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原先是有大名的,姓张,名富贵。
疯子后来便把大名儿丢了。据说抗美援朝那会,美国佬飞机炸飞了战友一条腿,身为排长的他打红了眼,端起机枪从坑道跳出来一阵狂追,宁是一梭子弹将飞机打出了浓烟……三天后疯子从后方医院醒来,人只是“嘿嘿”笑。首长来看望,他不认识似的,对首长说:“打下来啦!总算把狗日的打下来啦!……”问过几次,末了只“嘿嘿”笑,似乎很得意。首长轻轻拍了拍他肩,对身后人说,他脑子受了刺激,送回国,让专家好好医治。
很快他便被送回了国。
治疗半年多,依旧无效应,专家摇摇头,说送地方吧,让地方照顾他后半生。英雄回故里,无人迎接,更无人簇拥,倒是地方唤来他亲哥领回了他。路上亲哥没少唠叨,哥说:“人家当兵都有了出息。你呢,羞先人!我都替你脸红!”他对哥直“嘿嘿”笑。哥说:“我看你是烧的!不就打下来架飞机么……或许那飞机早中弹或没油了呢,你以为真是自己打中的?……”他不再笑了,怒目瞪哥。哥心里怯,赶紧把后面话咽了回去。哥说,这样吧,你就住山上,那茅棚爹走时搭现成的。你就接爹班好好在山上护林……
哥是村长,哥安排没人不听。
他突然说:“那让秀儿也住山上……这些年,好想她哩!”
哥“咣”给了他记耳光。哥说:“秀是你嫂哩!……你再妄言,看割了你舌头!”
疯子眼瞪成了牛卵大。遂一下发了疯,将行李,胸章一起扔进了沟里,对了大山喊:“战友们,一切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冲——!”甩下哥,独自向山顶冲去。
哥摇摇头,半天才说:“疯子!真是……疯子!”
疯子从此与山相伴。
说也怪,那架山先前乱砍乱伐现象时有发生,自疯子接替爹成护林员后,偷偷摸摸事再未发生。这倒不是因为疯子有多凶煞、厉害,而是大伙儿见疯子都躲,都怯,怕无故引出些事端来。毕竟呢,大人小孩都知他是疯子嘛。
这倒省去了疯子许多麻烦。成天与山为伴,与树共舞,倒也自在,清静。春来了,万木复苏,满山遍野翠绿花香,雀儿在枝间跳跃,将春鸣到了极致;疯子在山间走过,披一身春光鸟语,连目光都春意浓浓。他摸摸这棵树,看看那片林,像首长关爱士兵一样关爱着他的林子……乐了,他就挥挥手,喊声:“同志们好!”谷岭回荡着他的尾音“好——!好——!”林间雀儿接着喳喳喳,摇动的枝条更似向他敬礼……呵呵,疯子仰躺在山坡上,任春天阳光普照全身,好惬意!……秋来了,岭涧尽头,摇曳着一派潇条与凄凉,秋风吹来,那刷刷抖落的枯黄叶片儿拍打在他脸上,一如战友委屈的泪花儿,苦涩而浸凉。往往这时,他拾起地上的落果,咬口脆甜哩,便大了声对秃枝们喊:“打败仗有什么稀奇?都给我振作起来!胜败兵家常事……吃,这么多好果子浪费掉多可惜。吃饱了好打美帝国主义!”……直到叶落尽,山林又迎来一个严寒的冬季,他便开始准备一季的柴火了。山里寒冷,他身为排长,不能让战士们冻着,他得早早为战士们备暖。那矮矮的茅棚四周,他起早贪黑垛柴,已城墙样垛过一圈儿了。夜里他燃起一堆篝火,噼啪作响的火苗映红了他一张俊毅的脸,他感觉身边围满了战友,一张张年青、朝气的脸蛋儿正对他笑呢……
“排长,再讲段故事嘛……”
“排长,你说咱打完这仗,真能回国了么?”
“排长,还是讲讲你家乡吧。别说,俺都想家了……”
……
往往这时,他拾起地上一根柴棍,先剥拉下篝火,然后就给“大家”讲起了家乡。他说咱家乡可美哩,到处是山峦,满耳都是鸟语声;他说咱爹护了一辈子林,那林子有上万株树吧,都是咱爹亲手一株株栽的;他说别笑咱爹傻气,真的别笑!那满山树木,爹看得比子女还金贵呢;他说……一天夜里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看到秀这时抱了床被褥站在了篝火旁,篝火正映照着秀一张俊俏的脸蛋儿……连额上一块紫伤都清晰可见呢。他脑子一下清醒了,不再疯语。
他望着秀。秀望着他。彼此就那么傻傻地望着。回来虽一年多,村子近在咫尺,他却从未回过村。每回都是哥扛着东西或派人捎东西来,再说……秀成了自己嫂哩,那些早年事忘记吧忘记吧。却还是没想到……秀会来?秀……几年未见,明显成妇人了,先前那瀑布样披肩长发不见了,头发盘了个髻,用发卡拤着……没变的,依然是那张清秀、俊俏的脸。他霎时感到手不知该往哪处放了,伸兜里,又掏出来,又伸兜里……秀就那么瞅着他,瞅得他摸不着东南西北,心乱得像山上石块,又狂跳不已。见状,秀先开了口。
“都说你是疯子,我不信……”秀说。
“天冷了,我给你送来床被褥……”秀说。
“别怕。你哥喝醉了酒,现在死猪一样躺着……”秀说。
“我……对不住你!”秀突然嘤嘤哭了,肩膀微微抖动着:“当初……我就应该去死的!”
……秀突然掏出一块红丝巾,递给他。
“你就当秀死了!……现在我是你嫂哩。你有两个姪女哩!……改天,我让她们来看你。”秀说完捂着脸,转身跑下了山。
他一直愣愣站在篝火旁。直到秀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他依旧愣愣站在篝火旁。
一切来的太突然!
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该和她唠唠的,可唠什么?自己又如何称呼?唤秀或嫂?现在,秀走了,就这么下山了,他却一句话也没给。无论哪方面想,自己不该这样子。太绝情了!……太绝情了?哦,自己又是谁?自己咋和秀又粘在了一起?秀是你嫂哩!不该胡想的。
他使劲掴了自己一耳光。就像上次哥掴他一样狠。
他把红丝巾连同被褥一起扔进了篝火里。火堆瞬间腾起了一柱光焰。
他乐了。
继尔,他浑身猛感到有股血液在沸腾,脑海那块蓝图都快要奔出了脑外。那长期压抑在胸腔的一口恶气就要涌出来了,涌出来了……他终于吐出了一口浓浓的黑血。
接着又吐出了数口。
他感觉这时身子飘了。啊,从没有过的轻松与飘逸!……他看到战友们了,一个个满面尘土,但目光却雪亮:“上刺刀!冲啊——!”
……五天后,哥和村里几个壮汉将他尸体用草席匆匆裹了,就要抬下山去,哥突然止住了步。哥说,不抬了,就地埋了吧。一后生问,就这样埋了?万一上面怪罪……村长,他可是功臣哩!
“狗屁!”哥大吼一声。“他若是功臣,老子也沾光了。他甚也不是,他是疯子!”
他终被埋在了山上。
其实这也好。有山作依靠,有林作伴儿,疯子起码不会寂寞。看那高耸的山峦,虽一派冬景,但离春天不会太远。疯子兴许春天里还会遇上爹呢!爹护了一辈子林,爹会像待林子一样疼他,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