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锯齿

坐落于黄淮平原的这个小城里，演绎了一段有关护城河的故事。

小城的护城河，并非人工开挖，而是一条天然的河道，呈半包围状蜿绕城区而过，写成一个漂亮迷人的“U”字。千百年来，百姓们早就习惯称其为护城河。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高耸的河堤绿树掩映，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各种水鸟竞相放歌，在大家眼里，这护城河犹如一条丝滑的彩带，将小城装扮得如此妩媚动人，不能不让人由衷发出小城因河而生、依河而兴、倚河而美的赞叹。可是，自当河堤出现第一个“锯齿”，此后日复日年复年“锯齿”快速增多，直至硬生生将平顺的岸线变成丑陋的“锯条”。那两座隔河相望、遥相呼应的高大石亭，再无“坐中千里近，檐下四山低”的妙趣，更无力担当“孤亭得小憩”、“归路莫相迷”的导标之重任，仅剩一日渐老去的“亭子”。而这一切，在整整四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将画上句号。

护城河全面整治誓师大会，注定是一个在少见的会场里召开的少见的会议，其气氛的热烈程度更是前所未有。参加今天誓师大会的，从市到区再到各街道办事处，所有领导成员和相关部门负责人，特别比一般会议多出的，是200个由各街道推荐的市民代表。会议室的灯光、桌椅等所有设备已被拆除干净，所谓的主席台也只不过是高出一点点的桩台，就连市长讲话用的，也成了一个手持式扩音器。市长就是用这一个小小扩音器，发出了最坚强的声音：“同志们，今天这个会议，是一个誓师大会，同时也是一个见证会，就是让大家亲眼目睹，当年在护城河堤上第一个冒出的‘锯齿’，是如何被掰掉的……”话音未落，全场就响起雷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就在刚刚过去的三个月前，市里发出《关于全面整治绕城河道的通知》以后，舆情分析报告显示，整治行动得到绝大多数市民的响应和支持，但也有部分市民对此表示了怀疑和担忧，更有一小部分人甚至因此而宣泄不满和嘲讽的情绪。市里迅速召集由各方代表出席的座谈会，还特别邀请了十数位世代居住在河道边的市民代表，当场当面听取最真切的声音。座谈会一开始，市长破天荒先给大家讲到了坊间流传的一个段子：说有学生问老师，护城河是不是也可以被叫做“外祖母河”，老师反问学生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学生回答这不是自己的想法，是因为常常听到有人把护城河叫做“他妈的母亲河”。讲到这里，市长略显激动地说：“同志们，我们各级的工作没做好，老百姓自然会有怨气，甚至还会骂娘，大家千万不要受不了！”

市长并没停顿，而是提了提嗓门：“好好的一个河道，本来是我们这个城市的生命之河，却被糟蹋得如此不堪，要说受不了的，是市民们，早就受不了的，是他们啊！”

会议室内特别安静，每个人严肃的表情中，显露出了自责、羞愧，也读到了一种勇气和信心。

一个年长的市民代表站了起来，语气不很自然但绝对坚毅：“市长，各位领导，大家都已经将护城河两岸说成了‘锯条’，还真形象哩，但第一个‘锯齿’是从哪里冒出的吗？”长者向四座扫了一眼：“虽然我家世代在河边居住，但相信了解这个情况的，肯定大有人在。”

会议室里顿时议论声起，长者心想，今天这个场合再不说，还要待什么时候，于是，干脆喊了出来：“市长，我就替大家说了吧，第一个‘锯齿’就是咱们这个会议楼。那么，既然是第一个建的，肯定就要第一个拆了。”

市长带头鼓起了掌。

第一炮一旦打响，紧随而来的，自然是炮声连绵隆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市政府迫切需要建设一个会议楼，议过来议过去，最终决定就建在市府大院内，省去土地报批，减少资金支出，还大大方便使用，唯一的问题是需要吃进去一些河堤部分，不过，无非是看起来河堤的弯子变得大了一点点，就这样吧！出乎意料的是，之后的短短数年间，大小机关、工厂、学校等等，都纷纷打起了河堤的主意，理由如出一辙：省去手续、减少开支、方便使用。一旦建成，那就是既成事实了，再想拆除，谈何容易。数十年间，确是有过几次整治行动的，也下了决心要把岸线还给岸线，可是，三追两不追就追到了市政府会议楼这第一个“锯齿”，从此便没了下文。你第一个“锯齿”可以算“历史遗留问题”，那我第二个、第三个就不可以算了吗？最终，翻过来倒过去，大家你好我好，都成了历史遗留。还是把岸线让给“锯齿”吧！惟有那两座被挤压在大小“锯齿”间的石亭，只能仰而长叹“只见万里天，不见万里道”的无奈。

座谈会后，市政府又立即组成若干个工作专班，带着市里的决心和态度，进驻所有“锯齿”单位进行摸底。工作专班开诚布公，亮明底牌，有困难克服困难，有矛盾解决矛盾，无论怎样，“锯齿”是一定要掰掉的。哪个单位不掰“锯齿”，就先“掰”哪个单位的一把手。主旋律只要是最强音，那再出现的只会是和声，而决不会是杂音。

“五、四、三、二、一，起爆！”现场指挥员指令声刚落，“轰——轰——轰！”几声巨响震天而起，只见那五层高的会议楼毫无怨言地瘫坐了下来。

现场的人们在惊呼声中，一眼望见了隔岸那高高的石亭。久别重逢的友人，此时此刻仿佛正与河岸这边的石亭互致问候，倾诉着“两下思茫茫，我尔各一方”的感怀。

人群中，有人似乎领悟到了什么，高声呼喊：“我们的护城河，您又回来啦！”