗防记者,确保所有家属情绪稳定。小杨感觉自己灵魂出窍,升至距离头顶一米多高的空中漂浮着。她看着自己被人领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见不同的人,听千篇一律的话,在一摞文件上签字、摁指印。她看见自己时而嚎啕,时而啜泣,睡梦中也止不住涕泪横流。她觉得有些丢人,但灵魂重返躯体之前,她控制不了自己。

事故死者遗体一律就地火化,没有送别仪式,确认遗体就是见最后一面。确认之后,随即签订火化协议,三个小时内领取骨灰。签火化协议前,小杨说,我想给我妈化妆。对方说,殡仪馆有化妆师。她说,我想自己给我妈化妆,东西我都带来了。离家前,她将母亲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全都划拉进了行李箱。

当地殡仪馆没有整容室,只能在太平间里化妆。小杨弯着腰,站在母亲遗体前,笨拙地为母亲梳拢头发。头发好像还是湿的,拧成一绺一绺的,怎么也梳不开。屋内阴冷,她的手指冻得僵硬,触摸到母亲面部时,隐隐有刺痛感。她忍着痛,在母亲脸上仔细勾画涂抹,希望重现记忆中那张光彩照人的面孔,但结果与期望相距甚远。厚重的化妆品非但没能遮盖死者脸上残存的惊惧痛苦之色,还造就出一种扭曲诡异的滑稽感。筋疲力尽的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再次放声痛哭。

几个月下来,老何对小杨越来越欣赏。这孩子认真勤快,眼里有活,上手很快,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一般性的化妆任务。清理工作台之类的脏活累活,她也主动承担了下来。老何定了分工,只要不是特别麻烦的活,男的归自己,女的归小杨。这下他轻省了许多。小杨对师父很尊敬。老何站着,她绝不坐着,老何不下班,她也不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何爱聊天,而小杨话少。他滔滔不绝说上二、三十句,小杨通常只回应两、三句,每一句都惜字如金。不过,老何知足了,至少小杨听得很耐心。不像儿子小何,不管自己说什么,他既不答,也不听。

殡仪馆不像其他单位,徒弟不必帮师父干私活,因为没什么私活可干,也不必日常给师傅“上供”,最多就是请师傅抽包好烟。小杨懂规矩,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师父买了一条“中南海”。老何说,我不抽烟,年轻时抽过两口,后来天天在火化炉前站着,吸够了掺着骨灰的煤烟,就戒了。

老何十六岁招工进城,在殡仪馆一干四十多年,几乎所有工种都干过,在火化室待的时间最长。如果不算额外收入,岗位工资最高的就是火化和整容。这两个岗位不仅工作量大,而且都有一定危险性,火化炉可能爆炸,整容师有染上肝炎、肺结核等传染病的风险,即使戴着口罩手套,遗体内的各种病毒也不可小觑。火化室对体力要求高,老何年过五十,干不动了,加上整容室缺人,才调了岗等退休。

他人在整容室,心系火化室,和小杨讲业务,经常讲着讲着就串到火化炉里了。有的遗体受损,体腔内空,需要加入填充物,他总叮嘱,不要用油泥填,一定要用毛巾或棉花,油泥虽然好用又便宜,但不好烧,火化不方便。他一遍又一遍提醒小杨,整容时不能只顾头面,还要检查遗体胸腹部是否肿胀,要是摸起来浮肿,必须问清楚死者生前得了什么病。如果死者有胸腔腹腔积水,就要把积水抽出来,否则火化时积水溢出,可能导致爆燃事故。小杨不明白怎么会爆燃。老何就开始讲解火化炉的构造,然后回顾他在火化室的峥嵘岁月。

他说,那些小年轻动不动就说炉前太热,受不了。他们哪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热?我干火化工的时候,手推车送尸体进炉子,取骨灰用炉钩。火烧起来,怕炉温不够,用鼓风机在炉底一个劲猛吹,炉子里烈火熊熊,炉子外烟灰漫天,在炉前站几分钟,一脑袋白灰。到了夏天,炉前五、六十度,热得要命还不敢脱工作服。因为随时要往炉子里添煤,炉门一开,火星四溅,光着膀子容易烫伤。遇到旺季,整月不熄火,没白没黑地干,那才真的叫苦。小杨问,以前烧一具遗体要多长时间?老何说,至少一个多小时,以前炉温不够高,现在九百多度,连烤瓷牙都能熔化。但炉温高了也不是样样都好,火化小孩就比较麻烦,那么一点小,不经烧,要少油,小火,引风机一定要开小风,不然骨灰都被吹跑了。应该生产一种小型火化炉,小孩专用,既方便操作,还避免浪费。还有一条千万要记住,有些家属会往孩子身上塞奶瓶奶粉,进炉前一定要仔细检查,必须拿出来,放在一起烧会爆炸,很危险。小杨说,我不在火化室工作。老何想了想说,艺多不压身,万一哪天调你去火化室,这不正好用上了。

一年过去,小杨还在整容室,平均每天处理遗体二十具,成为熟练工了。老何算着日子,距离退休还有一年零两个月。

殡仪馆每年有两个“旺季”。十一月至来年三月,是正常死亡的旺季,因为天气冷,老人和病患捱不过去。六月到八月,是非正常死亡的旺季,因为天气热,人容易烦躁、倦怠,导致犯罪率和事故率双双上升。整容室的夏天最难熬,送来的特殊遗体多,开膛破肚的,腐烂膨胀的,焦头烂额的,触目惊心,令人作呕,视觉嗅觉冲击还在其次,主要是处理起来太耗时间和体力。在工作台前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几乎天天加班,回家时已披星戴月。老何对这些耗时费力的活,能推就推,推不了的,也没有以前那么尽心尽力,能凑合就凑合,嘴里还叨咕,毁成这个样子,神仙也整不出个人形来,就算整得出来,最后也是一个烧,这又何苦呢,何必呢,你说是不是?他问小杨。小杨累得一个字不想说,只点了点头。老何说,人不是铁打的,你跟着我,不光要学怎么干活,也要学会怎么偷懒,不然日久天长,是坚持不下来的。小杨又点了点头。

但也有例外。那天徬晚,忙完最后一个活。老何心情不错,提起副院长老刘年轻时的糗事。他说,别看老刘现在人模人样的,当年就是个愣头青。有一年春节,我和他值班。大年初一,来了个电话,说有人死在家里,让我们赶紧过去拉走。到哪条街,哪个巷子,门牌几号,死者叫什么,死者儿子叫什么,电话那头说得清清楚楚。到了地方,巷子口窄,车开不进去,我们抬着担架按着门牌号码找过去,是个大杂院,也不知道哪一家死了人。老刘往院子中间一站,扯着嗓子喊,那个谁谁谁,我们是殡仪馆的,来拉你爹了。人家出来一看,顿时火冒三千丈。大过年的,两个傻小子堵门口收尸,要收的那位老爷子,正在屋里喝酒啃鸡爪子。我们被追着打,丢了担架就跑。老刘被开了瓢,还问我算不算工伤?非但没算工伤,还让我们赔了一副担架。

正说得起劲,老刘的电话打到整容室,说是公安局有一具遗体要送过来,看看能不能处理。过了一会,搬运工推着车来了,还跟着个警察。尸袋里塞着一堆腐烂的尸块。

几天前,两个孩子跑到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里练胆,结果被半截发臭的大腿吓破了胆。警方在防空洞里找到十八个尸块,拼出一个女人的形状。案子破得很快,死者是个“小姐”,死于吸毒过量,分尸抛尸的是她的同居男友。山上的防空洞有好几个,他单往一个洞里扔,说是想给女友留个全尸,散在几个洞里不好。这个说法很混蛋,要留全尸,就不应该大卸十八块。死者是外地人,警方辗转联系到家属,通知过来办手续领骨灰。警方向家属建议,就不要见遗体了。但对方死活不同意。

警察说,这女孩没爹没妈,只有一个奶奶。女孩每个月都给奶奶寄钱,说自己在城里做护士。老太太坚持要看遗体,她至今不信孙女已经死了,非说我们弄错了。老何问,老太太多大年纪?警察说,七十多。老何说,这个样子,见了恐怕会出事。警察说,所以要请你们出马。老何问,什么时候见?警察说,人已经在路上,明天上午到。老何拧着眉,手摸光秃秃的头顶,半晌不语。小杨以为他又要推脱。警察说,实在整不了,我们也不勉强。老何说,给我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最好是标准照。

夜幕降临,整容室灯火通明。小杨从尸袋里取出尸块,在工作台上铺开,整理好,头颅、躯干、四肢各归其位。头部已肿胀成一团,五官中只剩耳朵能辨识出形状。老何盯着警察提供的照片,一张放大的证件照,年轻,白净,略有婴儿肥,应该是刚进城时照的,眼神里透出忐忑与兴奋。老何专注地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对小杨说,这种活,你是第一次碰到,我也没做过几次,说实话心里没底。但干这一行,这一道关也是躲不掉的。今天晚上,咱俩都别睡了,干他一个通宵。你负责缝合,脑袋的事归我。你师父那点压箱底的本领,这次都得用上了。你可要看清楚,记牢了。

第二天上午,警察领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走进太平间。覆盖着白布的遗体停放在运尸车上,只待家属见过最后一面,便推入火化室。小杨站在车旁,缓缓揭开白布,露出头顶,乌黑的头发,接着是浅黄色的额头,仿佛新纹的一对弯眉,微微闭合的双眼……在假发、填充物和各种化妆品的共同作用下,那个从防空洞深处捡出来的头颅,不再是一团软烂变形的骨肉,却也不像真实的人头,更像一件做工精致的特效道具。白布掀到双肩为止,露出浅蓝底白碎花的寿衣,那是老何一大早从销售部买来的。老人浑身颤抖,失声恸哭,口中反复念叨女孩的名字。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孙女。

老何躺在整容室的沙发上呼呼大睡,一直睡到中午。醒来时,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桌上摆着两个饭盒,一盒米饭配青菜,一盒浓油赤酱的红烧肉。他问小杨,食堂怎么突然变大方了,一份红烧肉给这么多?小杨说,红烧肉是我在外面买的。老何笑逐颜开,风卷残云吃完一饭盒红烧肉,心满意足地说,等我退休了,你要是上家里看我,别买什么点心水果,带红烧肉就行。

老何还剩两个月退休。整容室又进了新人,这次是个男的,年纪与小杨相仿,姓高,人也长得高。头一次见遗体就吐了。待了一周,还时不时干呕几声。老何说,幸亏是个男的,不然还以为怀孕了。老何不教小高,传帮带的任务归了小杨。他对小杨说,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老何问小杨,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小杨摇头。老何说,干咱们这一行真不容易,又苦又累,挣得也不多,社会上对我们还有偏见,在外面找对象确实很难,基本都是内部解决。我那个死去的老伴,原来在送别室工作,是殡仪馆的面门。每次办大人物的送别仪式,都是她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专门给领导戴黑纱别白花。咱们单位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僧多粥少,许多人追她,竞争十分激烈,但她偏偏看上我这个烧火化炉的穷小子。他们都妒忌我。小杨静静地听着。老何接着说,结了婚,我想要个儿子。我老伴怀过几次,都没保住。按理说,我干的都是积阴德的事,不该断绝香火,就到处求神拜佛。那个时候不让拜,说是搞封建迷信,要是被人举报,搞不好会丢饭碗。我就偷着拜。老天爷到底开恩瞅了我一眼。我小子出生时七斤六两,胖乎乎粉嘟嘟的,像年画上的娃娃,真好看。他从小就像他妈,长得挺精神,你说是不是?

小杨认识小何,但不熟。逢年过节,殡仪馆都发些笨重的福利,比如一桶油、两袋米、三大捆山东大葱。徒弟要帮师父搬回家,但老何不让小杨搬。他说,这种体力活不该女孩子干,我家有壮劳力。下班时,他径直回家。一个小伙子蹬着三轮车出现,装上三份福利,先把小杨那份送到她家门口,再调头回自己家。小伙子就是老何的儿子小何。小杨骑着自行车一路同行,小何一声不吭,气氛沉闷,令人紧张。他身材敦实,相貌周正,衣服也板板正正的,衬衫领子雪白硬挺,看起来根本不像火化工。

老何继续说,我家那小子,从小就老实,不打架不闹事,可惜读书不行,学手艺也不成。我原来不想让他和我干一个行当,可没办法,只好腆着老脸求领导把他招进来。不过,干我们这一行,也有别人比不了的好处。当年和我一起招工进城的老哥们,去了化工厂制药厂的那些人,这两年全下岗了,以前我羡慕他们,如今他们羡慕我,说我抢到了铁饭碗。什么地方都会倒闭,但殡仪馆不可能关门,除非人人长生不老。可不就是铁饭碗吗?时间过得真快,眼看我就退休了,儿子也在这里干了快十年。别的我不担心,只有一件事头疼。儿子到现在还单着,托人介绍,见面相亲,不知多少回,对方一听他是干这个的,就没下文了。看来到最后也得内部解决。其实找同行挺好,有共同语言,在一个单位更好,知根知底。小杨,你真的还没对象吗?

师父的圈子兜到一半时,小杨已有所察觉。在她印象中,小何只是一个眼熟的背影。前几天发西瓜,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在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中蹬着车,汗水渐渐浸湿后背,她跟在后面,能看见白衬衣里有一件白背心,这种穿法很老派。她进殡仪馆工作以来,从未见过小何与父亲一起上班下班,没见过他们在食堂同桌吃饭,他一次也没主动来过整容室。

小杨说,您别为我操心了,我现在真的不想找对象。老何没想到徒弟拒绝得如此干脆,多少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皮,说,你有空到师父家里坐坐,吃个饭,和小何聊一聊,他很想认识你,真的。

星期天下午,小杨去了师父家,提了一兜子水蜜桃,还带了她自己做的东坡肉,用保温桶装着,色香味俱全。老何了炒几个菜,起了两瓶啤酒,叫出闷在房间里的小何,一起吃晚饭。这次离得近,小杨看得更清楚,小何在家也穿着白衬衣,领口袖口干干净净,都起了毛,不知穿得太久还是洗得太勤。虽然老何用心良苦,但小何似乎心不在焉。他目光游移,与小杨眼神甫有交汇便迅速移开,落在东坡肉上的时间倒更久一点。

饭后,老何坚持让小何送小杨回家。两人都骑自行车,仍是小何在前,小杨在后,默不作声。小杨脚下暗暗加速,超到小何前头。没想到对方也不示弱,双脚疾蹬数下,反超过去。小杨心里忽然捕捉到些许怪异的趣味,再次加速超越。二人无声地较劲,发起一场莫名其妙的比赛。小何最后胜出,抢先停在小杨家楼下。他回头,气喘吁吁,对紧随其后的小杨说,我喜欢你。小杨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小何说,我喜欢你,咱们搞对象吧,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他满头大汗,汗水顺着面颊一路向下,滑过脖颈,浸透衬衣,再次显出背心的形状。他的眼神不再游移,聚焦于小杨的上半身,力图穿过那件紧贴肌肤的真丝衬衣,深入探究对方身体的曲线以及内衣的轮廓。小杨说,对不起,我对师父讲过的,现在不想谈朋友。小何沉默了几秒,目光渐渐往回缩,说,那就是不行了。小杨说,确实不行。小何长出一口气,粗重的呼气声中混着一个含糊的“好”字。他飞速跨上自行车,疾驰而去,越骑越快,仿佛参加一场孤独的比赛。

两个月后,小杨再次见到小何,他躺在整容室的工作台上。

老何办退休手续那几天,小杨去了邻县出差。一场大火烧毁了当地最大的农贸市场。遗体处理任务极重,周边市县的殡仪馆都派了人支援。死亡人数是高度机密,严禁对外泄露——聆听了领导的警告之后,小杨走进由仓库改建的临时停尸间。没有空调,地面遍洒冰块,没有工作台,所有遗体都停放在地上。虽然戴了双层口罩,但浓烈的焦臭味加上酒精与防腐剂气味,穿透力太犀利,势如破竹地击溃了口罩徒劳的抵抗,全面接管鼻腔。几小时后,嗅觉变得迟钝,最终彻底麻木。嗅觉神经不堪折磨,终于自我了断。小杨通身是汗,双腿酸麻,腰疼得要命,这是跪在地上干活的结果。有人将整容完毕的遗体抬走,她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盯着一块缓慢融化的冰块发呆。每具遗体都要整容,而且要求达到能让家属保持“情绪稳定”的水准。这纯属扯淡。大部分遗体严重烧伤,有些完全不成人形。小杨不止一次处理过焦尸,但这种触目惊心的惨烈阵仗,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她想,这应该就是地狱的模样。

一个星期后,小杨从“地狱”归来。老何已经离开整容室。小高告诉她,小何死在了梧桐街。

梧桐街是有名的发廊一条街。街上原先只有一家理发店,店里有几个鬓角染霜的理发师。后来,美发屋、理容店、洗头房的招牌一块接一块挂出来,如阴暗潮湿处的苔藓恣意蔓延。夜幕降临,色彩斑斓的灯箱接连点亮,给整条街敷上一层五彩缤纷、朦胧迷离的光晕。只有资历最老的那家理发馆在白天营业,只有它真的在剪头发。

小高说,小何并不像老何说的那么老实,有人看见他多次在夜晚的梧桐街游逛,踱进某家灯光昏暗的洗头房,几十分钟后出来,头发仍是干的。几天前的一个深夜,小何正在一个名叫“小香港”的洗发屋享受盗版港式服务,警方的重拳从天而降,将那个狭小逼仄但热辣多汁的世界瞬间摧毁。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是,穿上衣服,排队上车、下车、沿墙根蹲下,做笔录,签字画押,交罚款,走人。但小何拒绝走流程。他拼命往包间门外冲,拼命挣扎,反抗,拳打脚踢,爆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两名辅警加三个联防队员将他摁倒在地,死死压制住,他四肢无法动弹,就拼命往前伸脖子,仿佛要将脖子连同脑袋一并脱离躯干,逃出生天。但他的脖子和脑袋也被死死摁住。他大声吼叫,继而大口呕吐,身躯顽强蠕动,压住他的人不敢放松。他继续呕吐,直到呕吐物堵塞气管,窒息而死。

次日,老何收到儿子的死讯,以及治安处罚通知书。他当场晕厥过去,苏醒后颠来倒去地问,这孩子为什么非要跑呢?摁住小何的那五个人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跑,不就是几百块钱罚款吗?当时和小何共处一室的小姐同样感到意外,这个客人平时闷了吧唧,遇见警察居然一点不怂,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副馆长老刘亲自去公安局领回了小何的遗体。风光大葬自然不可能,但大家决定让他走得尽量体面一点。从接运、装殓、整容到火化,每个工序,都由老何带过的徒弟们操办,费用全免,包括骨灰盒的钱。销售部说,小何也是我们的人。大家能为老何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火化当天,作为师父的关门弟子,小杨责无旁贷地站在工作台前,为小何整容化妆,小高负责打下手。

首先是清洗遗体。他们用清水混合酒精清除污渍。小何全身皮肤苍白如腊,躯干和四肢上,块块淤青,条条擦伤,异常醒目,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的“小兄弟”缩成委屈的一小团,仿佛发育不全,不具备犯事的资质。第二步是穿衣。这是体力活,主要靠小高。白衬衣,黑色西装,蓝白斜纹领带,都是新买的。进入化妆环节,就是小杨的独角戏了。她打开工具箱,摊开眉笔、剃须刀、剃须膏、剪刀、推子、梳子、发胶、啫喱水、唇膏、化妆刷、化妆棉、二十几种颜色的粉底、以及镊子、小刀、缝合工具和几种填充物。几年来,她已见识过各种遗容,小何还算安详。如果忽略脸上那几块淤痕,没人会想到,他撒手人寰前有过一番拼命挣扎。刮净唇边和下巴的胡茬,将鬓角修剪整齐,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喷上啫喱水定型,再用粉底遮盖住脸上的伤痕,打些腮红和唇膏,把面色调和出几分生气。面颊不够对称,右腮帮明显瘪下一块。小杨撬开他的嘴巴,食指探入触摸,右边槽牙缺了两颗,可能是争执中断掉的。她在口腔内塞入棉球,撑起塌陷的面颊。师父的话,她一直牢记心中,填充物最好用棉花,火化时方便。

半小时后的小何,口眼闭合,眉眼舒展,口轮线平,口角微翘,左右基本对称,这被称为“似睡眠状”。多种颜色粉底多层巧妙叠加,让面部肤色呈现一种近乎正常的质感,在合适的灯光下,甚至能显出健康的光泽。足够体面了。

小杨注视着他,一种古怪的情绪忽然浸入她内心深处。这是她平生第二次为生前相识的人化妆。第一次是她的母亲。她有些恍惚,觉得自己的灵魂再次出窍。这次不止升到半空,飞得更高,更远,穿越时空,飞到若干年前,那个数百公里之外的太平间。她又看见了躺在白布下的母亲。这一次,她不再悲痛,不再恐惧,不再手足无措。她平静如水,胸有成竹。她的手很稳,充满笃定的力量。她将母亲的头发吹干,梳得柔顺蓬松,用一排发夹、几根皮筋,盘成当年最流行的发式。她洗净母亲面部残留的血迹与污渍,缝合脖颈处一指多宽的暗红色创口,再贴上胶布,遮住伤痕。她用手掌温暖母亲冰冷的面颊,将粉底液抹开抹匀,一手持眉笔,一手拿化妆刷,有条不紊,一笔一画,一丝一缕祛除死亡的冷酷印记,让记忆中最美好的线条与色彩,慢慢重现在母亲的脸上。在她的手中,母亲再次变成众星环绕的一轮明月。她守在母亲身边,浑然不觉时光急速流逝。那些漫长、卑微、孤寂的日子,似乎被赋予了某种意义,变得有价值。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在整容室。小高不知去了哪里。两个多小时前,小何的遗体已被推走,被推进送别厅,最后被送入火化炉。

小杨匆匆赶去火化室。高耸的烟囱正喷出浓稠的灰白色烟雾。逝者的灵魂在浓烟中直上云霄,渐渐升入天国,而肉身将化为数十克灰烬,成为在人世间的最后遗迹。她看见了师父老何。小何进的是高级炉,烧得精细,还没到检骨灰的时候。老何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木然呆立在和煦的阳光下,也像一段木头、一尊石像、一个哑谜。小杨上前抓住老何的手。她原以为师父的手一定是冰凉的,结果却热得发烫,似乎正在发烧。老何眼神失焦,嘴唇不停蠕动,偶尔吐出几个含糊不明的音节。小杨说,师父,您要节哀顺变。老何浑浊的眼球突然迸出一抹异样的光,仿佛浓烟缭绕的炉膛里崩出的一点火星,溅到小杨的眼睛里,有轻微的灼烧感。小杨猜想,那点火光或许源自怨恨。如果当初答应了小何,或许他不会去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也就不会死于非命。

她以为师父要责怪自己。然而,刹那间,那一点火光消失不见,老何眼中只剩下沉沉如漫漫长夜的悲痛。他的嘴唇微微颤动,近乎呻吟地吐出几个字:你终于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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