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烦恼

文人笔下的童年，大都饱含着美好、天真、浪漫的异趣，少有艰辛、恐惧、无奈的惆怅。背后的缘由，要么是遗忘了草根情结，要么是出身于达贵世家，别无其他。我的童年，谈不上福美，也没有酸辛，介于二者之间。最为别致的，就是不怕晴天、雨天，独惧阴天。

大集体时代，一家九口，四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我是老五，姐姐们随着年龄增大，因为家大口阔，小学没读完，一个二个成了集体的劳动力，带来家庭条件的逐渐好转，我也有幸一直读书。其实，姐姐们读书都很有天分，只是家境不允许，父母默默地承受着“重男轻女”的误解，愧疚中努力地经营着这个大家庭。

打记事起，九口之家就没有闲人，我负责的是放牛放羊（家里有一头牛两只羊）。早晨将它们带到山上吃草，吃饱后又将它们牵回。父母早早地就集体上工去了，自己就从一个很大的木甑子里盛些冷苞谷饭到碗里，放一勺豆豉，从热水瓶倒些开水泡一泡，然后三把两下吃完。看看太阳的影子刚好到屋檐沟位置，确信不会迟到，带上书包和中饭（多是洋芋和苞谷饭）向学校赶去。

雨天是最快乐的。队上不用出工，父亲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就近的田坎边割一些青草扔到圈里供牛羊享用。我呢，则可以安心地睡睡早床，听母亲叫唤，起来吃饭，然后上学。雨天的中饭，因为是母亲准备，饭盒里时常会多一点夹肉的小菜，撩得我忍不住惦记一个上午。

最难过的是阴天。阳光不能透过云层，天色阴暗灰沉，没有晴天的明朗，也没有雨天的豪爽，模糊视线，让人特别的不舒服。父母照样出工，牛羊照样要放，上学不能耽误，要命的是看不到太阳，掌握不到时间。阴天蚊子多，牛羊吃草也没有晴天那么认真，不是摇耳朵，就是甩尾巴，还不时抬头张望。感觉时间不早了，我便频繁地将牛羊撵到青草嫩绿茂盛的地方，它们就争着抢着攒劲地吃，效果明显。赶着赶着时间，还是迟到了，战战兢兢，习惯地站在教室门前（迟到者当堂不得敲门入室），等待下课。

随着年龄渐大，割草成了我的拿手活儿。为了避免拉拉扯扯牵牛赶羊，影响上学，我自行调整模式，早上割草将其圈养，下午牵到山上放养一次。如此一来，很早很早的早晨，父母出工，我就背着背叉、缠上勾绳、拿着镰刀、带上打杵，进山割草。为节省时间，不走弯路，草山是头天就相好了的。先是抓几把散土，朝割草的区域撒去，以防草里藏蛇，然后剔除边上的藤刺，接下来就正式割草了。尽管少了牛羊吃庄稼的担心，可孤单害怕的心绪却随之而来。最伤神的要数阴天，看不到房屋，看不到远处，好像魔阵困住一样，浑身渐渐紧绷，偶有怪雀鸣叫，更是惶恐不已。心意慌乱，刀法不稳，手指割破，顿时鲜血直流。突然想起堂哥说起的止血秘方，对着手指撒一泡热尿，虽有些伤口上洒盐的痛感，血还真的止住了。回到家里，找点杉木炭屑，擂成粉末，洒在伤口处，撕下旧衣布条缠住，依然若无其事地上学。

那时的农村小学，一天五节课，上午三节，下午两节，因学生距校远近不一，上午第一节往往到不齐，多安排自习。若是阴天，浓雾弥漫，加之教室是借用私人的老式堂屋，只有正面有两个极小的窗户，没有电灯，光线暗淡，看书、看黑板都非常困难。每每遇此，老师就组织大家唱歌、讲故事，或者干脆在操场上做游戏、上操、打球。不上正课的时候，纪律难管，于是，校长站在老屋前面的台阶上集合宣布：阴天雾大，教室看不见，提前放学！同学们在一片“哦——哦——”的吆喝声中奔向各自回家的小路。没有电话的年代也有方便的意义，大家十有八九没有直接回家，照样挨到平时放学的时候，只不过换个地点、换种形式而已----这是唯一盼望阴天的时候。

周末的阴天更是难熬。父母为多挣一些工分，大大小小跑腿的活儿都留到我去做，还专门为我准备了一根赶狗的竹棍。天晴，甚至下雨，都不可怕，唯独阴天令人畏惧。一次，父亲安排我去白岩顶送还买木炭的钱，云雾低矮，前面的路只能看见五六米，远远就听见张家屋场有狗叫的声音，房子周围的庄稼更是遮挡着本来极差的视线，无法判断狗的方位。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一只大黄狗从侧面串出，大有飞到我身上的气势，紧张害怕之余，我手握竹棍，立定不动，大声吼叫。少顷，狗的气焰有所减弱，我扭转身子，面对着狗，向要去的方向退着走，渐行渐远，终于转危为安。

回来的时候，我决定绕过张家屋场，在一个三岔路口择另路而走，高兴之余，速度不断加快。正在为自己的选择得意之际，碰见一长者，便问有没有更近的路到腰悬墩，长者说，腰悬墩？你方向都搞反了，要走张家屋场才行，那是一条独路，你这是走到哪里来了哟。顿时，我心凉半截，沮丧不已，眼角的泪水快要涌出来了。长者看我年纪小，十分可怜，接着说，天阴雾大，大人都打不到方向，不迷路才怪呢，赶快往回走……紧急为难之际，我斗胆请求，好心的长者一直把我送过张家屋场有狗子的地方。千恩万谢别过之后，这才平安回到家里，至今不忘。这，就是命中带贵人吧，我想。

童年的记忆中，阴天压抑、沉闷、浑噩，办事不太顺畅，让人心情变得糟糕。那怕冬天，也一无例外。下雪起凌的时候，带条长长的板凳，翻过来坐上二三人，于冰冻的坡路上滑雪，能见度差，无法预判，也有呼啦呼啦冲下去撞上迎面路人的事情。不是挨一顿臭骂，就是自己摔倒在边坡的雪地上，严重的还需父母出面填情说好话，甚至不得不处理流血的伤口。害得我们好几天停业整顿，不敢上路。如果天晴，那怕下着雪，会有这样的事吗？

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弯弯曲曲的回忆，在慢慢变短了的年华里，剥离得衣不附体，甚至羞于见人，却让人流连忘返。童年的苦，童年的乐，童年的脚步，还有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荣辱沉浮的人生旅途，注定是一抹昂扬榜首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