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娘暖脚

   人活着活着便会好端端生出些奇怪念头，譬如还童。

双休这天，和朋友在外“狂欢”了一天，很晚才回家。车子未进院，老远就瞥见娘的窗户依然亮着灯。虽秋凉了，看着这灯光，心里还是马上涌上来一股暖意：哦，娘还没睡啊！娘是在等我吗？……轻轻推门进去，果见娘双膝捂被里，背倚靠垫上，戴了她的老花镜，正一针针缝补我一条三年前便遗弃的灰裤。那双苍老而纤细的手指看去依旧那么灵巧那么温馨……娘就那么弓腰坐着，穿针走线，认真而痴迷。针线活似乎让她沉浸在了一种浓浓的念想里，竟完全没在意我已进了屋。霎时说不出的，我直感眼眶一阵热乎，泪就要涌出来……直到唤过声：“娘，这么晚您……还没睡啊！”娘才从思绪里折了回来。她放下手中针线，先用手向后拢了拢额前一绺白发，满脸慈祥，说：“回来啦？……咦，不是说不喝酒么？咋还一身酒气哩？”我强笑说朋友聚会，只喝了一点儿。娘便很不爱听了，又开始了她一番唠叨，并执意下床要为我沏茶水解酒的。但到底让我拦住了。我说娘唉您歇着吧！儿子这酒量您又不是不知？那两杯酒能把儿子灌醉？到是这秋凉了，娘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身体哩！……

我看到娘这时笑了，笑得灿烂而甜蜜。之后，未想娘还是轻叹了一声：“唉，你啥时候才能让娘省心哩？！”

娘的话让我惊奇。但内心马上又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滋味，翻江倒海，难受极了。我想完了——在娘眼里，我是永远也长不大了。什么成就什么荣誉，你能与博大、宽厚的母爱相比？这一切又算啥？在母爱面前，一切倒显得缈小与微不足道了！你想啊，没有娘亲，你能有今天的辉煌？要知你的欢乐你的衣食无忧皆由娘赐予。娘就是你顶上的天，脚下的地！你是风筝想飞，然飞得再高再远，有根线儿一直攥在娘的手里。不是娘不松手，而是娘怕松手，有天你会被风折断被风刮跑……是的，这世上，娘才是你最信赖的靠山，你生命真正的守护神啊！

想到这一切，明理了这一切，心里反倒觉出了踏实。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猛然对娘说：“娘，今晚我给您暖脚。”娘先是一惊，继尔“嗬嗬”笑出了声：“那好啊！……混小子，睡娘脚下，娘真暖和哩！”

“……娘真暖和哩！”这句再平淡不过的语句又一次勾起了我的心酸。怕忍不住掉泪，又怕娘窥见，赶紧低头上了床，搂过娘脚便睡。娘的脚很奇怪，先前虽知道娘一直小脚——也就是书本上描述的“三寸金莲”，但真

正将脚搂进了怀里、并用手一遍遍抚摸，那内心的滋味儿你跟本拿语言无法描述。真的，你咋也想象不出这是怎样一双脚啊……脚趾背着脚趾，重重叠叠，如山峰，又如姜块；整个脚板儿小巧成数指宽，倒像湖泊中漂浮的小舟，不禁让人心生担忧：如一个小浪袭来，那船随时都有人仰船翻危险……娘就靠这双小脚走过她这一生？娘的每步要付出多少艰辛啦？……可娘还是蹒跚着走过来了！……走过来了，娘不知使出了多大劲儿多大勇气哩！哦，娘！娘……我在心里一遍遍唤着，唤着，泪，早将枕巾浇了个透。

娘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呢，竟低了声悄悄问：“三子，还没睡着？”被窝内我点点头。我说娘我睡不着啊，真睡不着！您……就讲讲您过去吧。讲您人生，讲您家史，讲您这双……小脚。娘笑了——挺开心的那种笑。娘说：“难得咱三儿今晚给娘暖脚呢。娘就给你讲讲这小脚吧。可……从哪儿说起呢？”娘想了想，才开始讲起了她的过去。娘说她过去可是大户人家闺女呢！那时愈是大户人家闺女，自小就愈时兴缠脚。为啥？娘也不知。反正是祖上传承下来的呗，女儿家都那样。那脚啊，缠得愈小愈显得金贵呢！可受罪哩……真受罪哩！一尺多长布呢，请了人，一层层使劲给你缠啊裹啊，疼得人成天抱了脚床上哭……娘还讲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娘的讲述里，我是睡着了——抱了娘的小脚竟呼呼睡着了。我痛恨自己娘这么悲情的人生经遇怎么会睡着呢？而且睡得那么香甜。直到临近天明娘轻轻为我掖被，才猛然醒了过来。我望着娘微红的双眼，感觉她一夜都没睡。娘真一夜没睡？那么娘……一夜又想了些什么？娘一定想她娘了！娘想她娘了，我想着自己娘，人一生就在这圈子里转啊想啊，一代代传承。最终美满也好，遗憾也罢，只能在无尽的思念里留一声叹息，或一个“唉”字，娘不正是如此吗？可娘却没这么想哩。娘想的只是为我掖被怕我受凉，要不，便是她续续的唠叨：

“醒啦？娘吵醒你啦？”娘说。

“再睡会儿吧。娘听着哩，那鸡还没打鸣儿哩……”娘说。

娘还在说…… 那神态，那语气，似乎我就是个孩子。

唉，看来，我是长不大了！永远长不大了。但细想，也好哩！这种有娘宠着，有娘护着的日子，自己可以抛开一切烦恼，在娘被窝里睡个好觉睡个安稳觉。至少，还能给娘撒撒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