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深处,尸横厅事阶前;红烛光中,血满彩楼阁内。
——《水浒传》第三十回
一
六和塔共十三层。小方提着包袱,拾阶而上,越登越高,心跳得越来越快,手越攥越紧,手心渗出冷汗。
登上顶层,终于见到了那个人。屋子中央,蒲团之上,端坐一位独臂头陀。他已上了年纪,发色半苍,额上戒箍金光闪闪,一袭黑布直缀藏不下身躯凛凛,满面风霜之色遮不住相貌堂堂,全然不像个出家人。
头陀目视小方,眸中两道精光犀利逼人,如同两把锐不可当的雪花镔铁戒刀。
“小人方田单,以说书为生,特来拜见大师。略备薄礼,不成敬意。”小方赶忙打开包袱,在蒲团前摆出碗筷、一瓮梨花白、一只烧鸡、一大包熟牛肉,倒上一碗酒,恭恭敬敬双手递给头陀。头陀接过,一饮而尽,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容。
“我原本不见任何姓方的人,但你带的酒不错,我可以破个例。”头陀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左衣袖,“你非要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小人正在写一部书,名叫《宣和英雄赞》,专讲宣和年间绿林好汉锄强扶弱、替天行道的事迹。我写此书,不为别的,只愿激发我大宋男儿的血性,以期有朝一日,王师驱逐胡虏、北定中原。”
小方说得激昂。头陀只冷笑一声,继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书中有《武行者》一篇,专写大师当年的事迹。英雄故事口口相传,难免有以讹传讹、不合榫卯之处。小人穿州过府,寻故地,访旧人,以求探究实情、澄清讹误。我去过清河县、阳谷县、二龙山。为了写最畅快淋漓的‘血溅鸳鸯楼’一节,又专程去了孟州城。”
“那些地方,如今都不归赵官家管了。”头陀若有所思。
“虽已沦为腌臜之地,但有些旧人还在。我在孟州探访时,却碰上了难题,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只好当面向大师求教。因为普天之下,知晓真相的,只有您一个人了。”
“孟州?”头陀又饮干一碗酒,似乎酒意上涌,目光变得有些朦胧,“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
“虽说过了三十多年,但当时的情形,我可一直记得清清楚楚。老蔡我在衙门当差几十年,从未见过那么血腥恐怖的场面,唬得我作了一个月噩梦。
案发那天是十月十四,深更半夜,有人击鼓报案,说张都监家里有人行凶,死了十几口人。知府大人闻讯大惊,连夜集合三班衙役、仵作书办,直奔凶案现场。我是捕快班头,挑着灯笼,带着报案人,走在队伍最前头。我心里七上八下,只盼着凶手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让我们碰上。
张都监家的宅子气派得很,比知府衙门还大。我们从后门进院。后门挨着马厩和伙房。那里死了三个人,一个养马的后槽,两个烧火的丫头。往里走,进花园,上鸳鸯楼,满楼都是死人,满地满墙都是粘糊糊的血迹。一楼倒着五个,三个小厮,两个丫头。楼梯上躺了两个,一个是张都监的夫人,另一个是她的贴身丫环玉兰。二楼原是吃酒的地方,已然一片狼藉。桌椅全部翻倒,杯盘碗碟摔得粉碎。满桌的好酒好菜都糟蹋了,两坛上好的蓝桥风月,那酒可真香,坛子全碎了,酒淌得满地都是,和血混在一起。整只的熟鸡烧鹅,大块羊肉,都还不曾吃动。太可惜了,太心疼了。
你问楼上死了几个?三个,张都监、张团练,城外快活林酒店的老板蒋忠,外号蒋门神,都倒在血泊之中。楼下死的那些人,都是一刀毙命。楼上这三位,个个被砍得血肉模糊。死相最惨的是蒋门神,挨的刀最多。事后仵作核验,身上刀伤竟有十七处。这得有多大仇怨啊!凶器就扔在旁边,一把朴刀,都砍卷了刃。粉壁墙上写了八个血淋淋的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案情一目了然。凶犯从后院潜入,先杀了后槽和烧火丫头,再将鸳鸯楼里众人杀个干干净净。虽下手狠辣至极,却也是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汉子,临走时留下姓名,免了我们许多麻烦。我们点清杀死人数,填画了图样格目,回衙门禀复知府。大人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遍搜全城捉拿凶犯,还下了文书,画影图形,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闹哄哄地折腾了一阵,将大伙累得半死,连凶犯一根毛都没摸着。人家早上二龙山落草逍遥了。
你问几时报的案?应该是刚过子时。我正在班房里和几个兄弟喝酒玩骰子,先听到外头打三更,紧接着衙门口鼓就响起来了。
谁报的案?张都监府上的丫环玉莲。她命大,躲过一劫,虽然吓得魂飞魄散,却支撑着来衙门报案,还领着我们去凶案现场。我当时就对这小丫头刮目相看。她是证人,衙门收管,我天天去看她。一来二去,我和她好上了,成家过日子,一晃三十多年就过来了,也算是白头偕老了。”
三
“我自小被卖到张家,父母是谁,老家在哪,一概记不得了。在张家当奴才伺候人,自然是苦,挨打挨骂也少不了,好在能吃饱饭。长到十三岁,夫人见我还算伶俐,便收在身边,取了个名字叫玉莲。玉兰姐姐比我年长两岁,和我一般的遭遇。她比我早进张家一年,一直拿我当亲妹妹待。我们除了服侍夫人衣食起居,也学了些歌舞乐器。有贵客上门饮宴时,夫人便让我们弹唱助兴。玉兰姐姐会唱的曲目多,嗓子更是婉转动听。她唱苏学士的《水调歌头》尤其精彩,听过的客人都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她的歌声那么美,那么动人,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年中秋节,老爷在后花园设宴赏月。玉兰姐姐又唱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大家都喝彩。那天是家宴,席上却有个外客,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长得又凶又憨,面颊还刺着金印。我们都觉得奇怪,明明是个发配的囚犯,老爷却待若上宾,还说要把玉兰姐姐许配给他。玉兰姐姐居然有点动心了。散席之后,她悄悄对我说,那汉子是个响当当的英雄,若真能嫁给他就好了。其实,老爷只是说笑而已,他才不会把玉兰姐姐送给别人。老爷喜欢玉兰姐姐,若不是夫人醋性大,早把她收作偏房了。
过了两天,那汉子被衙门拿了去,说是因为偷了老爷的财物。玉兰姐姐躲在屋里哭了一夜。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原来是老爷设计坑陷那汉子,她没奈何作了饵料,骗那汉子入了圈套,故此心里苦楚。唉,老爷的命令,我们作丫头的怎敢不从,心里再苦也只能默默咽了。
十月十四那天的事,是我一生的噩梦。从早晨开始,一切都不对劲。先是夫人最爱的花瓶,不知怎么就摔到地上碎了。中午老爷出门,马车没行几步,一个车轮突然断掉,差点翻了车。晚上要宴客,下午厨子却犯了急病回家,夫人让人去快活林订酒菜,结果误了半个时辰,天擦黑才急匆匆送过来。我一大早就浑身发冷,头晕眼花。玉兰姐姐也心神不宁。她悄悄告诉我,那汉子被判了刺配恩州,当日出发,她想偷偷去看一眼送一程,却又脱不得身。我劝她别胡思乱想,赶紧将那人忘了作罢。
老爷定了戌时开宴,我和玉兰姐姐原本都要去唱曲助兴。但我的身子越发难受。玉兰姐姐心疼我,让我回房休息,她代我向夫人告假。我往床上一倒,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作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等我醒来,夜已深沉,玉兰姐姐与我同屋,此时还没回来。我以为老爷夜饮未散,这也是常事。
睡了一觉,身子舒服许多,肚里一个劲叫饿。我去找吃的。刚进伙房,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掌灯一看,灶台边倒着阿香和小娟,血流了一地。可把我吓坏了,真是如同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浑身冰凉彻骨。我逃出伙房,跌跌撞撞奔到花园。鸳鸯楼正亮着灯,我想着去叫人。没想到,鸳鸯楼早成了十八层地狱,到处都是尸体。玉兰姐姐死得好惨。我记得,她是睁着眼的,死不瞑目。墙上写着凶手的姓名,就是那个她心中记挂的男人。
那一刻,我怕到了极处,也恨到了极处。老爷、张团练他们不是好人,确实该死,夫人或许也有该死的罪过,但玉兰姐姐不该死,阿香小娟也不该死。那厮如此滥杀无辜,真该千刀万剐。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疯了一般冲出鸳鸯楼,跑上大街,一路跑到府衙门前,照着戏文里说的,击鼓鸣冤,我要为冤死的玉兰姐姐她们喊冤。
可惜,凶手早就逃了,一直不曾归案。听说,后来他受了朝廷招安,以往罪责一概不再追究。还听说,他最后皈依了佛门。玉兰姐姐终究是白死了。我不知道,他每日对着青灯古佛,还记不记得手上染过那些可怜人的血,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你们称他为英雄好汉,但在我心中,他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四
“你找我,可找对人啦。要说这孟州府衙里,谁资格最老、干得最久、脑子最明白,就数老蔡和我老刘了。几十年下来,当官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连朝廷都换了,但我俩一直都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和他都从兵混成营盘了。
你要看鸳鸯楼案的卷宗?其实没啥好看的,就剩眼前这些了。毕竟年头太久,中间还打过仗,衙门被烧过一回,还能存下来这几张纸,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一张,是尸格单子,记的是鸳鸯楼凶案现场的情形。楼内楼外,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三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遗留卷刃朴刀一把。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就写了这么些,与老蔡回忆的差不多。
这一份,是询问相关人等的笔录,问的是牢城营小管营施恩。这笔录简单得很。施恩说,武二发配恩州启程之日,他念及交情,前去送行,赠了些银两,说了几句话,约莫申时二刻分别,此后再没见过面。送行之地,就在孟州东门外官道边酒肆,有人证可查。至于当晚鸳鸯楼之事,他全然不知。施恩与武二相交,全是因为快活林酒店。快活林原先是他开的,后来被蒋门神抢了去。蒋门神背后依仗的是张团练。小管营势力不及他,打又打不过,只好忍气吞声。武二发配到孟州牢城营,被他相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两人一个头磕到地上拜了把子。武二一顿拳脚,将蒋门神揍个半死,助施恩夺回快活林。这就得罪了张团练。张都监收了张团练的好处,设计构陷武二,才引出了鸳鸯楼血案。说起来,这案子的根源就在小管营身上。没有他“施恩图报”,鸳鸯楼上那十几个人不至于丢了性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里怎么还有一张尸格单子?待我看一看……这是飞云浦那四个人的。十月十五未时三刻,飞云浦地保来报,当日清早,有樵夫见飞云浦桥头有血痕,桥下水中似沉有尸首若干。经差人查验,共捞起四具尸体。两个是本府公差张千、李万,另两个尚无苦主认领。张千、李万俱是脑浆迸裂,均为重物击打致死。其余二人皆是刀伤致命。水中还捞起包袱两个,腰牌一对,腰刀一柄,朴刀两把,水火棍两条,碎裂木枷半个。武二先在飞云浦杀了解差,再返回孟州城行凶,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问地保为何下午才来报官?因为路远啊,从飞云浦走到孟州城,至少有三十里,地保没车没马,紧赶慢赶也要两个时辰。
你说什么?不对?哪里不对?这卷宗没毛病啊……”
五
天色渐暗。有风拂过塔檐下的风铃,传来一阵悠长的清响。话说得久了,小方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蔡捕头、刘书办和玉莲所言所记没有错漏,那么鸳鸯楼案中的杀人者,应该就不是大师您了。”
头陀面上并无惊异之色,问道:“为何不是我?”
“最初令我觉得不对的地方,是鸳鸯楼上的酒菜。酒坛尽碎,菜撒了一地,熟鸡烧鹅羊肉都不曾吃动。这说明,宴席刚开始,张都监等人还没怎么动筷子,就被杀了。玉莲说,当晚戌时开宴。凶案发生,应是戌时刚过。您申时二刻与施恩分别,从孟州城走到飞云浦,按刘书办的说法,约莫需要两个时辰。在飞云浦,他们想趁黑对您下手,反被您尽数击杀。您若再回孟州城,又需两个时辰。子时之前,除非您肋生双翅,否则绝对赶不到鸳鸯楼。玉莲到府衙报案,是子时刚过,那时鸳鸯楼上的人早凉透了。
时辰不对,凶器也不对。飞云浦水中捞起的兵器,水火棍和腰刀,是公差所配,朴刀,是蒋门神所雇杀手所用。您用木枷砸死两名公差,夺刀杀了两个杀手,拿走的是公差的腰刀。扔在鸳鸯楼上的,却是一把朴刀。
若鸳鸯楼的人不是您所杀,谁还有这等本领?张都监倒也罢了,那蒋门神的武艺,除了您,孟州城内无人可敌。张团练是个武官,也颇有勇力。我苦苦思索,忽然灵机一动。谁说杀人一定要凭真实本领?只需在酒里下些蒙汗药,麻翻那三人再动手便可。剩下的,尽是老弱女眷,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在话下。玉莲说,那日快活林送酒菜的晚到了半个时辰。想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说不定,那送酒菜的人就是凶手化装改扮的。他在鸳鸯楼杀人后,再去伙房和马厩杀人,制造了有人从后门潜入的假象。
那么,若杀人的不是您,他为何要在墙上留下您的名字?我猜,他不是想嫁祸于您,而意在为您报仇,替您扬名。那个真正的杀人者,应该是您的朋友。
不过,或许蔡捕头他们都记错了。您并非申时离开孟州,鸳鸯楼也不是戌时开宴,飞云浦河里捞起来的是两柄腰刀、一把朴刀。在鸳鸯楼上蘸血留名的,就是您本人。”
瓮中的酒已喝干,肉也吃了八分。头陀双目微闭,似已醉了。
“故此,《武行者》‘血溅鸳鸯楼’这一段,我该如何落笔,不得不向您请教。”
“三十多年了。”头陀睁开醉眼,眼中有光,却不再犀利如刀,“自征方腊归来,我留在六和塔,再未离开。那些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渐渐都淡忘了。至于孟州城……”
他想说,我只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施恩同我分别时,对我耳语道:蒋门神这厮要在飞云浦暗害兄长。这两个公差不是好人,哥哥结果了他们,只管远走高飞。孟州城内,小弟自有安排。好教兄长知道,我并非施恩图报,而是知恩图报。
还有一件事,我也忘不了。那年中秋月圆,月下那个玉兰花般的姑娘,歌喉婉转,吐字发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小方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头陀,心怀期待。头陀却转头望向窗外,夜幕已降,他在寻找月光。
那一轮冷月,依旧高悬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