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湖北巴东  毛兴凯

                                （一）
    闲看花开，静观日落，冷暖自知，初心如昨。《硒园雅吟》主人微我说，老师写了很多清美的散文，有没有关于爱情方面的？能否提供一篇？没有直接答复，只是回了一个微笑调皮的图标，其实没有。人生旅途，除了自己，没有人明白你的故事里有多少快乐或伤悲，再艰难的路，终究要自已去走。

改革开放初，乡镇叫公社，村叫大队，组叫小队，结婚提倡集体婚礼，似乎找不出什么浪漫的东西。暗送秋波、花前月下一类的词，只在词典上才有，书上根本就找不着。革命式的爱情写出来和不写出来没什么两样，真的就没有写过。

三十五年过去，称得上是结婚纪念品的仅剩一个搪瓷茶盘，而且边缘碰掉了不少搪瓷，搬了七次家，一直没舍得丢。那是一九八三年结婚时，妻子单位供销社送的纪念品，两个热水瓶、一个茶盘加八个玻璃杯。

供销社解体，大家各奔东西，妻子因我的人缘，在杨柳池中学干起了后勤，既可以照顾孩子，又有点收入，总算有个事做。
    岁月催人老，往事尽蹉跎。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奔跑。半辈子都在为生计、为家庭、为孩子马不停蹄地奔波操劳，往往连争吵的时间都没有，你说你的，自己呢，没得空，有事去了。有人说，坏的婚姻是折磨，中等婚姻是搭档，好的婚姻是余生。我们属于搭档一类。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花开花谢，顺其自然。保持平和的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抛开世俗，淡泊名利，做自己该做的事，平淡简约，足矣。

（二）
     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句“要节约闹革命”振奋人心，人们思想纯洁，精神强大，并不觉得贫穷。乡下有喜事，亲朋好友前来祝贺，礼品大多是一捆面条加一斤白酒，或是一块钱，最多两块，也有带包谷、黄豆、大米、叶子烟的。若是生了小孩，多半就是三尺布，或一匝饼子加一斤白糖。这些东西都要记帐，

改天别人有喜事，人情是要还的。

族房有个叔子，家里较困难，在我家送竹米（土家族生了小孩吃酒），吃饭了，回家发现准备上人情的五毛钱还在萖里，第二天专程送这五毛钱，按照土家族的风俗，喜事过了不能补人情，好歹是没要他的钱，反而留着玩了大半天，吃了午饭才走。妻子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做饭，劳累不已，还是喜笑颜开地打发客人。过后，妻子讥笑我说，你这个叔子是不是有点傻呀，哪有补人情的呢。我还算懂眼儿，听而不语，知道这话里多少带点儿情绪。
    懂眼儿，在土家语中是相互理解、配合默契的意思。居家过日子，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夫妻双方懂眼儿，可以少说很多话、少争很多嘴、少误很多事。妻子做饭打打下手，丈夫搬运支支凳子，衣食住行兼顾整体，待人接物拿捏分寸，教育子女把握时机，孝敬长辈双方平衡……，背后不商量，当面无主张，重大事情提前沟通协调，分析利弊，掂量得失，做到运筹帷幄，有备无患。在家里，无论是遇到不顺心的事儿，还是赶上高兴的事儿，第一是平静，第二是平静，第三还是平静。既要防止怄气伤肝，也要注意乐极生悲，当普通人，过平常日子，这就算是懂眼儿了。所以，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不要纠结于别人的评说，自己过得好不好，不在别人眼里，在自己心里。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隔壁赶不到对门；邻里顾得好，胜如捡个宝。夫妻在对待周边人的态度上，也要有一定共识，相信好人多，防止有坏人，智慧处理各种人际关系，这也算懂眼儿。

家亦如国，也有内政外交方方面面的要素。曾经闲话选人用人观点时，我对妻子说，家庭不团结，一个家都管不好的人，不能当领导。妻子却说，道理是有，但在家里讲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有的家里闹不团结，不也当了领导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说出去恐怕没什么好处吧。也是，我说。算是懂眼儿了。

（三）

永远不要责怪别人没有帮你，也不要责怪别人不关心你。活在世上，都是独立的个体，痛苦难受都得自己承受。自打结婚以来，家里好象都一直缺钱。从孩子上学开始，越发觉得钱不够用。对外要应付，对内要过日子，不得不东拼西凑、精打细算，生怕把这个家搞散了。

九年义务教育没有实施之前，孩子上学要不少钱。那时，一个月工资就几十块钱，负担两个孩子的费用差一大截。就这样，开学借钱成了必修课。

有些事情，离不开执着；有些事情，依赖于放下。为了不影响孩子上学，又少欠帐，妻子辞去学校后勤工作，干起了煮卖洋芋片汤的生意，当然主要是卖给学生。那时，学生带什么吃什么，自己用饭盒装好送到蒸饭的作坊，有专门的师傅蒸饭。开饭前，师傅将饭盒从作缸里捡出放在案板上，到吃饭时间，学生排队领取。没有食堂，教室、寝室、操场、走道，甚至屋檐下，到处都是学生。没有汤，学生大多是从家里带的碎辣椒，或是炸广椒，拌在饭里吃，肯下咽一点。这为卖洋芋片汤提供了很好的市场。

任何人，不经过酷暑的炙烤、严寒的鞭笞，就享受不到惬意的暖春和丰收的金秋。在学校后勤做事，一月才六十块钱，而卖洋芋片汤一毛钱一小瓢（差不多一小碗），中午、下午各卖一小桶，一天下来可卖十几块钱，除去成本，七八块钱的纯收入不得少，一月收入一百几十块钱不成问题，心里滋润得很。

开始做这个事的人少，每天都是供不应求。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意日渐火爆，盯上这个事的人也就多了。什么东西一多，质量就没有保障。再说，有的家属做饭水平本来就不高，煮的洋芋片汤味道不好，一餐饭下来要剩大半桶，浪费不少。而妻子每次回家都是空桶，一点剩的都没有。我问道，怎么回事呢？卖东西要公平正当，不要违规逞强促销啊。妻子说，没有，别人煮的汤，油炸过了，颜色不好，味道也差，学生吃了一次就不再买了，我煮的汤，色香味都好，撒在上面的葱花新鲜得很，一看就好吃，自然都买，卖到最后油少了，我还没要学生的钱呢。——原来如此，我不再说。

后来当了校长，为减少矛盾，就叫妻子不再做这个生意，另辟蹊径，借钱开了个小铺子，以维持学生读书所需。为了节省开支，出门开会，或是平常接待客人，我身上总是带着两个档次的香烟，好点的找客，差的自己吃，只是聚众的时候才吃好烟。一起开会的同事发现这个秘密后，讽刺地说，堂堂的教育站长（后来在几个乡镇担任此职），搞达丑十八怪的，甚至将我手里差点的烟夺去一靶子就扔了，顺手递上好烟。我也不介意，接过来就吃，并实打实地说，烟真的吃不起啊，可成天事多事烦，戒又戒不掉，没办法呀。不像你们，两口子拿工资养一个孩子，我一个半边户，一个人的工资养两个孩子，大手大脚的，家里的日子还怎么过啊。同事们说，也是。

生活中很多烦恼，其实都是自寻烦恼，当一个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就不再想着寻找依靠。为了身上不带两个档次的香烟，不受人讥讽，我开始学吃叶子烟（自制土烟），制烟枪、烟袋，真还上心了好一阵子。吃这种烟，最大的弊病就是喜欢吐口水，家里的一架火盘，里面的灰经常被我吐口水弄得湿巴巴的，妻子时常埋怨，特别是客人在的时候，着实有点过意不去。后来住进铺地板砖的平台屋，取暖方式发生变化，没有地方吐口水，极度不方便，于是下定决心戒烟了。妻子反倒说，你也辛苦，你愿戒就戒，没有谁逼你。

（四）

孩子越来越大，开支越来越多，工作不能懈怠，家庭不能忽视，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说来凑巧，我们这一代人总是跟时代差上几个节拍，义务教育免费的时候，孩子读高中，高中有救助项目的时候，孩子上大学，大学可以贷款的时候，孩子已经走向社会。有时连自己都感到滑稽。

人生最大的障碍，不是困难，而是自己的内心。孩子读大学的时候，主要经济来源就是贷款，国家的、民间的都有，多半是挖东墙补西墙，水往急处流。一家人天造地合地走到一起来了，一味地着急是没有用的。

生活中，只有放下过去，才能成全现在；只有放下担忧，才能一往无前。义务教育实行一费制以后，原来的上班补助没有了，正值孩子读高中、上大学用多钱的关口，我选择调往非义务教育的高中工作。这里不仅可以收学费，还可以按招生人数的百分之二十收取择校费，校园超市、洗衣店都经营得很好，平时发的出勤补助、课时津贴，对于有学生的家庭来说，亦如雪中送炭。同时，学校鼓励在教育宣传、教研论文方面发挥特长，每一篇发表的稿件，给予适当奖励。为了多获得一点奖励，凭借自己爱好写作的优势，每年在报刊、网站发表的宣传稿件有一百多篇，发表的论文也有十篇左右，获得的奖金一般都有几千元。至于得不到多少稿费的散文创作，没在家里说过，妻子只知道别人偶尔说起我文章写得不错。

孩子不在身边，日常琐事倒是少了一些。白天上班，晚上熬夜写东西，家务事自然就做得少。可是，在经费方面，除了学期结束有点奖金外，平时一点工资、津贴打发学生之后就所剩无几，没有多少机动的钱，开支依然紧巴巴的。为了不让妻子担心家庭经济危机，偶尔发表一篇散文，有几十块钱的稿费，我就将几十块变成一百几十块，说前段时间写的文章登了，稿费来了，给妻子买点礼品，自然觉得我平时还是在做正经事，少做点家务在情理之中。我呢，便暗自窃笑。

两个孩子年龄相差也就三岁，读大学有两年的重合期，学费、生活费一年要好几万，平时的工资仅能保证他们的生活费，学费就直接贷款。为了多挣点日常开支的零钱，到高中后，妻子主动要求在学校食堂上班，每月从几百块钱到后来一千多块钱，漫漫度过充满希望的苦难时光。

最难熬的是早晨，学生七点多早餐，妻子凌晨四点就要去工作，尽管住在校园内，但镇上时不时有老人（死人）的事发生，妻子天生胆小，加之下半夜没有路灯，我很多时候也就四点起床，然后陪送到食堂。

不要觉得世上最苦的人是你，其实，人人都不轻松。家庭、孩子是夫妻共同的责任，要相互支撑才有出路，我时常宽慰自已。

（五）

今年八月，女儿女婿、外孙从广州回来避暑，十一日，周六，儿子儿媳安排到野三关森林花海去玩一玩。我说，可以，别人大城市的老远八远地都过来玩，隔这么近，要去看一下。孩子们在前面行走、奔跑、拍照，我和妻子跟在后面。突然觉得妻子腰杆不怎么直了，便在妻子背上不经意地拍了一下，伸直！我打趣地说道。妻子转过身来，略带愠色地说，跟着你苦了的，怎么伸直？……是啊，这些年真的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孩子在前面，莫说多了，我悄悄安慰道。话虽这样说，此时的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隐隐的酸痛，三十五年的搭档，腰真的弯了啊！

一路走来，渐渐学会的，不是如何拥有，而是如何珍惜。太多时候觉得自己孤单无助，所以更加明白愿意陪你一起做梦的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以前发个脾气，牛都拉不回来，现在生个气，转眼间就觉得没必要；以前连多愁善感都要渲染得惊天动地，现在是越痛越不动声色，越苦越保持沉默，一切情绪都调整到静音状态，一切变得心如止水……

2018年8月28日于同仁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