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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兴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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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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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屋桥旧事

(一)

有些事,仔细一想,不怪也怪,怪也不怪。腰悬河瀑布比庐山瀑布大,名气却不大;腰悬河峡谷比恩施大峡谷险,没有人来这里消费;腰悬河上的瓦屋桥比其它河流多,保存下来的没有一座。于是,人们悲观地说,腰悬河八字差,没有碰上李白题诗,没有遇到老板开发,没有能人修缮打造,亏得大啊!情绪蔓延几代人,丝毫没有改变。当然,不是她藏得深,也不是她盲目排外,更不是她闭关自守,而是啊,而是,外人根本就不知道!

就说这里的瓦屋桥,外地人叫它风雨桥,一条二十几公里的腰悬河上有五六座,存在的时候,谁又把它当过风景呢?

(二)

瓦屋桥建于清朝末年,是土家族一种特殊木桥的统称,并非某座桥的名字。桥上有瓦屋,可遮风避雨,故名。它以杉木为主要建筑材料,不用一颗铁钉,只在柱子上凿通无数大小不一的孔眼,以榫衔接,斜穿直套,依小样而成。其坚固程度不亚于石桥,二三百年不损。屋顶盖有坚硬严实的青瓦,凡外露的木质,表面都涂有防腐的桐油。

瓦屋桥的结构由桥礅、桥身和桥廊三部分组成。下部是桥礅,有的用青石拌石灰浆围砌,内填碎石泥土,有的直接用木料作桥墩。为减轻上游水的冲击,石桥墩都设计为椭圆形或六边菱形柱状。桥礅上面为桥身,以本地大型杉木为原料,采用密布式悬臂托架梁体系(俗称加长伸臂梁),大型杉木8—10根横架于两端桥礅之上,桥面铺设木板。上部为桥面廊亭,采用纵横穿插、卯眼结合的梁柱体系,小三间布局联成长廊式整体,为穿斗式悬山顶结构,覆盖小青瓦。桥廊柱子之间,设条形座凳及护卫栏杆,供人休息。

老家门口的瓦屋桥,是腰悬河上最中间也是最雄伟的一座,是唯一一座以河命名的桥。其余的,如三岔溪瓦屋桥、胡家岩瓦屋桥、姚家墩瓦屋桥、戴家冲瓦屋桥,等等,都冠以小地名,从上游到下游依次分布。年长月久,瓦屋桥不仅是桥,更是地名,桥的一带就叫瓦屋桥,大家定然不会搞错。桥没了,地名还在,算是留给人们对桥的念想。不过给外人指路,就必须加上前面的老地名,不然,是哪个瓦屋桥,不清楚,会迷路的。

腰悬河瓦屋桥(以下称瓦屋桥)矗立在一个平躺的“U”字形河湾上。湾的里侧,峡谷三五里,幽深莫测;湾的外沿,瀑布数百米,飞流直下。里侧与外沿之间是宽500米左右的平墩,向着河湾两边“U”字形方向自然延伸2—3公里,上下全是绝壁陡岩,獐子、麂子、山羊等珍稀动物时常出没,横穿公路。整体看,像翻开的一本厚书,两边分开审视,又像两张一模一样的书桌。这里,便是老家腰悬墩的大致范围,亦称腰悬河。

瓦屋桥两侧中部的廊道上,镶嵌着木质的功德碑,碑上刻着各村各寨捐款建桥人员的名字、钱数,多少吊多少文记载得清清楚楚。上面的名字,桥两边的毛姓、文姓居多,也有稍远一点的李姓、张姓等其它姓氏。每每有同路人过桥,我总是有意提起这个功德碑,说上面有我祖爷的名字,感到无比光荣自豪。

(三)

岁月无情,流年似水,滔滔不息,荡平了多少往事。每遇风雨之夜,我偷偷穿越,回到童年,回到摸鱼戏水的小河,回到瓦屋桥。多少梦想,多少幸福,从这里萌芽、生长。总想安静自在地躺在廊桥的长凳上,默默地沉思,放肆的遐想,好好享受一把曾经的乐趣。

到长阳读小学,每天两次过桥,无论天晴下雨,在瓦屋桥没有不停留的时候,那怕面临迟到罚站的风险,依然如此。早晨,三五同伴自发地在桥上集中,一路到校,然后各奔各的教室,各写各的故事;下午放学后,必然在此逗留一番,或在长凳上蹦上蹦下比赛,或自由组合,在长凳上画上棋盘,捡几粒石子对弈棋局。粉笔呢,则是私藏的老师丢在地上的小颗粒,小得几乎捏不住,看得出老师特别特别地节俭。城山棋、裤裆棋、狗卵子棋是当时下得最多的棋类,有时战到天黑,才想起父母的吩咐,拴在山上的羊子等自己牵回,于是拼命地往回赶。一顿臭骂,或是皮肉之苦在所难免。这当然不是唯一的“机会”。书包掉进河里,斗笠吹到水上,摸鱼玩水衣裤湿透,买本子的几毛钱不知去向……一一不可避免。想起来,都是玩耍惹的祸,而三大铁友之一的同学情,不正是这样玩出来的吗?

大人们最不放心的是孩子下河洗澡。瓦屋桥下面有若干个深水潭,水清鱼翔,是游泳最宽敞的地方。弊病是不怎么隐蔽,站在桥上一眼就能看见,只要有人举报,那就完了。几个伙伴中,我是唯一一个怕水的,可也不能提前独回啊,于是负责放哨和藏衣服的事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当然也得到吃的、玩的一些好处,守口如瓶是理所当然的了。

某一年出了大事,山那边一个年轻人跑到这河里寻了短见,大人们便像读九经书一样,天天唠叨,说谁再到河里洗澡,就给他把脚剁掉……不光怕剁脚、挨打,出了这个事大家本也恐惧万分,好多年,没有谁冒险干这个业务。

(四)

晴天躲阴凉,雨天看河里涨水,一年四季桥上都有许多闲坐的人。男女老少,几个或十几个,有时候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有叙述的,有补充的,有附和的,有质疑争执的,散了就散了,事后也无人计较。这里是许多“新闻”的发布中心,只需交流分享,无需考察真假。更多的时候,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就那么坐着,看日头起落,看河水奔涌,看云卷云舒,看飞鸟盘旋,看人来人往。或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为风景。

青年人于桥上嬉戏,对小孩子往往是忽略的,而孩子们则看得真切,听得认真,往往能判断出其中半真不真的意思来。每逢周六,午后放假(以前五天半工作制)是我们在桥上逗留时间最长的时候。尤其是天气炎热,太阳当头的夏季。时间充足,桥上凉快,可以放心地玩耍。

又是一个周六,随我们稍后到来的是一男两女。男的不认识,女的,一个是大表姐琴儿,一个是小表姐玲儿。琴儿二十出头,玲儿十几岁吧,都是养眼的美女胚子。男的背个背篓,从装束上看,应该是个转业军人,后来得知是表姐家请去维修电灯的,琴儿以前的同学。

稍事歇息,琴儿安排玲儿到河边弄点水喝。玲儿从桥头绕了很远才到河边,先是洗洗手,清凉清凉,然后从河边找来盛水的捧捧叶(草本植物,叶片很大,折成盒状,可盛一大碗水),自己歇息喝好之后,再换一匹更大的,多盛些水,让姐姐和师傅喝。好不容易弄好,走到半路,琴儿得急一催,玲儿手一张,端的水全部泼掉,气得直嚷嚷,不想端了。有道是,大的出门小的苦,玲儿无奈,只好再去弄水。

三弯九转,耽误了不少时间,师傅敞着上衣,仰脑八叉地躺在条凳上睡着了,肚子随着鼾声有节奏地起伏着,疑似有些疲倦,习习微风吹过廊桥,凉爽舒服,睡相还是让人看出小小的得意和满足。水来了,琴儿一口喝去大半,看看师傅,没狠心再喝。

师傅睡得沉,欲叫不忍,欲灌不能,琴儿轻轻地走过去,往师傅肚子上滴一颗水,意欲将他弄醒。醒是醒了,可师傅猛地一惊,翻身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师傅连叫几声,才十分狼狈地爬起来。桥上,除了师傅,都在笑。

爱情没有到来之前,谁也不知它是什么。只有爱情来临的时候,这才恍悟,那是对方的身影,对方的眼波,对方的呼吸,对方的狼狈,对方的一切……故事让我们这些孩子传递给父母,父母又传递给表姐的父母。不久,师傅又去了表姐家,两边开始行走起来。

爱情猝不及防,就这样悄然降临了。第二年,这个师傅就成了我的表姐夫哥。

每次有娶亲的队伍经过瓦屋桥,前面带路的一过桥头就一杵打住,后边的一个二个将背的嫁妆靠在桥凳上。桥,成了天然的关卡。胆子大的开始发话——今日儿个好日子,新姑娘儿不装烟(给人找烟),我们就不走了,反正我们不得急。其他的都跟着应和:搞得,那就不走了!声音洪亮、整齐、戏谑。新娘只是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倒是把管礼先生(娶亲负责人)急坏了,东家是看的时候儿拜堂成亲的啊!管礼先生只好硬着头皮给新娘做工作,请求配合,并乖乖地把烟盒打开,递在新娘手上,陪着新娘给背夫和秧歌队装烟。背夫你一言我一语,打趣说笑,荤言荤语,新娘的脸更是红扑扑的,不敢直视他们。那个乐啊,自是难忘。

背夫,是土家族娶亲帮忙背嫁妆的人,背夫多,说明女家富裕嫁妆多,女儿到男家去了,衣食住行样样有,有面子,有地位。大件往往是两个或四个人抬,多的有一百多个背夫,少的十几个,根据家境情况备置。从前是大小桌子、大小衣柜、铺盖帐子、火盘椅子、锅碗盆桶、簸箕米筛、背篓晒席、薅挖锄头……很多在柜子里还装有大米、包谷、黄豆之类的粮食。后来,出现了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三转一响”。再后来,家里条件好的,是车子、房子、票子的“三子”规格。国家发展突飞猛进,几年前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现在呢,不少都是银行卡了。

天上相会在鹊桥,地上有缘瓦屋桥。瓦屋桥智慧地彰显着高超的红娘月老功能,成了无数鸳鸯的见证。每当从瓦屋桥走过,总是给人许多无限深情地向往。

(五)

老家这边管外公叫胡子嘎嘎,外婆叫环子嘎嘎。外公留有胡须,外婆戴有耳环,分开叫,免得叫起来两个嘎嘎都答应,分不清楚。我们兄弟姐妹七个,父母照看不过来,时常轮流送到嘎嘎家去玩,每次要回家,都是胡子嘎嘎送。因为忙,一般送到瓦屋桥能看见我们家的房子,胡子嘎嘎就让我们单独回家,自己转身返回,他说,有做不完的农活。

那时没有人贩子,两里多路的距离,对于四五岁的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反而锻炼了独立顽强的自理能力。当然,不管是胡子嘎嘎,还是环子嘎嘎,每次到我们家玩,回去的时候,父母也都礼节性的送一段路,多半也就送到瓦屋桥,在桥上歇歇脚、讲讲话,然后各自回家。理由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

腰悬河是巴东长阳两县的界河,瓦屋桥便是界址。好多时候,很多政策,巴东要比长阳来得早一些,执行也陡一些,桥的两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紧,政策规定一对夫妇生育两个孩子。由于重男轻女,生育两个女孩的,总想生个儿子,一些怀着三胎的大肚子就躲到长阳亲戚家,生了托人养着,往后审机会领回。计生人员检查孕情的时候,只要走过瓦屋桥,到了长阳地段,就算安全了。瓦屋桥像一把保护伞,酷暑寒冬无怨地守在那里。长阳那边的亲戚也知道这是违背政策的,但经不起可怜的求情,还是帮了这个忙。其实,多半也是家里老人在发话:积个德吧,也是一条人命啊!

农村责任制以后,大力发展白肋烟,有效改变了经济落后的状况。价格上,长阳比巴东一斤要高出两三角钱,一千斤就是两三百块呢,有的一户有四五千斤,那可不得了。这样,巴东的烟不断地卖往长阳,税收拿不起来,财政状况堪忧。有人就想方设法在瓦屋桥巴东一侧设卡拦烟,准备开工资请当地人干。可是,跟前邻近,得罪人的事谁愿意干呢,找不到人,上面只好派人来守。接下来,是农户的狗被毒死,桥的上下悄无声息地长出多条小路。结果是劳民伤财,防堵无效。

瓦屋桥长阳一侧的农家成了巴东烟叶的转运站,尽管麻烦,不情不愿,但这是人们增加收入的希望,推托不得啊。当然,长阳也有巴结巴东老乡的时候,只是项目不同而已。如此你来我往,瓦屋桥便成了守护两县百姓相互愿望的屏障。人与桥,感情好着呢。

时过境迁,岁月交替,多年以后,政策变更,人们在桥上碰面,当年的胆大妄为、斗智斗勇,甚至孤注一掷,成了大家开心一刻的谈资笑料,赞美着时代的变迁。

(六)

腰悬河公路诞生,瓦屋桥渐渐地被人遗忘。除了岁数大的念及多年的旧情,偶有光临,或叹惜年华,或睹物思人,青年人以车代步,走水泥桥,不曾到过这里,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座桥。

公路在瓦屋桥上游更为平缓的地方,树木荆棘遮挡,没有谁在意那爬满青藤的石木结构的瓦屋桥。历经磨难、闹热风光了一个多世纪的瓦屋桥,静静的伫立在家乡的小河上,独守蹉跎岁月,不再有昔日的繁华。偶尔有人经过,便发出蹒跚厚重的声音,向人感叹着历史的无奈与沧桑。

现在,瓦屋桥消失了。它毁于一场巨大的洪水,直白点说,是毁于闲置时的无人维修。怪罪谁呢?需要是个宝,不要是根草,一句俗语,导出了瓦屋桥皆然的历史宿命。

没过多久,瓦屋桥只剩下了三根大梁。又过了没多久,瓦屋桥只剩下一根大梁。大梁上,除了放假的时候,胆大的学生比本事,走走而外,再没有人敢从上面走了。

不知何年,瓦屋桥上最后一根大梁腐朽断裂,坠入河中,带着尘世的喜怒哀乐,挣扎着,激荡着,然后悲壮地跃入瀑布深处,结束了一世的辉煌与没落。唯有身世古老的桥墩,在河的两岸相互注视着,似有更深的意愿向世人诉说,泪入河流,在风中叹息。

是啊,瓦屋桥终究不是屋,而是桥,总要过的。风雨未停,仍须上路;风雨俱在,唯有面对。不是吗?


腰悬河,2019.4.25,于同仁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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