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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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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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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黑子

黑子是我家早年的一条土狗。

说它土狗,是因为黑子生长在乡下,不比城里宠物狗狗们那般娇气、金贵。它浑身黑毛毛,无一根杂色;大大的耳朵成天耷拉着,都快将黑眼睛遮去一半。身架很大,不留神,你还以为是圈舍里饲养的一头黑猪呢。只是猪没有它那尾巴,粗粗的,尾巴梢儿触地上,到像把扫帚。父亲从山里割柴捡回来,村里人还以为捡回条狼哩,有人说赶快送回去,狼恋仔,会招来祸的!父亲摸摸狗狗,感觉这狗仔挺听话,毛色油光水滑,动辄还讨好地给人摇摇尾,嘴里咿咿呀呀,心便一横,留了下来。父亲开玩笑对村人说,真要是狼,老狼来了,我连老狼一起收。

那年代饥荒,人连肚都吃不饱,谁还顾上养狗养猪?可父亲倔,不管母亲怎么唠叨,宁是宝贝样养下了。父亲对狗狗说,只要不嫌弃,你就呆下吧!有我一口食,就有你半口。小狗狗望着父亲,咿呀了两声。

于是,小狗狗也便有了正式的名字:黑子。

那时父亲给队上护青。在坡岭上,父亲搭了座三角形茅棚,支了補,带上锅碗,日夜守住在坡岭上。由于饥荒,开始半夜里还有人偷偷摸上坡岭,乘不备,偷上些土豆玉米之类,后来有了黑子,那些偷偷摸摸事便很少再发生。稍有动静,黑子总是率先冲出,狂吠着,吼声煞是吓人。

也难怪父亲对黑子的承诺,在父亲精心呵护下,黑子日日长壮长大了,再不是先前那条可怜小狗狗了。它骨架很大,比那些有钱人饲养的狼犬还要大上一半。每回父亲从坡岭回家取东西,黑子总是跟随父亲左右,形影不离。村里那些狗狗们见了黑子,早躲了没影。父亲笑笑,那笑容骄傲而得意。

不久,父亲的笑容便抹上了一层霜。先是父亲的护青员被队上解雇了,然后大姐因对包办婚姻的不满而离家出走。那些日子父亲一下黑瘦了许多,成天哀声叹息。后来父亲不知听谁说大姐曾在南郑周家坪出现过,便星夜兼程准备去寻。临出门,父亲才记起好些天也不见了黑子的踪影,当时因心里有事,加之牲畜野性,父亲认为它跑些时日便会自己回来的,也就没过多在意。不想父亲那晚徒步刚走近梁山一带,一条黑影忽地扑向了他。父亲开始还以为遇上狼了,正惊骇,那动物却一个劲儿直蹭父亲双腿,嘴里唔唔着,像遇着了亲人。父亲这才看清是几天不见的黑子。是黑子!它浑身的黑毛乱糟糟的,背上有两处还掉了毛,露出干涸的血痂。它用前爪勾着父亲的双腿,扫帚一样的尾巴不停摆动,嘴中呜呜啦啦,像哭泣,又像倾诉。父亲泪一下流了出来。他蹲下身一把抱住了黑子,声音都哽咽了。黑子,黑子,这些天你都跑哪去了嘛!你一定受了好多苦吧?看你身上被人家咬的……黑子望着父亲,两行泪早挂在了毛发上。伤心的父亲这时才注意到黑子嘴里原来噙着一枚绿色的发卡。这是大姐常戴的发卡,怎么会到黑子嘴里?父亲当时就感到疑惑。父亲先是用手捋了捋黑子凌乱的毛发,接着问,你知道芳芳(大姐乳名)在哪?……黑子,走,快带我去!黑子似乎听懂了父亲话,摇着尾巴就带父亲走了去。

后来才知,大姐出走那天,黑子曾咬住大姐裤边不让走。它死死地咬着。大姐急了,不停用拳头打黑子背,黑子就不松口。再后来黑子实在忍受不了大姐的狠心,这才口刚刚松开,大姐上车一溜烟就走了,于是便有了黑子发飙追车一幕。

黑子追了多久大姐也说不准。大姐只说她在同学家住了三天,也就是第三天下午,她发现院外有条大黑影一直在那徘徊,同学父亲以为是山上跑下的怪兽,喊过几个人一起撵也撵不走,后来还是大姐认出了黑子,才免去一场惊吓。黑子寻着大姐,先是伏卧在大姐面前,头不停地蹭大姐脚,口中呜呜直唤。大姐说黑子哭了,她亲眼看到黑子眼眶里汪满了泪水。“是真的!开始我也不相信狗还会哭……”大姐怕别人不信,一个劲解释。后来,黑子在那呆过一天,便再也没了踪影。直到大姐早晨梳头,才发觉自己的发卡不见了。

还有一件事让我至今不解。大姨有次来家里,见着黑子,便说这狗骨架大,像狮子,看门一定行家里手,回时执意要带黑子到城里。大姨说她要去大姨夫煤矿耍,只借一个月,家里只有一对老人,让黑子帮看看家。父亲自然应许,但黑子就不跟大姨一同上车,再撵也撵不上去。没法,父亲只好亲自护送。车上,黑子乖乖地卧在父亲身边,一路上父亲没少数落它。父亲说,你真是个贱才,让你去城里享福,吃香喝辣的,你咋不开窍呢?乡下有啥好?粗茶淡饭都难饱肚。你……唉,你真是个贱才榆木老壳!逗得车上人直笑。黑子静静地伏着,没哼声。

第二天一早,父亲打开自家院门,不曾想黑子卧在门外,一身毛发很凌乱,惊得父亲大睁了眼。城内到乡下,少说也有六十里路,这么说,黑子在父亲悄悄离开后,竟独自跑了一夜!父亲当时眼眶就湿了。他蹲下身一抱搂住黑子脑袋,心疼又怜悯,父亲对黑子说,你咋跑回来哩?城里条件多好,咱这有啥?你真是条贱命!你咋就享不来福呢?……任凭父亲怎么数落,黑子一动不动伏卧在院门口,样子温顺而恓惶。

再后来——准确说八四年初,父亲由于常年积劳成疾,终于在一天下午倒下了。这一倒就是数月。父亲病卧在床,性格也变得十分暴燥,动辄就对母亲或家人发火。我们都知父亲心里急,本来好好身子骨说瘫就瘫了,庄稼无法作,家里一大堆事都得靠母亲打理,放谁也难以承受,也就尽量让着父亲。母亲依旧每天早早起来去田地里干活,有时带上干粮很晚才回来,陪伴父亲的自然只有黑子了。说也奇怪,黑子每天院里转一圈,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进了里屋,要么对躺在床上的父亲吠一声,像问候,又像要表达什么,之后便静静伏在床前地上,从不出屋的。父亲要小便,勾不着尿盆,喊声“黑子”,用手指指墙角,黑子便灵性地将尿盆噙来,高高扬起头递给父亲。每个星期天我住校回来,父亲总对我夸赞一番黑子。父亲说,多亏有黑子陪伴呢,没有黑子,我恐怕活不到现在。但父亲很快便走了。父亲尽管日夜有黑子的陪伴,病魔还是夺去了他的生命。那段时日,我们全家都沉浸在无限悲伤中。黑子更是如此。它不吃不喝,成天在父亲居住的小屋打转儿,一会又跑进院子,对着敞开的院门长长一声吠叫,像唤父亲回来。才几天光景,原先浑身油光的皮毛变得凌乱而肮脏,让人看到都心疼。

之后,黑子几天未回家。直到有天一同村人来家里捎信,说黑子真是个痴情种,它饿死在老太爷坟前了!我闻讯赶过去,荒坡坟茔前,黑子果然静静躺在那里,肚囊瘪瘪的,眼里嘴里挂满清水。“那一定是泪水!”直至今日,我依然这么认为。想父亲把它从深山里带回来,一天天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长壮,与父亲日夜形影不离,父亲早把它当作了生命的部分,而黑子也早把父亲当作了生命,现在父亲去了天堂,他能忍心丢弃下黑子?黑子能忍心没有了父亲?……

在父亲坟旁,我挖了块很深的坑,我小心翼翼将黑子尸体放进了坑里,然后掩埋上泥土。我本想寻块木牌在上面给黑子写上句话的,但我始终没那么做。我想黑子和父亲在一块儿,还写什么话呢?一切话语都显得多余。有父亲作伴儿,父亲有黑子作伴儿,他们一定不寂寞。天堂路上,父亲反剪着手一路行走,黑子蹦跳着一路跟随着父亲,他们好幸福!好快乐!

黑子,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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