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土地

记不清这是第多少回了，我又梦到了父亲：依然那身蓝色中山装，满头白发，眉头紧锁……记忆里，父亲似乎一直这样。

除此，还有种切心感受，那便是不管你位居多高，不管你能奔波万里，在父亲眼里，你依然是个孩子，你永远长不大——这种近乎于“独裁”式定论一度几乎让我崩溃。于是我见父亲就躲，总有无数编织好的理由欲躲过父亲的目光，但还是难躲过。比如悠闲，我手捧平凹新书正读得起劲，见父亲反剪着手进了院，赶紧将书收起。父亲每每见过，总没好声音：“又看那啦？那能填肚饱？……去，帮你妈地里收拾菜去。那才是正经事！”要不，你刚下班，洗过澡，躺椅上休息休息，父亲走来，依然那幅烦人口气：“歇阵去地里把地翻翻，趁刚下过雨地湿，种一季白菜保准能卖好价钱！”……父亲成天土地土地，似乎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

父亲一辈子未进过学堂，斗大字不识一个，但说起土地，他可以滔滔不绝给你摆一天一夜，一套是一套。诸如人费神，地费精，你少给土地施肥，土地就会同样回报你。“土地灵性哩！……你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种田种地上，一点不敢马胡哩！”……父亲话常常让我反感。他把土地看作了金圪垯，一些人却将土地荒废成一片“森林”，任日子将其疯长成满地野草。父亲心疼啊！常常对了那一块块荒芜了的土地，哀声叹息：“这冬娃子，看把这肥地荒成了啥？！……我不信你在外面能打一辈子工不回来？兔儿满山跑，终归回老窝。回来你吃啥？”……父亲操尽了闲心。

陕钢建修在了咱定军山镇，争用了几千上万亩土地，按说这是千年难遇的好事，既带动了地方经济，农民又脱去了“农衣”，村转为社区，日子兴旺，人多了悠闲，可父亲却犯了愁，没事就蹲田畔上，点燃烟锅，眼巴巴望推土机，挖掘机将一块块肥田沃地毁成一片狼籍，心疼得要命。往往一蹲就是一天，母亲几次唤回家也不听。我是理解父亲的。在父亲心里，不用猜，便知他又装满了土地，土地……土地伴随了父亲的一生，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父亲把自己的青春、精力全献给了它。父亲的身上，每时每刻都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血液随原野上那纵横阡陌，沟沟汊汊，流淌在每块田间地头……现在这一切都没了！机械毁的不是土地，是父亲的心啊！

父亲病倒了。

从病倒的那天起，父亲彻底看不到了他的土地。他成天瘫卧在床上，只剩一口气。他眼望着顶上的天花板，或许在心里谋划着东边那块地该种啥，西边那块地该施追肥了……他把天花板分成了数块，把春夏秋冬四季作物全安排得井井有条。痴迷了一辈子土地的父亲这时候大概预感到生命的将止，他动辄泪流满面，喜怒无常完全像个孩子。只有精心喂养的黑子(狗)理解父亲，成天不出门，静静伏在父亲的床前守护，就像父亲守护他深爱的土地一样。一天，父亲叫过我，他眼望着天花板，轻叹一声：“爸可能不行了。我只是熬煎你……没了土地，以后你若失业，日子咋过呀？”我一下泪如泉涌。面对父亲无稽的忧虑，我彻底宽容了父亲。尽管父亲的担忧多么荒堂与可笑，但父亲对生他养他的土地是多么地眷恋多么地深爱啊！我被父亲的这种痴迷深深地打动，甚至我痛恨自己先前咋不理解父亲的苦心？我还曾一度怨恨父亲躲避父亲……父亲，您才是儿子真正的榜样！您是儿子这辈儿永远读不完的书！

父亲到底还是走了——正如他的预感，半年后，病魔夺去了他的生命。

父亲走了，走的那么匆忙，不安心。带着无数的忧虑，带着无数的遗憾，他彻底告别了这片土地。让我欣慰一点便是父亲去世前三天，我将他抱进了轮椅，推着他，去屋后不远处唯一一块自留地溜达了一圈。记得父亲当时很兴奋，半年未见他的土地了，车子还未到地头，他便手舞足蹈，用微弱的、含糊不清的话语对我说：“土……给我抓把土！”我将车子停到了地头，去地里捧回一把泥土。我看到父亲这时竟张开了他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将泥士攥进了手心。然后伏下身去，又将整张脸伏在了泥土上。父亲闻着泥土的气息，那淡淡的泥土的清香或许重新又唤醒了他太多的记忆。我看到父亲背微微颤动着……哦，父亲，你是否已预感到生命的将止？你是在向土地告别么？

安葬完父亲，好段时间，我们一家人都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中。想着父亲生前的种种优点，想着现在日子好过，苦累了一辈子的父亲本该享享清福的，他却匆匆走了，而且走的那么不情愿，大家都免不了悄悄流泪。立碑这天，大哥对我说，弟兄中数你有文化，给咱爸碑上写段话吧。我想过许久，拟出一诗：

致父亲

拨弄了一辈子泥土的手

歇了

总担心

儿子那双没长茧的手

有天

会生出锈

带着忧虑

父亲

从泥土里来

又溶入了

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