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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有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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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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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

阿坦生于北境的茫茫草原。在他们的部族语言中,“坦”的意思是“战士”。他呱呱落地前,他的父亲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顶盔掼甲、挎弓持槊的战士,骑一匹赤如烈火的马,从天际驰来,迅疾如飓风,转瞬已至眼前。父亲猛然惊醒,随即听到婴儿的哭声。哭声极其响亮,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中回荡,穿透一顶又一顶牛皮帐篷,将熟睡中的男女老少唤醒。

父亲冲进待产妻子的帐篷。襁褓中裹着一个男婴,比普通新生儿粗壮一大圈,圆脸盘红彤彤的,像一团旺盛的火焰。男婴已停止哭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陌生的一切。父亲看了看精疲力尽的妻子,兴奋地说道,我们的儿子,是个天生的战士。

阿坦刚学会走路,父亲就开始教他骑马。起初,选择四五尺高、性情温顺的小马,将他绑在马背上,一小圈一小圈,慢悠悠地走。父亲紧紧跟着,唯恐他摔下来。母亲远远躲开,不敢看。阿坦一点都不怕,小手抱住马脖子,双腿夹牢马肚子,在马鞍上坐得稳稳当当。小马渐渐跑起来。他慢慢直起身子,迎接扑面而来的风和起伏变化的风景,开心得放声大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马越跑越快,越长越高,终于长成高头大马。阿坦也成了部族中骑术最出众的少年。

父亲说,你是天生的战士,要选一匹战马。阿坦说,我知道最好的战马在哪里。部族的牧场不乏良驹,但阿坦更喜欢驯服那些来去如风的野马。他驯马的本领和骑术一样高明。一个秋日,他骑一匹马,牵两匹马,扛着套马杆,马鞍下塞满新切下的大块羊肉,人不离鞍,马不停蹄,追踪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七天七夜后,他自远方归来,带去的三匹马尽数累死,胯下所骑的,是一匹通体毛色红似火焰的烈马。他给它取名“野火”,因为它跑起来,像野火燎过草原。他想,这是一匹天生的战马。

学骑马,同时也学射箭。父亲是部族里公认的神射手,阿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箭快、稳、准,开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连珠箭射出,一箭命中箭靶红心,一箭刺穿飞鸟脖颈,一箭击断悬挂铜钱的细绳,再一箭将下落的铜钱钉死在箭靶的红心上。箭术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阿坦时常烦恼,因为寻不到称手的弓。他的膂力奇大,弓却总不够硬。学箭以来,他不记得拉断过多少张弓。珍藏多年的最后一张硬弓断成两截后,父亲赶着一大群牛羊,出了趟远门。先卖了牛羊,换成马蹄金,千里迢迢赶赴白山黑水。几经周折,沉甸甸的马蹄金,换来一张八尺长的铁胎弓。弓身漆成红色,弓把处刻有两个鎏金的古怪文字,父亲不认得。卖弓的人说,这两个字意思是“落日”,是这张弓的名字。卖弓的人还说,几万年前,天上本有十个太阳,一位神射手用这张弓,射落了其中九个。太阳轰然坠落,余晖将弓身染成了红色。这是传说,不知真假。但“落日”确实是一张绝佳的硬弓。阿坦从此不再烦恼。他的箭更快、更稳、更准,而且更远。

父亲对阿坦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你现在的本事还不够。我有一个老朋友,他武艺十分高强,使一条长槊,万马军中出入如无人之境。你若学会这件兵器,就足以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了。

阿坦骑上“野火”,循着父亲指示的方向,一路长途跋涉,走出草原,穿越密林,在一座顶峰积雪终年不化的高山下,找到一间香烟缭绕的寺庙,见到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老和尚说,我一直在等你,我的槊也一直在等你。

接下来的两年里,老和尚倾囊相授,槊法十七式,尽数传于阿坦。阿坦悟性极高,学得极快。长槊舞动,如蛟龙出海,怪蟒翻江。最不易学的夺槊,也难不倒他。老和尚道,你果真是天生的战士。

老和尚平时沉默寡言,唯独传授武艺时滔滔不绝、不厌其烦。他不止一次自豪地提起,自己的先祖在中原追随过一位伟大的君王,以数百骑战胜十万敌军。那位君王夸赞他的先祖,曾言道,我持弓,你持槊,敌军虽有百万,又能奈我何?阿坦听得次数太多,有些不耐烦地想,我左手持弓,右手持槊,将来立下的战功,会比你的先祖更大。

两年光阴倏忽即逝。阿坦告别老和尚,跨上“野火”,离开雪山,再度穿越密林,返回草原。跟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根一丈八尺长的红缨浑铁长槊。老和尚说,这根槊也有名号,唤作“破风”。

父亲病得厉害。天气并不冷,但帐篷里生着火,父亲身上压着好几层羊毛毯子,仍哆嗦个不停。看到阿坦,他浑浊的眼睛里立即迸出闪亮的火花。父亲说,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大汗即将南征,正在召集各部族兵马。阿坦看着虚弱的父亲,似乎有些犹豫。父亲又说,记住,这里不是你的家。你是天生的战士,战场才是你的家。

母亲支起大锅,煮熟新宰的羊羔,搬来铜壶,倒满新酿的马奶酒,铺开毡子,摆上奶皮奶酪奶豆腐。阿坦吃饱喝足。马鞍下又塞满了生羊肉。母亲说,听说南边没有羊,那里的人只知道吃草和树叶。带上这些羊肉,省着点吃。阿坦说,吃草和树叶的人不经打,仗很快打完,我很快回来。

大汗决心将南朝纳入版图,要挑选精锐之士,充当南征的先锋。演武场上,众多部族的勇士各显其能。比武持续三天三夜,阿坦技压群雄,拔得头筹。没有一匹马比“野火”更快,没有一张弓比“落日”更准,更没有人胜过阿坦的“破风”。大汗龙颜大悦,赏赐阿坦一身盔甲披挂,一盘珍珠,一坛西域葡萄酒。大汗说,老天赐予我如此强悍的战士,此次出征必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言毕,众军欢呼,士气高涨。大汗意犹未尽,又吩咐左右,在帐中选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奴,陪阿坦一夜。

出征前夜,月朗星疏。阿坦大碗喝酒,一坛葡萄酒很快见底。他有了几分醉意,并非因为酒,而是因为斟酒的女奴。她和阿坦年纪一般大,本是南朝女子,数年前被掠至草原。北地的烈日与劲风,已将她的面皮磨得粗糙、染得黑里透红,但剥开羊皮袄与衣裳的层层包裹,深藏于内的,仍是动人心魄的纤细、柔软、娇嫩与湿润。阿坦一遍又一遍啜饮她的珍藏,直到精疲力尽。

她向他描述自己的家乡。她记忆中的,温润的气候,氤氲的山,曲折的河,和煦的风,淅淅沥沥的细雨,苍翠欲滴的竹林,铺满荷叶的池塘,争奇斗艳的茉莉、月季、海棠,清甜可口的桃、橘、梨,水田里穿梭的泥鳅,鼓噪的知鸟和青蛙,金黄的谷穗和油菜花,热气腾腾的米饭、鱼羹、莼菜汤……但草原部族的语言过于简单,有限的词汇,难以准确刻画出她魂牵梦萦的故土。阿坦听的似懂非懂,对那片大汗即将征服的土地,产生了一些兴趣。

大军向南进发,浩浩荡荡,锦旗招展,遮天蔽日。阿坦被编入先锋营,走在大军的最前列。他头戴黄铜盔,身穿黑铁甲,左手持长槊,右手握缰绳。“野火”披上了马铠,马鞍旁挂着“落日”与装满雕翎的箭囊。兵器与甲片时不时相碰,当当作响。阿坦隐隐感到,“破风”在他手中微微震颤。他知道,它渴望战斗。他更渴望战斗。

然而,一路南下,根本无仗可打。南朝军队望风披靡,逃得实在太快。他们占领了一座又一座城,只见到敞开的城门和空荡荡的城楼,没遇上一个南朝士兵。

大军继续往南。天气越来越热、越来越潮湿,景物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雾。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视野总被起伏的丘陵遮断。阿坦亲眼看到了女奴口中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却觉得索然无味。一口浑浊的气在他胸中淤积,难以消解,日益膨胀,使他烦躁不安。

兵不血刃,让先锋营的人都憋着一股闷气,他们宣泄的办法,是肆意杀戮劫掠百姓,将婴儿挑在枪尖上,把市镇和村庄烧成一片焦土。阿坦始终拒绝加入,同袍都觉得他是个怪人。有人嘲讽他胆小、心软得像娘们,他一拳将对方揍得满地找牙。没人再敢招惹他。

阿坦心里清楚,自己渴望的是战斗,而杀掠手无寸铁的平民,绝不是战斗。

不知什么原因,南朝军队止住了后退的脚步,或许他们不好意思再逃下去。他们居然像模像样地送来一封战书,约定时辰、地点,双方决一死战。大汗收下了战书。阿坦心中狂喜。“野火”痛快地打了一个响鼻,呼出一口气。原来,它也一直憋着。

天高云淡,沃野成了战场。北军在北,南军在南。大汗的军队列阵已毕,人马密密麻麻,成雁形排开,无边无际的铠甲和兵器寒光闪耀,浑然一体,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巨刃,指向南军。先锋营就是巨刃的刀尖。

约定的时辰已到,但南军还在排兵布阵。阿坦一直注视着对手。他们的人数不比大汗的队伍少,以步兵为主,东一团,西一块,慢吞吞地移动着,松松垮垮,乱乱哄哄,好半天也排不整齐。十几匹毛色黯淡的老马在混乱的人群里穿梭往返,马上的士兵手舞彩色小旗,声嘶力竭地叫喊,似乎在整顿队伍,但收效甚微。队伍中央位置,竖着一杆巨大的纛旗,杏黄旗面,绣龙画虎,正中一个红色的大字,阿坦不认识。纛旗四周,簇拥着一队骑兵,连人带马盔甲俱全,貌似还有几分精神。队伍前面,东倒西歪堆着些低矮粗陋的拒马。拒马之后,停着几辆木车,每辆车上架着一根黑黢黢、圆筒形状的玩意,像火燎过的圆木。木车旁守着几个南军士卒,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扛着长矛,个个缩头缩脑,无精打采。

虽然过了时辰,但大汗没有发出进攻的号令。他似乎想给南军一个公平较量的机会。然而,等了很久,对方仍未列好阵势,像一大摊漫溢的烂泥。

阿坦将马鞍下仅剩的最后一块羊肉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舍不得咽下,用舌尖上的故乡滋味压制心头的焦躁。“野火”的响鼻一声接一声,四蹄不停刨地,它也急不可耐了。

一声嘹亮、绵长的号角响起,这是先锋营冲锋的讯号。看来,大汗的耐性终于被对手的拖沓耗尽。阿坦抖动缰绳,“野火”如离弦之箭,率先冲了出去。先锋营的其他人马也不慢。刹那间,伴着战马的嘶鸣与战士的喊杀声,先锋营化作一团呼啸的铁黑色旋风,向对面的南军席卷而去。

“野火”一马当先。阿坦看得清楚,一滩烂泥似的南军队伍突然变成了一大锅沸腾的奶茶。一杆又一杆旗帜倒下,一团又一团蚁集的人群崩散开来,那十几个挥着彩旗的骑兵被溃散的人群冲得无影无踪,像扔进奶茶锅里的一把盐。阿坦心中失望,今天不会有势均力敌的战斗,又是一场无聊的屠杀。

不过,杏黄色的纛旗仍矗立不倒,纛旗四周的南军骑兵还没有逃。阿坦双腿夹紧马肚子,握紧“破风”,向那杆纛旗的方向冲去。

南军的拒马近在咫尺。阿坦并不在意,“野火”能轻松跃过去。

拒马后面,是那几辆架着黑色圆筒的木车,守卫木车的士卒最先溃散,几乎逃得精光,只剩下一个人。那人哆哆嗦嗦地举着火把,正凑近车上的那段“圆木”,似乎想将它点燃。阿坦并未留意,他的眼里只有那杆纛旗。

“野火”纵身跃起,像一道火红色的闪电,从拒马上方掠过。没有任何障碍可以挡住闪电。

突然,阿坦听到一记沉闷的雷声,一团灰白色的烟雾在他眼前升起。平常无奇的烟雾,这一路上,他见的多了。山间,水面,屋顶的烟囱,熊熊烈火中的家园,有水或者有火,就会有雾有烟。但这团烟雾里还混着别的物事。一股迅疾、强劲、滚烫的力量,不偏不倚,正中阿坦的面门,瞬间击穿皮肉,钻入颅骨。

阿坦从“野火”背上坠下。于是,天生的战士又回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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