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燕子绕院旋了几圈儿,终还是箭一般飞进了幕色里。
母亲仰着的头这时才恢复了姿势。这之前她老人家一直坐院内杏树下,头随燕子的盘旋而转动,虽悄无声息的,但能看出她似有心事。现在燕子飞走了,她把责任一并归咎于我,竟一脸的不悦:“你为啥赶它们走呢?天黑了,它们一定在寻歇脚处呢……”
我忙说没有呀没有呀娘,三子只朝它们招了招手,谁知它们会飞走哩?……母亲肯定不爱听的,先瞪过我一眼,道:“你心里那点儿小九九以为娘不知啊?……你是怕脏,不想让它们在檐下筑窝儿,对吧?”我不再言语了。面对高龄的老母亲,我不能再说些违心话。
也确实,我讨厌燕子在檐下筑巢的!好好一幢楼,瓷砖美缝,耀眼夺目,燕子那一筑巢,旁的不说,光地板间掉落的草屑粪便就令人头疼,烦透了!去年吧,也是这春末夏初之时,一对体黑如墨的燕子趁我出差数日,宁将窝筑在了走廊梁顶下,成天地面白花花一滩粪便,母亲却乐此不惫似的,拿过小铲和扫帚,颤颤微微不停地打扫,嘴里嘀咕着:“咋又屙稀了?……一定闹肚哩!胡吃么,这回看你还胡吃么?”窝里的燕儿探出头,居高临下眨巴着眼儿,“叽哩——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才清扫过的地面,母亲刚转身不久,又会魔术般现出粪便,很是闹心,恼火。下班回来,几次想捣去,母亲总是那句:“捣它做啥?燕子歇的旺家屋!火燕一家人不好么?”每次母亲都用她的人生哲学开导我,让我不得妄为。好不易等到了季节更换,那对老燕携子女离开了家院,我才长舒一口气,利用休假,终于将窝捣去,并接上高压喷头,将顶部清洗了个干净。为这,母亲还跟我赌过数天的气。说我心狠没人情味:“咋能这么做呢?嫌脏每天娘又没让你扫。”母亲说,“筑那窝容易吗?……那是燕子一口口叼泥筑起的!不定明年它们还来歇住呢。”……如今,又一个燕子归来的季节,猛然明白,为什么母亲老爱坐树下,老爱仰头望天空。原来那天空中有她太多的期盼与牵挂,她在等候记忆里那对熟悉的鸟影呢!而此刻,那鸟影却消失在了幕色里,想母亲一定会难过一夜的。我不禁为自己刚才的鲁莽,后悔不已。
夜幕彻底拉了下来。周围窗户亮起了灯。有微风吹过,杏叶儿刷啦啦抖出了声响,院里一阵浸凉了,母亲却还没有进屋的念头。我劝娘进屋呗那燕子肯定不会回来了,娘,您看啊,天都黑沉的这样了,它们一定寻到了归宿。
“说啥嘞?”娘不爱听了,遂又瞪了我一眼。娘说:“那燕子肯定还会来院筑窝儿的!路道它们不可能忘记……再说呢,娘每天不停给它们打扫哩,从没嫌弃过……”娘信奉耶稣,一辈子心善,这我知道,便随了她。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清脆的啼鸣声吵醒,推门出来,看见昨天那俩燕子正歇在窗沿的一根竹杆上,对了晨曦“喳喳”昵语呢,便惊喜地要扯声喊娘,却见她老人家早起来了,正挪动着一双小脚儿,打扫院角的落叶呢。顿时一股温润,一丝难以言表的情绪瞬间里涌满了胸腔。抬头再看顶部,走廊的一隅,一个半椭圆形的、蜂巢一样的燕窝已“筑”好了小半块。更奇怪的是地板上竟无一丝脏物!……纳闷儿呢,母亲握着扫帚走了过来。她表情好灿烂,堆满了一脸的笑容。还是娘估计没错儿!母亲说,半夜里起来,就看到这俩燕子啊开始筑巢了,你一趟,它一回,好辛苦的!又说,怕它们累了没歇脚处,娘把家里一根竹杆横搭在檐墙上……见我仍愣神呢,娘以为我又打捣窝的主意,赶紧道:“今年奇怪了!它们一点儿也没往地上屙粪便,学会干净了。就说嘛,去年窝让你捣了,这燕子到底还是长了记性哩!”
还能再说什么呢?其实娘无论出于何种想法,这回她真误解了儿子的心思。此刻我更多想的是:它们为什么选择在夜里筑巢?难道真怕我白天去干扰抑或怕打扰我生活?另外,地面这般洁净,一定是昨天它们归家时发现没有了家,一阵沮丧与绝望后,总结出之所以“家”被人抄去的緣由。它们一定很后悔当初的行为,不然不可能惹人痛恨,才离去一年,家便没了,彻底没了!……于是,这对夫妻燕子便选择深夜筑巢,用行动表达着忏悔,用体罚在悄无声息中重塑新的形象。一夜的劳作虽然辛苦、困乏,但毕竟有了收获。望眼顶上即将完工的新家,这对恩爱燕子能不愉悦、能不高兴么?
“叽——喳喳”,雄燕仰头鸣了声。
“叽哩——咕咕”,雌燕伸展了双翅,附和了句。
晨曦里,我看到了母亲一张笑嗬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